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輕洋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461000)
我們知道主語是動作行為的受事者的句子,就是被動句。那么就是說句子中有助詞和介詞表示被動,就可以作為被動句的標志。關于被動句標志詞的劃分,王力認為劃分五類:“于”字句、“為”字句、“為……所”句式、“見”字句、“被”字句,這種劃分是比較中肯的。另外還有無標志的被動句,一般是表示被動的意義,用主動的形式來表示被動,這種無形式的被動句是否真正屬于被動句,爭議還比較大,因此在本文中不作討論。
為了詳細地了解《搜神記》中有標志被動句的使用情況,下面分別予以討論。
“于”字句是漢語中比較古老的被動句,最早產生在西周時期,“于”字句據唐鈺明統計,在先秦、西漢、東漢、六朝四個時期的被動句中占的比例分別是58%、27%、11%、1.1%,我們從這個數據可以看出來,它在先秦文獻中普遍使用,到了兩漢時期就逐漸下降,而到了唐宋元明清時期,已經逐漸消亡,“于”字句呈逐漸減少的趨勢。據筆者統計,《搜神記》中的“于”字句只有7例,例如:
(1)帝晏駕,王室毒于兵禍。(卷七第4頁)
(2)陳留阮士瑀傷于虺,不忍其痛,數嗅其瘡,已而雙虺成於鼻中。(卷十二第2頁)
(3)有一蛇夜出,經柱側,傷于刅,病不能登。(卷十九第2頁)
這種以“于”字為標記的被動句,謂語動詞一般都是單音節的詞,前后也沒有什么附加的成分,而在語義上,“毒”、“傷”這類明顯帶有消極色彩的詞,表示不如意、不愉快的事情。在“于”字后面,都帶有賓語,表示動作行為的發出者,如“毒于兵禍”、“傷于虺”。
“為”字句用例非常多,一般有兩種用法,“為……”式和“為……所”式這兩種。筆者分別加以說明。
這種類型的被動句在先秦時期很常見,在《搜神記》中這種句式一共有8個例子,如:
(4)問所生兒何在,曰:“因條桑,為斧傷而死。”(卷九第3頁)
(5)其婦上岸,便爲虎將去,其夫抜刀大喚。(卷五第3頁)
(6)隆後至江邉伐荻,為大蛇盤繞,犬奮咋蛇,蛇死。(卷二十,第4頁)
(7)葛祚為衡陽太守,郡境有大槎橫水,能為妖怪,百姓為立廟,行旅禱祀,槎乃沈沒,不者,槎浮,則船為之破壊。(卷十一第5頁)
這四例我們可以發現,均是“為+施事者+V”,“為”是介詞,施動者分別是“斧”、“大蛇”、“虎”、“之”(指代前面的大槎)。四例中“將去”和“破壞”都是動補詞組,而例(4)“傷”后也是由“而”連接補語“死”,只有例(6)是“盤繞”并列詞組。
(8)仰天大呼,水為逆流三百步,觀者皆以為河伯也。(卷十一第1頁)
(9)欲明日暫住須臾,幸為相遷髙燥處。(卷十六第4頁)
(10)吏曰:吾令汝三年勿出,而今出門,知復奈何吾求不見,連累爲鞭杖。(卷五第7頁)
(11)趙后終無子,而爲害。(卷六第9頁)
這四例則是沒有施事賓語的,構成“為+V”的結構,“為”是助詞,放在動詞前表示被動的形式標志。動詞有單音節的也有雙音節的。例(8)(9)中的“三百步”、“高燥處”都是補語,而例(10)(11)動詞后沒有補語。
總的來說,“為……”式被動句共有兩種結構,一種是“為+V”,一種是“為+施事者+V”,后一種是前一種進一步發展而產生的,最早在春秋時期出現,到了戰國晚期,這種有施事者的被動句已經成為“為……”式的主要形式。從語義色彩上來看,這兩種結構中的動詞一般帶有消極的色彩,表示不好的事情。
“為……所”式最早在戰國末期出現,如“夫直議者,不為人所容”(《韓非子·外儲說左下》),到漢代普遍被人們使用,而根據唐鈺明對魏晉時期的11部典籍里面被動句統計,這種“為……所”式使用頻率最高,可見這種句式非常常見。據筆者統計這種句式在《搜神記》中一共有39例,是《搜神記》中所有有標志被動句比例最高的一種,顯然是符合唐先生的結論的。如:
(12)王戊不寤,遂舉兵應吳,與漢大戰,兵敗而走,至於丹徒,為越人所斬。(卷六,第6頁)
(13)北征軍敗於壇丘,為徐龕所殺。(卷九第5頁)
(14)會稽謝奉與永嘉太守郭伯猷善,謝忽夢郭與人于浙江上爭樗蒲錢,因為水神所責,墮水而死。(卷十,第3頁)
(15)雍胸中語曰:“戰不利,為賊所傷”。(卷十一第3頁)
(16)困苦不可處,知汝今爲明府所識,可爲吾陳之,乞免此役。(卷四第3頁)
在這里,“為”是介詞,由“為”引進施事,而且這些施事賓語都是名詞性的體詞。“所”是助詞,充當被動句中動詞的詞頭。“所”后的動詞均是單音節詞,只有一例例外:
(17)已十餘日,形體又為家人所葬埋,歸當那得自出?(卷十五第4頁)
筆者認為這是出于調整音節的需要才用了“葬埋”這個雙音節詞。“所”后的動詞像是“斬、殺、責、傷”這類消極色彩的動詞出現頻率很高,可以說絕大多數是消極色彩的詞,只有少數是中性的詞,如例(16)的“識”。
然而還有一些例外的情況,“為”后面不出現施事者,《搜神記》僅見了一例:
(18)娥語曰:“伯文,我一日誤為所召,今得遣歸,既不知道,不能獨行。”(卷十五第4頁)
還有一種是“所”字后面的動詞帶補語的情況,被動句中有補語的情況在先秦就出現,而且是處所補語,到了漢魏六朝時期又有了動詞帶結果補語的情況,在《搜神記》中也發現了一例:
(19)其猴出門,即爲犬所咋死,母病遂差。(卷三第7頁)
“見”表被動的出現時間,有西周說和春秋說,“西周說”認為“見”表被動最早出現在西周,在《沈子簋》中有“嗚呼,乃沈子妹克蔑見厭于公”。“春秋說”認為是在春秋時期出現的,如:
(20)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莊子·外篇·秋水》)
我們認為“春秋說”比較可靠,因為在“見厭于公”里,“見”是實義動詞,表示“朝見”,“見厭于公”就是朝見公,公對他滿意。所以不能算成熟的被動句標志。而在春秋時期“見”字式就表現出來被動句的萌芽,如:
(21)子曰:“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論語·陽貨篇》)
由于“見”有“遭遇”、“遇到”這種意義,所以被動接受的意義在里面,動作行為的結果不是行為者的主觀意愿。可以說就有了“見+V”表示被動的虛化過渡,到了戰國時期,“見”字式引入了“于”字,使得動作行為發出者更加明確,“見”字式被動式才成熟起來。在兩漢以后,“見”字式又逐漸消亡了,文言成分多的書中才會有這種句式,而在口語化的書中,已經消失。《搜神記》中共有13例“見”字式被動句,但是都沒有用“于”引出施事,這是因為《搜神記》口語化程度比較高,“見”字式被動句在此時口語里已經逐漸消亡了。
這13例的基本結構是“見+V”,共有7例,如:
(22)將士喜悅,以爲吉必見原,並徃慶慰。(卷一第8頁)
(23)邯鄲商州兵圍急,猛恥見擒,乃登樓自焚而死。(卷十第3頁)
(24)母疾既乆,至於婢使數見捶撻,婢忿恨。(卷十一第7頁)
(25)周靈王時,萇弘見殺,蜀人因藏其血,三年乃化而為碧。(十一卷第3頁)
(26)遂誤入此中,急出我,曰:“君見召,不當有文書耶。”(第十二卷第6頁)
(27)頭下枕應曰:“我見枕,不能往,汝可來就我飲。”(卷十八第1頁)
(28)又我見召,在此已十餘日,形體又當見埋葬,歸當那得自出?(卷十五第5頁)
我們可以看到,“見”字式的被動句都沒有施事,而且大部分的謂語動詞如“枕”、“召”、“擒”、“原”都是單音節的詞,只有一例是雙音節的,即例(24)“捶撻”。我們推測這種情況的出現可能和漢語雙音節化發展有關,單音節的“見”和單音節的V組成一個雙音節的詞。從語義上看,謂語動詞大部分是表示消極的,不幸的事情,少部分是中性詞,如“召”、“枕”。
然而還有一種結構是謂語動詞之后帶有附加成分的賓語或者是補語的,如:
(29)齊惠公之妾蕭同叔子見御有身,以其賤,不敢言也。(卷十四第3頁)
(30)父云:“吾死不幸,見遣三年,今已二年矣。”(卷四第2 頁)
(31)謂超曰:“我天上玉女,見遣下嫁,故來從君。”(卷一第十四頁)
(32)寵為折衝將軍,見遣北征。(卷九第5頁)
(33)女曰:某三河人,父見為弋陽令,昨被召來。(卷十五第3頁)
(34)今太廟西謳士孫阿見召為泰山令,願母為白侯。(卷十六第2頁)
例(29)(30)(31)(32)是動詞后帶補語,補語是偏正詞組和動賓詞組。例(33)(34)是動詞后帶賓語。王力曾經認為,被動句動詞后面是沒有賓語的,但到唐代又有了變化。動詞的后面有了賓語,但是賓語代表的人物是主語代表人物領有的。這是比較傳統的認識。根據唐鈺明的研究,“于”字句、“見”字句,還有“為”字句帶賓語的情況在漢朝甚至是戰國都有。例(33)實際上和例(34)一樣,也是見召為,但是因為后面有了個“召來”,前一句就把“召”省略了,所以,都是“見”后面的動詞性結構由兩個動詞組成,前一個是“召”帶有處置的意義,后一個是“為”。而“弋陽令”“泰山令”作為賓語,是受事的稱呼。
“被”有兩個意義,一個意義是“覆蓋”,一個意義是“遭受”,很明顯作為被動句是從“遭受”這個意義發展而來的。王力認為“被”字句最早萌芽在戰國末期,到漢代開始廣泛運用,但是還不能直接由“被”引進施事者,如:
(35)國一日被攻,雖欲事秦,不可得也。(《戰國策·齊策一》)
在這里就是用“見”和“被”并列,說明在漢代已經和“見”、“為”相當了,但是并不常見。一直發展到魏晉南北朝時期,“被”字句才迅速發展,而且出現有施事者的被動句。《搜神記》“被”字句有17例,根據“被”字后面是否引出施事者分為兩類,“被+V”和“被+施事者+動”。如:
(36)絞殺兩子,并殺婦,又斫父婢二人,皆被創,因走亡。(卷二第2頁)
(37)妻怒,不省,自沐,夜半反被害。既覺,驚呼隣里共視。(卷三第9頁)
(38)後人白喜謀叛,合門被誅。(卷九第4頁)
(39)後楊駿被誅,太后幽死,楊栁之應也。(卷七第4頁)
(40)自後盜賊日甚,莽竟被殺。(卷十二第4頁)
(41)後竇太后家被誅,欲以馮貴人配食。(卷十五第9頁)
(42)令従者逐之,及入,果被殺。(卷九第4頁)
(43)取手巾縛鼻口,亦被入。積年無他病,惟患頭痛。(卷十七第8頁)
(44)驚呼隣里共視,皆莫測其由,遂被囚繫拷訊。(卷三第9 頁)
(45)結念之際,同被禁者問之,昭之具以實告。(卷二十第3 頁)
以上10例均是“被+V”式,例(36)~(43)動詞都是單音節動詞,而例(44)中V則是兩個動詞短語構成,例(45)卻有點不一樣,“同被禁+者”共同構成名詞結構指人,作主語。
再如:
(46)亭長大怒曰:“昨忽被縣召,夜避雨,遂誤入此中。急出我。”(卷十二第6頁)
(47)隣人云:“此女意在於君,被父母凌逼,嫁與劉祥,今已死矣。”(卷十五第1頁)
這兩例我們可以看到,“被”引入了施事者,這種句式在漢魏六朝時期興起,王力也說過,在中古時期,“被”字句也能插入關系語(施事者),這種句式在口語中就逐漸代替了“為……所”式。“被”字句從不帶施事發展到帶有施事的變化,為現代漢語的被動句奠定了基礎。
除此以外,還發現幾例是“被”字式和補語或者賓語的組合。
(1)補語:
尋王道平,被差征伐,落墮南國,九年不歸。(卷十五第1頁)
女曰:“某三河人,父見為弋陽令,昨被召來,今卻得還。”(卷十五第3頁)
墓上人皆笑之,被石酒氣衝入鼻中,亦各醉臥三月(卷十九第5頁)
隋侯出行,見大蛇被傷中斷,疑其靈異,使人以藥封之(卷二十第2頁)
(2)賓語:
厯十餘年,時所在刼盜,昭之被橫録為刼主,繫獄餘杭。(卷二十第3頁)
這種“被”字式動詞再加賓語的情況在上古時期比較罕見,而且唐鈺明也認識這種形式的產生“不會晚于六朝”,句中“橫”是狀語,在唐朝以前,也會有這種“被”字句中出現單音節的狀語的情況,動詞有兩個即“錄”和“為”,“劫主”是賓語。
綜上所述,《搜神記》中的有標志被動句極為復雜,既繼承了上古時期被動句的一些形式,又出現了一些以前不曾出現的新的形式,如此便呈現出一種混用的過渡狀態,因此研究《搜神記》的有標志被動句對于整個古代漢語被動句的系統研究有很大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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