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青 宗 麗
(江漢大學 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430056)
北宋文學家秦觀在文學史上以詞作名世,而他的詩賦文創作也很有成就。蘇軾評價秦觀的文章“詞采絢發,議論鋒起”(蘇軾《辨賈易彈奏待罪劄記》)[1]5,又說秦觀文章“如美玉無瑕,又琢磨之功,殆未有出其右者”(李廌《師友談記》)[1]39。秦觀與黃庭堅、張耒、晁補之、陳師道、李廌等同列蘇門弟子,同門詩友對他的文章評價都很高。秦觀早年為了應試,在詩賦、策論等方面用力甚勤,也都成就可觀。《黃樓賦》即是秦觀的得意之作。張耒《跋呂居仁所藏秦少游投卷》說:“余見少游投卷多矣,《黃樓賦》《哀镈鐘文》卷卷有之,豈其得意之文歟?少游平生為文不多,而一二精好可傳。”[2]可見秦觀很看重這篇《黃樓賦》,常將其投卷于王公貴人,以見才氣。秦觀在此賦的章法結構、語詞鍛造、意象融會等方面都傾注了很多心力,使之成為“精好可傳”之作。
《黃樓賦》有其具體的寫作背景。熙寧十年(1077),蘇軾移知徐州,當年徐州發大水,“河決澶淵,毒流淮泗”,蘇軾組織抗洪救災,“百堵皆作”,“三板不沉”(蘇軾《徐州謝獎諭表》)[3]。災后,蘇軾在徐州東門建黃樓,囑蘇轍、秦觀作賦,陳師道作銘,王定國、黃庭堅等做詩以張其意。可見秦觀《黃樓賦》是一篇“命題作文”,是記事達意之作,其創作特點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寫出了蘇軾入世而又超脫的精神氣象。
蘇軾知徐州是與主張新法的執政者不和,出為外任。蘇軾可貴在,效命一方,即為一方事業,全力投入。即如在徐州治水,情勢危急,“雨晝夜不止,子瞻衣制履屨,廬于城上,調急夫發禁卒以從事,令民無得竊出避水,以身帥之,與城存亡。故水大至而民不潰”(蘇轍《黃樓賦并敘》)[4],保一方平安。蘇軾面對自然的災害,能夠奮力抗爭,渡過危機;面對人生的挫折,能夠化解內心的沖突,超越利害紛爭。蘇軾是以出世的心態做入世的事業,能入能出,超然塵世之外。
秦觀《黃樓賦》對蘇軾的精神特質把握準確。既寫出了水患之時,蘇軾的奮身紓難;也寫出了災難之后,蘇軾的平夷坦易。如寫水災情勢危急,是“繄大河之初決兮,狂流漫而稽天。御扶搖以東下兮,紛萬馬而爭前。象罔出而侮人兮,螭蜃過而垂涎。微精誠之所貫兮,幾孤墉之不全。”[5]7文中化用莊子《逍遙游》語句,寫洪水滔天,恣肆流漫,暴風驟雨,摧折萬物的場景,又用了罔象、魑龍這樣的幻想中的水怪來渲染水災的恐怖氣氛,而蘇軾統領全城軍民抗災,力保城池不失,小小的徐州城在風雨飄搖中危殆萬分,而終得保全,可說是精誠所貫,上達天宇。這一段描寫虛實結合,筆力千鈞。
待到洪水過后,秦觀寫蘇軾和徐州百姓災難之后的平靜,則是“時不可以驟得兮,姑從容而浮游。……觴酒醪以為壽兮,旅殽核以為儀。儼云霄以侍側兮,笑言樂而忘時。”[5]7一片夷水平沙、舒緩坦易之景象。
秦觀在賦中特別提到蘇軾移知徐州時的政治處境:“噫變故之相詭兮,遒傳馬之更馳。”[5]7即是說蘇軾熙寧四年(1071)出倅杭州,七年,差知密州,十年,移知徐州,屢易州郡,馳走道路,奔波不休。即使在這樣的舟車勞頓之中,蘇軾也能自我調節,處之泰然。如秦觀賦中所言:“韙哲人之知其故兮,蹈夷險而皆宜。視蚊虻之過前兮,曾不介乎心思。”[5]7用《莊子·寓言》“彼視三釜三千鐘,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也”(《莊子·雜篇·寓言》第二十七)之意,表現蘇軾對現實困境、人生得失的超越。
其二,取法前人創作經驗,自成一體。
對秦觀《黃樓賦》在創作上吸收前人經驗,有識之士均有判斷。蘇軾就說秦觀此賦“雄詞雜古今,中有屈宋姿”(蘇軾《太虛以黃樓賦見寄,作詩為謝》《蘇軾詩集》卷十七)[1]3。明代胡應麟說“此賦頗得仲宣步驟,宋人殊不多見”(胡應麟《詩藪·外編》卷五)[5]9。清代林紓也說秦觀此賦“‘哀彈豪吹’以下四句,真掇得宋玉之精華,自是才人極筆”(林紓《林氏選評名家文集·淮海集》)[5]10。簡單說來,秦觀此賦在章法結構上學習王粲《登樓賦》,在意象融會、藝術精神方面都上接屈宋、莊子,形成了他自己的特色。
王粲《登樓賦》是王粲在荊州依劉表,內心失意時登當陽樓所作。結構上分三大段,由登樓、樓上所見、下樓幾個層次組成,以寫實為主,抒發身罹亂世,離鄉背井之感懷,人生短暫、不用于世之悲郁。秦觀《黃樓賦》也是分三部分行文。因為秦觀沒有親歷水患,無切身體驗,故在寫法上以虛寫為主,化實為虛,即如寫洪水泛濫,都是大筆渲染,并佐以神怪形象,強化效果,而未作細節描寫、實景描繪。對此,秦觀在與蘇軾的書信中都有說明,說因為沒有目接災難之慘象,則其表現可能未盡其意(秦觀《與蘇公簡》)[5]986。
秦觀《黃樓賦》正文前有一小引,交代作賦緣起,以及“黃樓”之名的由來。隨之轉入正文。首段在一個闊大、高遠的背景下,寫黃樓所處地勢的險要和樓勢的高峻。此即入手破題。以“覽形勢之四塞兮,識諸雄之所存”歸結之后,接以“意天作以遺公兮,慰平日之憂勤”承接轉折。如林紓所言:“以此樓塞河患后始成,故接處即承起。”(林紓《林氏選評名家文集·淮海集》)[5]10觀通篇主意,“憂勤”“苦逸”幾字緊扣蘇軾的生存狀態。無論是輾轉郡守的奔波,還是黃州、惠州、儋州的遠謫,可以說無一日不處憂患之中。徐州水患之起落,即是這“憂勤”“苦逸”的一部分。于是文章第二段自然轉入對水患的描寫,概寫水事之后,以“慮異日之或然兮,復厭之以茲樓”[5]7扣題,自然引出登樓觀覽之意,以“儻登臨之信美兮,又何必乎故丘”[5]7反用王粲《登樓賦》之意(王粲《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王粲登樓起懷鄉之思,而蘇軾因母親、父親先后去世,兩次在家居喪,期滿之后,于熙寧元年(1068)出川,就再也沒有回過家鄉,一生漂泊流轉,四海為家。聯系蘇軾的人生走向,再看秦觀“儻登臨之信美兮,又何必乎故丘”之語,無意中有喻示,信矣。
《黃樓賦》第三段轉入徐州民眾舉行祭祀儀式紀念、求福,以感天恩。并以“發哀彈與豪吹兮,飛鳥起而參差。悵所思之遲暮兮,綴明月而成詞”[5]7自然帶出對整個事件的感懷。這四句極得林紓贊賞,謂之“得宋玉之精華”,概就其情思高遠,并與物象融合無間而言耳。此段結合蘇軾的仕途經歷和徐州抗災抒發感慨,他說:“昔何負而遑遽兮,今何暇而遨嬉。豈造物之莫詔兮,惟元元之自貽。將苦逸之有數兮,疇工拙之能為。韙哲人之知其故兮,蹈夷險而皆宜。視蚊虻之過前兮,曾不介乎心思。”[5]7以今昔、苦逸作對比,既表蘇軾之事功,又借莊子語意,傳寫蘇軾履險如夷的哲人胸襟,準確而生動地刻畫出蘇軾其人的精神氣度。
結尾化用《離騷》之語,表示追隨蘇公之意,延續了對蘇公的贊美,留有余味。
簡言之,秦觀《黃樓賦》在章法轉折、文意層進方面取法王粲《登樓賦》,而在精神氣質上習得屈宋、莊子之神髓,從而融會成其雄奇超逸的藝術風貌。
其三,如琢如磨,錘煉精工。
秦觀在詩賦寫作上用功頗深,李廌《師友談記》記錄了秦觀作賦的許多心得,如其所言:
“少·言:賦中用字,直須主客分明,當取一君二民之義。借如六字句中兩字最緊,即須用四字為客。兩字為主,其為客者必須協順賓從,成就其主,使于句中煥然明白,不可使主客紛然也。
少·言:賦中作用與雜文不同,雜文則事詞,在人意氣變化。若作賦則惟貴煉句之功,鬬難、鬬巧、鬬新。借如一事,他人用之,不過如此,吾之所用,則雖與眾同,其語之巧迥與眾別,然后為工也。
少·言:賦家句脈,自與雜文不同。雜文語句,或長或短,一在于人。至于賦則一言一字,必要聲律。凡所言語,須當用意,屈折斫磨,須令協于調格,然后用之。不協律,義理雖是無益也。
少·言:凡賦句全藉牽合而成。其初兩事甚不相侔,以言貫穿之,便可為吾所用,此煉句之工也。”[1]40
此是則其煉字煉句而說者,秦觀還有關于賦體的章法結構、用典技巧等等心得,均見《師友談記》所載。
從以上所引,可以看出,秦觀對賦體和散體文有很清晰的文體意識,并且下過很多錘煉功夫。具體到《黃樓賦》,在句法方面,秦觀善于以領字串連文句,帶動文氣,又以對句強化文勢,使文氣鼓蕩而下,聲勢迫人。而在字法方面,善于煉動詞、形容詞,錘字堅實有力,精練工致。
簡言之,秦觀《黃樓賦》以虛筆寫意,妙筆傳神,融合屈宋莊子之筆意和仲宣之步驟,將蘇公的精神氣象表現得淋漓盡致,無怪乎蘇軾評之曰:“雄詞雜古今,中有屈宋姿。南山多磐石,清滑如流脂。朱蠟為摹刻,細妙分毫厘。佳處未易識,當有來者知。”[1]3
[1]周義敢,周雷.秦觀資料匯編[M].中華書局,2006.
[2](宋)張耒撰,李逸安,孫通海,傅信點校.張耒集[M].中華書局,1990.
[3](宋)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M].中華書局,1986.
[4](宋)蘇轍撰,曾棗莊等點校.欒城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5](宋)秦觀撰,徐培均箋注.淮海集箋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