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燕琳
(甘肅政法學院 人文學院,甘肅 蘭州730070)
敦煌變文的語言上承先秦兩漢的文言用語,下啟宋元的白話口語,在漢語發展史上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關于變文的概念,季羨林主編的《敦煌學大辭典》中作了解釋:“變文,俗文學講唱故事類作品體裁之一。亦可稱變。”變文大約產生于初唐時期,11世紀初因宋真宗明令禁止僧人講唱變文而漸趨于湮沒。自從1900年敦煌變文被發現以來,歷經數代學者的整理與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查漏補缺,學術界對變文中稱謂語的研究,目前仍處于薄弱環節。況且,作為連接古代漢語與近代漢語的一座橋梁,變文中豐富而多樣的稱謂,無疑是考察漢語稱謂語發展的珍貴資料,對其特點進行系統而深入的挖掘,不僅在語言學方面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而且在弘揚傳統道德、大力構建和諧社會的今天,具有極其深遠的現實意義。
敦煌變文的語言介于中古漢語和近代漢語之間,在整個語言史上具有承上啟下的橋梁作用,對其語言現象進行全面細致地梳理、歸納、比較和研究,探尋其語言的發展演變過程,以期能從中描繪出整個近代漢語共同的語言特征。因此,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敦煌變文被發現以來,無數學者對其傾注了大量精力,作了很多整理和研究工作,特別是近十年,敦煌變文語言研究成就斐然。
綜觀20世紀敦煌變文的研究成果,除了文學性的整理研究,更多學者根據這些俗文學作品中保存的唐五代白話語料,進行詞匯考訂和語法探究,重點圍繞變文語料的整理、變文的語音、詞匯和語法的研究,以及通過研究變文的語音,來考察唐五代時期西北地區的方言。而近十年,敦煌變文語言研究則更加側重敦煌變文詞匯的研究——因為變文語料中保存大量唐五代時期的口語或俗語詞,大都是在上古文獻中不常見甚至沒有出現過的詞語,加之對整個近代漢語的研究本身較為薄弱,所以詞語的考釋工作尤顯必要。目前,學者們在疑難詞考釋、常用詞研究、俗字俗語詞考證等方面,已經取得了可喜的進展。
總之,近百年來,敦煌變文在諸多領域的研究成果可謂日新月異,在前輩的指引下學術界對變文語詞的考釋工作愈發精細,對變文的語法、語音方面的研究更加細致,特別是對語料的整理已漸趨完善。但是,嚴格來看,敦煌變文的語言研究,還存在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正如,陳明娥在《20世紀的敦煌變文語言研究》中所闡述:“注重個案的描寫和分析,對變文語言現象的系統性研究不夠。”注重對變文中某類詞語或某些俗語詞進行靜態描寫和分析,雖有助于讀者掌握和了解變文中的講唱內容和表述特點,但并不能從歷時的角度來考察這一時期語言現象產生和發展的內在原因,并且會造成某些研究工作的重復,造成人力、物力資源的浪費。
此外,與變文語言研究的其他方面相比,數十年來,學術界對于變文稱謂語的研究略顯薄弱,迄今為止,除了為數不多的學術論文有對變文中的某類稱謂語的探討,鮮有學者對其稱謂語展開全面、細致、深入地整理、歸納、分析與闡釋。造成這種情況有多方面原因,比如,稱謂語自身的繁多龐雜,歷代學者對稱謂語研究的忽視,等等。但是,變文中豐富而多樣的稱謂,無疑是考察漢語稱謂語發展的珍貴資料,對其進行系統而深入的研究,必然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敦煌變文中出現的稱謂語非常豐富,涉及面非常廣,包括人稱代詞、親屬稱謂、擬親屬稱謂、敬謙稱謂、身份稱謂、行業稱謂,等等。在先賢研究的基礎上,通過對書中人物在交際中使用的具體稱謂語進行收納、歸類,進而分析、甄別各自語義,總結使用場合、使用規律,我們可以看出,敦煌變文中的稱謂語大致呈現出以下幾個鮮明特點:
1.變文中呈現的詞綴相當豐富,構詞能力強。據陳明娥統計,敦煌變文共出現典型的詞綴達30個。(陳明娥.敦煌變文詞匯計量研究[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6.)在構詞能力上,尤以前綴“阿”的構詞能力最強,顯現出以“阿”字為前綴的稱謂語在唐代活躍的情況,尤其是在親屬稱謂語的表現上,有“阿娘”“阿婆”“阿翁”“阿耶”“阿耶娘”“阿姨”“阿姊”等,其中尤以“阿婆”一詞出現的頻率頗高。
2.變文中出現了自稱之詞“某”“某甲”“某乙”。《漢語大詞典》中解釋:“‘某’自稱之詞。指代‘我’或本名。舊時謙虛的用法。”在變文中,“某”“某甲”“某乙”用于自稱之詞,且“某乙”的使用頻率高于“某甲”。根據呂叔湘先生的研究,從唐朝起,稱謂語有一個舍“某甲”而用“某乙”的趨勢,由此可知,變文中已呈現出自稱代詞由“某甲”向“某乙”轉變的過渡性特點。
3.“阿奴”作為第一人稱代詞在變文中出現。“阿奴”在《漢語大詞典》中解釋:(1)尊長對卑幼者以及夫妻間的昵稱。可用于“兄稱弟”“父稱子”“祖稱孫”“帝稱后”以及“夫妻互稱”。(2)對自己的謙稱。在變文中,“阿奴”用于對自己的謙稱,不分男女尊卑。蔣禮鴻先生在《敦煌變文字義通釋》里面解釋說:“奴,孥,阿奴第一人稱代詞,和‘我’相同,男女尊卑都可通用。”(《敦煌變文字義通釋》第1頁)
4.變文中存在大量的佛教專用稱謂。在變文中有大量與宗教相關的行業性稱謂,例如阿羅漢、比丘、比丘尼、大比丘、維摩、菩薩、菩提、如來、三寶、觀音等,這既表現出當時社會崇佛的現象,同時也說明變文在當時具有宣傳教義、宣講佛經精義的用處。
漢語中的稱謂語,具有豐富性與復雜性,而且,隨著時空與階層的不同、交際語境的不同、人與人之間親疏的不同,其呈現的語言層面也不同。但是,古代流傳下來的文言文獻中,由于口語難登大雅之堂,古人日常生活中使用的稱謂語,很多后人難以目睹。近代,隨著敦煌文書的面世,其中通俗的變文說講故事,為現代學者研究唐五代時期口語中稱謂語的情況,提供了彌足珍貴的文獻資料。而且,變文中人物眾多、身份復雜,彼此間交際相當頻繁,所以稱謂語的使用數量和出現頻率相當高。再者,唐代是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社會經濟與文化都極其發達,與世界各國的交流頻繁,而作為思想文化交流傳播工具的語言無疑也呈現出繁榮的局面,其語言可以說既有繼承、又有創新,因此變文中不斷涌現出大量新的稱謂語。具體而言,敦煌變文稱謂語在語言學領域研究的價值,突出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是敦煌變文的鮮活豐富的口語性。作為唐五代時期的俗文學資料,敦煌變文吸收并保存了當時大量生動的口語,是我們研究唐五代時期語言系統不可多得的語料。包括敦煌變文在內的敦煌俗文學中的作品,“大部分出自無名的下層文士、邊客戍卒、青吏書手、歌妓樂工、僧侶教徒之手”,是唐代用來宣讀佛經故事、歷史故事和民間故事的說講“底本”,其說講的對象主要是底層的老百姓,所以這些作品一般會選擇最接近口語的語言,具有淺顯、通俗、生動的特色,且經過文人修飾的可能性很小,就此來看,敦煌變文應該是保留了那個時代原汁原味的口語,其中記載的大量的稱謂語,同樣也應該是當時民間廣泛流傳并使用的稱謂。
其二,是敦煌變文語料的真實性。敦煌變文作為唐五代時期的講唱文學的代表,真實地反映了當時語言使用的實際狀況,可以作為反映唐五代時期語言和社會現實的不可多得的文獻資料。而且,從敦煌文獻封存直至上個世紀被發現,其間一千多年的時間里,絲毫沒有受到外界的干擾,從而保證了資料的真實無誤,這是其他傳世的文獻資料不能比擬的。何況,敦煌文書中部分文書還保留了題記,據此可用來推斷具體的寫作年代。因此,敦煌變文在時間和空間都能定位的情況下,對于研究唐五代時期稱謂語的變化、發展,具有寶貴的學術價值。
戴慶廈在《社會語言學概論》中說:“稱謂是人類社會中體現特定的人在特定的人際關系中的身份角色的稱呼,它反映著一定社會文化或特定語言環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那么,從社會語言學角度對稱謂語進行研究,可以讓我們從中了解一定歷史時期的時代特征和民情風俗。
通過對敦煌變文稱謂語的梳理和研究,發現敦煌變文中稱謂語的使用,主要遵循三大原則:長幼有序、尊卑有別、敬人謙己。在人際交往中,稱謂語的使用常常能反映出交際雙方在家庭或社會中擁有的身份、地位以及相互之間的關系。生活在社會中的人具有不同的社會特質,即人的社會性,而作為語言構成部分的稱謂語,對說話人和聽話人的職業、身份、地位、年齡等屬性都具有指示功能。
1.長幼有序。所謂長幼有序原則,即:交際雙方根據各自輩分或年齡大小,選擇使用相應的稱謂,長者在上、幼者在下,以此體現出人物在家族中的地位與角色。親屬稱謂語是最典型的例子。在變文中,盡管人物之間的親屬關系錯綜復雜、瑣碎多樣,但交際雙方根據各自在家族中的輩分及排序,嚴格按照“長幼有序”的原則來選擇相應的稱謂,充分體現出我國古代社會封建倫理觀念在稱謂語中的反映。
2.尊卑有別。所謂尊卑有別原則,即:交際雙方根據各自的身份及不同的社會地位,選擇使用相應的稱謂語,對地位高者必須用“尊稱”、地位低下者則用“卑稱”,充分體現出我國古代封建社會嚴格的等級制度。在變文中,這種“尊卑有別”的稱謂原則使交際雙方的等級差別與相互關系一目了然,在本質上體現出了古代社會的不平等性。
3.敬人謙己。所謂敬人謙己原則,即:交際雙方指稱自己或與自己相關的人時要用“謙稱”,反之,指稱他人或與他人相關的人時要用“敬稱”,突出體現了古代中國的禮儀特點,即“夫禮者,自卑而尊人”。變文的稱謂語中,這種“敬人謙己”有突出反映,就是人際交往時敬謙語素的使用——稱呼對方,稱謂前一般要冠以“老”“大”“長”“尊”等語素,以示尊敬;稱呼己方,稱謂前一般要冠以“家”“小”“愚”“卑”“賤”“貧”等語素,以示謙恭。“敬人謙己”原則在稱謂中的普遍使用,一方面折射出古代封建社會的倫理綱常,另一方面也體現了中華民族儒雅謙遜的文化精神與語言交往中的文明禮貌規范。
縱觀敦煌變文中的稱謂語,雖然帶有深厚的封建色彩,但去蕪存菁,這些稱謂語的使用,也頗能體現出傳統道德“克己復禮”的修養方式。作為“禮”的外在表現形式,變文中稱謂語遵循的“長幼有序”“尊卑有別”“敬人謙己”原則,其實折射出中國古代社會重視人倫道德的文化心理,并因此構建了古代中國的社會秩序,塑造了華夏子孫優秀的民族品德,成就了中華民族“禮儀之邦”的美譽。因此,作為傳統道德觀的外在體現之一,對古人稱謂語的研究,既能從中了解并學習其折射出的禮儀規范,結合現代社會的行為習慣和現代漢語的稱謂習慣,將其自覺應用于日常生活與人際交往,又能在汲取傳統道德的營養中賦予其符合時代特征的新內涵,使之成為現代社會道德價值觀的重要組成部分,最終為構建和諧社會服務。
[1]鄭阿財.敦煌變文中稱謂詞“阿婆”綜論[J].浙江大學學報,2007(5).
[2]陳明娥.敦煌變文詞匯計量研究[M].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6.
[3]陳明娥.20世紀的敦煌變文語言研究[J].敦煌學輯刊,2002(6).
[4]張涌泉,黃征.敦煌變文校注[M].中華書局,1997.
[5]洪藝芳.敦煌變文中“阿”前綴的親屬稱謂詞[J].敦煌學輯刊,2010(2).
[6]戴慶廈.社會語言學概論[M].商務印書館,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