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有山 秦建偉
(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信陽464000)
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說過“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中國古代韻文史猶如一條川流不息的文學長河,詩詞就是這條河流不同階段相繼出現的兩種文體,它們既有密切聯系,也有各自的文體風格特點。朱自清先生在《文學的標準與尺度》一文中曾將中國古代文學用“儒雅”與“風流”兩種品格加以概括,他說:“載道或言志的文學,以‘儒雅’為標準,緣情與隱逸的文學以‘風流’為標準。”[1]朱先生所說的“儒雅”與“風流”兩種文學品格,如果要選文體作典型代表的話,我們認為中國古代詩詞最為合適。清人李東琪就說:“詩莊詞媚,其體元(原)別。”[2]詩歌的基本風格是莊重典雅,傾向于“儒雅”一路,詞的基本風格則是柔媚婉約,接近于“風流”的標準。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古代詩詞文體風格的不同在詩詞語言上也有明顯表現。結合詩論、詞論和典型詩詞作品,對古代詩詞的不同語言特點進行辨析比較,對我們準確把握詩詞的語言特色,深入了解古代詩詞文體風格的特征都有重要意義。
古代詩歌作為傳統文學的主要形式之一,受到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思想的深刻影響,“詩言志”成為中國古代詩歌的開山綱領,尤其是中國古代文人詩歌,多表現有關政治教化、國計民生的題材內容,表現這種雅正嚴肅思想內容的語言就要求高雅而避免低俗。一是宗經用典,使詩歌語言典雅高古。劉勰在《文心雕龍·宗經》篇中要求詩人“稟經以制式,酌雅以富言”,詩人要借鑒經書制定文體形式,吸取《詩經》中大小雅的語言來豐富自己詩歌的語言,與內容上的“宗經”相表里。同時,詩中較多用典,以顯示引經據典、古有先例的權威性。也可以達到借古諷今的目的。如李白的《行路難》(其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本詩是李白天寶三載(744)受朝中腐朽勢力排擠被迫離開長安時所作,詩中大量用典,既很好地表達了詩人仕途受阻、報國無門的苦悶和百折不撓追求的復雜感情,也巧妙地達到了借古諷今的目的。首四句化用鮑照《擬行路難》“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表達仕途受挫的極度苦悶。“閑來”二句,借用呂尚、伊尹曾微賤落魄,而終被君王重用大展宏圖的歷史典故,用歷史經驗化解政治失意的苦悶。而面對現實“行路難”、“多歧路”的困境時,詩人放眼未來,借用南朝宗愨以“乘長風破萬里浪”明志的典故,表達自己終有一天會實現鴻鵠之志的堅定信念。巧妙用典,使全詩悲中含壯,哀而不傷,意蘊豐厚。另如杜甫的《登樓》: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可憐后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
這首詩是杜甫764年春流落成都時所寫。前四句由登樓所見之景引發詩人對“萬方多難”時局的深憂。頸聯反映唐朝與吐蕃的民族矛盾。詩中化用《論語》“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以“北極星”喻大唐王朝,據北天之中,統攝四方,不可動搖。把侵擾唐朝的吐蕃貶斥為“西山寇盜”,正告其不要以卵擊石。尾聯化用蜀漢后主劉禪寵奸嫉賢、斷送江山和諸葛亮隱居時吟誦《梁甫吟》的典故,借古諷今,諷喻朝政昏暗,寄托詩人報國無門的苦悶。典故的運用,很好地表達了詩人憂國傷時、報國無門的深沉復雜感情。二是忌用俗語俗字。古代詩歌要求含義豐富,語言精煉,以書面文言為基礎,忌用太直白俚俗的語言。如唐代張打油的《雪詩》:“江上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描寫雪景也算真切,但語言俚俗直露,沒有深長余味,且易流于油滑。故被戲稱為“打油詩”,成為詩家之忌。就連善學民歌、被稱為“詩豪”的劉禹錫重陽節寫詩時也不敢用俗字“糕”。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十九載:“劉夢得作《九日詩》,欲用糕字,以五經中無之,輟不復為。宋子京(祁)以為不然。故子京《九日食糕有詠》云:‘飚館輕霜拂曙袍,糗糍花飲斗分曹。劉郎不敢題糕字,虛負詩中一世豪。’遂為古今絕唱。”郭沫若先生的《頌武漢》“火龍駛過龜蛇舞,鐵鳥飛臨鳳鶴回”,也以“火龍”喻“火車”,“鐵鳥”喻“飛機”,語言上求雅避俗。
詞的語言則自然近俗。詞作為配樂歌唱的音樂文學,與詩歌以吟誦玩味為主要接受方式不同,主要訴諸于人的聽覺。故詞的語言要自然近俗,貼近生活,才能使聽眾入耳消融,與詞中感情產生即時性共鳴,而獲得審美愉悅,而不宜大量用事用典,或冷僻字詞,以影響聽覺的美感效果。正如《四庫全書總目·蘆川詞提要》所說:“毛晉稱其‘灑窗間惟稷雪’句,引〈毛詩疎〉為證,謂用字多有出處,則其說似是而實非。詞曲以本色為最難,不尚新僻之字,亦不尚典重之字。‘稷雪’二字,拈以入詞,究為別格。未可以之立制也。”[3]同時,詞多表現人性人情,其語言也要貼近世態人情,自然近俗。正如清人沈祥龍所說:“詞以自然為尚。自然者,不雕琢,不假借,不著色相,不落言詮也。古人名句如‘梅子黃時雨’,‘云破月來花弄影’,不外自然而已。”[4]從詞的創作實踐看,歐陽修詞語淺情深,柳永詞語言明白而家常,秦觀詞語言清麗自然,李清照詞“皆以尋常語度入音律”,都體現出自然近俗的語言特色,受到人們的普遍喜愛。尤其是李清照的名作《聲聲慢》,其中的“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完全是生活化的口語,卻如同從肺腑中流出,把詞人國破家亡后日夜煎熬的孤獨痛苦感情表現得淋漓盡致,讓人們聆音生悲,展卷淚零,感同身受。
古代詩歌語言的崇莊忌麗,就是指詩歌語言“言志”而不涉男女艷情,不輕佻,摒棄華麗辭藻。色調重清淡雅潔,忌秾艷綺麗,形成古樸典雅的語言風格。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詩賦欲麗”的主張,強調詩歌要用華美的語言塑造美麗動人的形象,給人們帶來審美愉悅,但長期不被正統詩人認可。陳子昂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說:“仆暇時嘗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5]批評六朝詩歌多涉男女艷情,只注重文辭的華麗、技巧的高妙,而缺乏對現實問題的關注。白居易對《離騷》“驚采絕艷”的語言也頗為不滿,認為其“只得風人之十二三”。與此相聯系,詩歌的語言色調清淡雅潔,忌大紅大紫、色彩艷麗。如王維的《山居秋暝》“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孟浩然的《過故人莊》“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以“明月”、“青松”、碧水、山石及“綠樹”、“青山”、“場圃”、“桑麻”構成清淡雅潔的色調,表達詩人閑適隱逸的志趣,受到歷代讀者的稱賞。
詞的語言華美綺麗,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語帶艷彩。由于詞大都是由女歌手演唱的,為適應其歌唱,詞多寫女性題材和愛情題材。男女戀情被稱為“艷事”、“艷情”。女子的容貌、妝飾、生活、感情也與艷麗、艷事、閑愁密切相關。故表現這些題材內容的語言就帶有艷彩。如秦觀《八六子》“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歐陽修《生查子》“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語言柔婉艷麗,浪漫雅致。晏幾道詞語言奇艷俊秀,李清照詞語言清麗自然。就連蘇軾、辛棄疾的豪放詞,也時有柔情麗語。如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在描寫戰火硝煙、金戈鐵馬的激戰場景時插入了“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中“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詞人在抒發報國無門、英雄失意的悲憤時,也閃動著“紅巾翠袖”的倩影。寫景詠物詞也往往涉及閨情相思的內容,帶有艷彩。如蘇軾的《水龍吟·楊花》和史達祖的《雙雙燕》“過春社了”等。二是崇尚清詞麗句,多用絢麗色彩。馬令的《南唐書》記載,南唐中主李璟拿宰相馮延巳詞中名句和他開玩笑:“‘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對曰:“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也。”互以詞中名句相戲,可見其對清詞麗句的喜愛。宋祁因寫出“紅杏枝頭春意鬧”的名句,被稱為“紅杏枝頭”尚書,張先因寫過“云破月來花弄影”,被稱為“花弄影”郎中。他自感得意,還建造“花月亭”以示紀念。可見宋人對清詞麗句的鐘愛。詞人多用絢麗色彩,烘托華美鮮艷的藝術氛圍,刻畫美麗動人的藝術形象,給人們帶來審美愉悅。如溫庭筠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日光與屏風上山水圖案相照,金光閃爍,明滅不定。烏發與雪腮相襯,鮮花與青春容顏相映,繡羅襦與金鷓鴣相配,具有五彩繽紛之美。電視劇《甄嬛傳》主題曲就化用了這首詞。詞中華美絢麗的色彩,烘托出富麗堂皇的生活環境、氛圍和女主人慵懶嬌媚的貴婦人情態,與甄嬛等嬪妃的生活環境、身份、心態相合。
詩歌語言以齊言為主要形式,從《詩經》的四言詩、魏晉六朝的五言詩,到唐朝的近體詩,都是如此。樂府詩、五七言古詩雖有雜言,但仍以五七言句式為主。尤其是律詩,篇有定句,句有定字,句式整齊。律詩以雙音為一韻步,七律每句分為三個韻步加一個韻腳(不押韻的句尾字稱白腳),相當于四個韻步。五律每句分為兩個韻步加一個韻腳,相當于三個韻步。韻步之間平仄交錯。同時,律詩中間兩聯要求對仗。這就構成了句式整齊、節奏和諧、對仗工整的整飭美。詩歌語言長于整飭而短于錯綜,詞的語言正好彌補了這方面的不足。詞的語言追求錯綜美,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句式參差錯落,靈活多變。唐宋詞以雜言句式為主,從一字句到十一字句應有盡有。據電腦統計,《全宋詞》中使用頻率最高的句式依次是:四言句(71105句),七言句(69037句),五言句(54097句),六言句(38539句),三言句(27781句),打破了長期以來五、七言奇言詩歌一統天下的格局,盡顯參差錯落、靈活多變之美。就連短小的《十六字令》,也包含了一、七、五、三長短不齊的雜言句式,故詞的別名叫“長短句”。二是句法的錯綜跌宕。詞的句式安排是“以曲拍為句”,而非隨意為之。隨著詞調節奏旋律的變化,詞的句法組織錯綜跌宕。如蘇軾《水調歌頭》下片:“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轉朱閣”三個短句,與“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的長句相配,是長短相配;“不應”句是散句,與“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的對仗句相配,是散對相襯;“人有”二句是偶字句,“此事古難全”是奇言句,二者相配,是奇偶相生,盡顯錯綜跌宕之美。
了解古代詩詞語言特點的這些差異,對我們鑒賞、創作舊體詩詞是有啟發、借鑒意義的。
[1]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C].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M].中華書局,1986.
[3]永瑢.四庫全書總目[M].中華書局,1983.
[4]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五冊[M].中華書局,1986.
[5]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C].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