○劉肖琴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510006)
福樓拜付出了五年艱辛的勞動,傾注了全部心血,以德馬拉爾的故事[1]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一部刻畫外省生活的小說——《包法利夫人》[2]。這部作品自問世以來,一直受到心理學、哲學、社會學等各領域學者的關注。
在《包法利夫人》中,一些意象在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不斷積累起自身的象征意義的分量。除了“霧氣”、“陰影”、“瞎子乞丐”等意象,“陽光”、“光”、“灰塵”等意象也在作品中頻頻出現(xiàn)。美國評論家哈維納·里克特說:“一個人絕不會隨意為自己選擇一種象征,看來是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需要使它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3]
據(jù)統(tǒng)計,“陽光”、“光”這兩個意象在文中大約出現(xiàn)了26次。“陽光”在文本中高頻率地出現(xiàn),主要發(fā)揮了以下作用:
“福樓拜反對藝術為了功用需要的完滿,強調(diào)從讀者的位置塑造被限定的經(jīng)驗。”[4]在寫作中,福樓拜自覺地強化對與讀者感官直覺相遇的視覺空間的構造。福樓拜以光為焦點,以光的空間變化使物的空間造型在視覺印象上更加強烈。這十足的信息厚度,推動讀者成為觀察者去觀看實像,從而使之確定作品的準確、現(xiàn)實。
這里可以舉一段文章說明:
他走進廚房,起先沒有看見愛瑪。百葉窗合著;陽光穿過條板間的縫隙,在地板上結成瘦長的光帶,到了家具的邊腳處,光帶折斷了,一段映上頂篷,正微微地晃動。
從煙囪進來的光照得壁爐的后面像天鵝絨,給冷色調(diào)的灰上透出淡藍的光影。愛瑪正坐在窗和壁爐之間縫補,裸露的臂膀綴著細小的汗珠。
這里,光通過百葉窗的條板間和煙囪照進室內(nèi),室內(nèi)的布局在與光的關系中呈現(xiàn)出立體的造型,室內(nèi)空間冷、暖色調(diào)相互輝映。
福樓拜的一大重要貢獻是對日常生活的發(fā)現(xiàn),福樓拜不把日常生活或現(xiàn)實中經(jīng)過篩選獲得的極少數(shù)包含巨大矛盾的事件作為典型、合宜的題材,而只是選取日常生活中最平庸、無意義的狀態(tài)。
比如,小說寫到愛瑪去找教堂長求助時的場景:
玻璃窗映過來的夕照,漪瀾成波,悠悠下降。家具待在原來地方,似乎越發(fā)死板了,陰影籠罩,好像沉入漆黑的大洋。
光的出現(xiàn)乃至變化遷移,渲染了一種安靜的氛圍以及慵懶沉寂的氣息,與生活的平靜、無聊遙相呼應。光的變化帶動了視覺的緩慢移動,從而使讀者在視覺空間的想象上乃至心靈的感覺上,都能感受到生活死水微瀾般的狀態(tài)。
讓-皮埃爾·理查在《文學與感覺》中指出,“人們看到福樓拜使用許多隱喻——霧氣、煙霧、香氣、呼吸、散發(fā)——設法表達不可理解的現(xiàn)象,依據(jù)這種現(xiàn)象,一個不在場的存在能使它從不在場的最深處以某種方式變成在場”。[5]280“這種光暈在福樓拜的記憶里,始終圍繞著他的最親切的印象中人物漂浮。”[5]281
比如,在收到盧歐老爹的信之后,愛瑪回憶過去的生活:
她想起夏季黃昏,陽光燦爛。有人走過,馬駒全在嘶叫,奔馳……她的窗戶底下有一個蜂房,有時候,蜜蜂在陽光里飛來飛去,碰著玻璃窗,好像金球一樣跳躍。當時多幸福!多自由!多少綺夢!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
愛瑪在睡得昏昏沉沉的查理身邊做夢聯(lián)想到未來時:
不過她給自己設想的未來,浩瀚渺茫,絕少明確的形象出現(xiàn);每天全都相仿,絢爛一片,好像波浪一樣,起伏動蕩,與天際相連,和諧、蔚藍、充滿陽光。
而關于“陽光”與愛瑪現(xiàn)在的生活的聯(lián)系,小說中的描寫更是比比皆是。
可以說,陽光貫穿著愛瑪生命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它輕而易舉地將所有的記憶串起、拉長,在回憶賦予物的伸長的遠景中變得絢麗多彩。透過這樣一種物的存在,人們有時能同最遙遠的年代溝通。
在愛瑪與丈夫查理、情人羅道爾弗和賴昂的感情發(fā)展道路上,陽光是在場者,或者稱之為媒介出現(xiàn)的。這是十分有趣的地方。在查理的前妻死后,查理造訪愛瑪家,“起初沒有看見愛瑪”,而是見到“外頭放下窗戶板,陽光穿過板縫,在石板地上,變成一道一道又長又亮的細線,碰到家具犄角,一折為二,在天花板上顫抖”,然后很快他們就步入婚姻殿堂;而在愛瑪挎住賴昂的手時,她“遙望圓圓的太陽在霧里射出耀眼的白光”,轉回頭去見到查理的庸俗樣她就感到十分失望;后來她與羅道爾弗在農(nóng)業(yè)展覽會上,以及他們兩人一起出去騎馬,愛情開始萌芽并發(fā)展時,陽光再次出現(xiàn)了。而在愛瑪內(nèi)心掙扎,希望在教堂長處求得拯救的時候,她首先看到“一道細長的陽光,穿過教堂中部,相形之下,兩側和四周越發(fā)顯得陰沉”。向教堂長求助無望時,“玻璃窗映過來的夕照,漪瀾成波,悠悠下降。家具待在原來地方,似乎越發(fā)死板了,陰影籠罩,好像沉入漆黑的大洋”。“陰沉”、“陰影”、“漆黑”似乎已經(jīng)昭示了愛瑪求助教堂長的最終結果。筆者認為,對愛瑪而言,陽光、光明象征著她心中美好的愿景。雖是農(nóng)民的女兒,但愛瑪十三歲時曾被父親送去修道院,在修道院中聽老姑娘唱情歌,講故事,也閱讀了無非是戀愛、情男情女的傳奇小說。她的心中,充滿著對浪漫愛情的憧憬,在愛情的幻像世界中,生活是明亮、燦爛的。因此,每次“愛情”降臨的時候,陽光的在場也就具有了合理性。遇見查理的時候,她以為查理就是她的愛情,后來發(fā)現(xiàn)了婚姻的平淡,又在賴昂身上看見了愛情的曙光;賴昂離開后,她又在羅道爾弗這個風月老手身上找到了新的愛情寄托。在一個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她開始了一段段看似真實的愛情,最終的道路卻指向悲劇。在愛瑪?shù)娜松^里,“她以為只要常常變動,幸福——理想的實現(xiàn)——的機會一定會自然而然就增多起來。然而她一心相與。她缺乏理智的鑒別。往往因為不耐煩,急于從現(xiàn)實掙脫,一怒之下,她就把將來整個許給對方。根本她連對方也沒有看清。她的熱情朦翳住她的考慮”。[6]每場愛情,她都處在自己編織的夢境里——陽光燦爛,現(xiàn)實的世界與心靈的世界一片明亮。就連她每次回憶,陽光也都是必不可少的。但,陽光讓人暈眩,“遙望圓圓的太陽在霧里射出耀眼的白光”,愛情正如這夢幻的光一般虛幻,讓人捉摸不著。身處其中的愛瑪卻不自知,以為這便是希望,甚至連女兒的名字,也稱為“白爾特”。[7]據(jù)李健吾的譯本注釋,白爾特的字義是“明亮”。雖說愛瑪對這個名字的選擇與她對渥華畢薩爾莊園生活的向往不無關系,但從其字義亦可窺見愛瑪對于充滿光明、浪漫氣息的愛情世界的追求。在一封給高萊夫人的信中,福樓拜說道,“這時,我又是馬,是樹葉,是微風,是我的人物吐出的綿綿情話,甚至是使他們愛意朦朧的眼睛幾乎閉合的金色陽光”。作家在此說的是自身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但“使他們愛意朦朧的眼睛幾乎閉合的金色陽光”一句也是頗值得玩味的。陽光對于愛瑪,就是金燦燦、溫軟軟的世界。
早在愛瑪與羅道爾弗在森林中幽會的時候,她就“聽見一種模糊而悠長的喊叫,一種拉長的聲音,從森林外面別的丘陵傳出,她靜靜聽來,就像樂曲一樣,與她激動的神經(jīng)的最后震顫交織在一起”。此處沒有寫明聲音的具體來源,但納博科夫認為“這富有魅力的聲音只不過是一個丑陋乞丐的沙啞歌聲引起的美化了的回聲。愛瑪和羅道爾弗騎馬回家——作者含著微笑觀望著他們。在這里和盧昂聽到的沙啞歌聲,在將近五年之后將與愛瑪臨死的囈語發(fā)生恐怖的共鳴”。[8]227而當愛瑪和賴昂沉湎于幽會的歡樂中,一個瞎子乞丐在她身邊唱起了一首小歌——“火紅的太陽暖烘烘,小姑娘正做愛情的夢”。此處同樣出現(xiàn)了“太陽”與“愛情的夢”。“夢”作為虛幻的存在,似乎已經(jīng)昭示了愛瑪?shù)牟恍医Y局。“火紅的太陽暖烘烘”,一個綺麗鮮艷的色彩世界、一份容易讓人蠢蠢欲動、與愛情引發(fā)的心的熾熱相呼應的“暖烘烘”!在這視覺與感覺的牽引下,愛瑪正陶醉在愛情的夢中。此處,作者沒有繼續(xù)寫瞎子唱的具體內(nèi)容,只說了一句“下邊唱到飛鳥、太陽和綠葉”。而在愛瑪彌留之際,瞎子的聲音再度響起,這一回是比較完整地唱了出來:
火紅的太陽暖烘烘,小姑娘正做愛情的夢。地里的麥子結了穗,忙呀忙壞了大鐮刀,快拾麥穗呀別嫌累,我的娜奈特彎下腰。這一天忽然起大風,她的短裙喲失了蹤。
在聽到前兩句的時候,愛瑪聞聲,如一具尸首中電,頭發(fā)披散,瞳仁睜大,呆瞪瞪的。或許,此時她已經(jīng)識破愛情的迷夢,幡然了悟,卻一生已誤。而后聽到中間四句,她瘋狂、絕望地獰笑,仿佛看見乞丐的丑臉,站在永恒的黑暗里面嚇唬她。這四句唱的是一個姑娘在做農(nóng)活。瞎子的歌電影一般地將愛瑪?shù)娜松谒矍胺胚^。盡管愛瑪有對種種浪漫的想象,但說到底,她無非是個農(nóng)民的女兒,她的骨子里不是貴族的高雅,而是農(nóng)民的原始沖動。理想與現(xiàn)實的不可違抗性,構成了強烈的矛盾,在人物內(nèi)心膨脹、撕裂。末兩句“這一天忽然起大風,她的短裙喲失了蹤”。一陣痙攣之后,她咽氣了。而瞎子找郝麥治病,郝麥沒能醫(yī)好,最后便捏造謠言,使瞎子受到了終生監(jiān)禁的處分;與瞎子息息相關的愛瑪?shù)纳浅G珊系模舱菙嗨驮谂c郝麥相處和諧融洽的時代與環(huán)境之手。
回歸歷史的語境,愛瑪?shù)谋瘎」倘挥袝r代與環(huán)境的過失,但跳出歷史而觀之,愛瑪?shù)谋瘎∫餐赋隽巳松谋嗯c凄涼。那幽靈一般的“瞎子”,其實就是愛瑪,就是人自己!愛瑪不滿足于現(xiàn)實的平凡、枯燥、乏味,她要追求“愛”與“幸福”。然而,在欲望盲目的指引下,這幸福,無非是“虛偽的詩”,是幻想營造出來的傳奇世界。
福樓拜借愛瑪?shù)娜松适拢[喻了人類在與自身宿命抗爭時的盲目性和無目的性,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在面對自我時如墜云霧的困惑與迷惘。在福樓拜看來,生命本質上是痛苦與虛無的。向死而生,人不過是“命運”手中的玩物。但人常常不能領悟自身的這種悲劇性“宿命”,不能察覺到作為物質的、肉身的自我的局限性,無法超越與抵御種種來自物質和肉身的欲望,一味沉湎于物質的與肉身的“幸福”的無窮的追逐與滿足之中,陷入了人生的迷誤,成了一個浪跡于苦難塵世的四處碰壁的“瞎子”。人生的本質是卑微、平淡、孤寂和凄冷的,人人都必須去承受、完成。
[1]德馬拉爾原是魯昂市立醫(yī)院的醫(yī)生,福樓拜父親的學生,他的續(xù)弦嗜讀小說,氣質浪漫,生活奢侈,先后被兩個情夫拋棄,最后因負債自殺。
[2]文中涉及《包法利夫人》的中文版本,若無特別說明,均出自李健吾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
[3]張云君.《包法利夫人》中的隱喻象征意象闡釋[J].北華大學學報,2001(04).
[4]呂國慶.藝術觀、視覺空間及意象的構造:從福樓拜到喬伊斯[J].國外文學,2009(04).
[5]讓-皮埃爾·理查.文學與感覺[M].顧嘉琛譯.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
[6]李健吾.福樓拜評傳[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7]原文是“最后還是愛瑪想起,她在渥華畢薩爾莊園,聽見侯爵夫人喊一個年輕的女人白爾特,就選定了這個名字”。
[8]納博科夫.文學講稿[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