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星芳
(常熟理工學院 中文系,江蘇 常熟 215500)
觀察與判斷一個人無非是從其思想與行為兩個方面著手。人們對孔融的評價常常出現懸殊的結論,其實是在評價時發生不自覺的傾斜造成的。堅持孔融是禮教維護者的觀點,一般以“孔子二十世孫”的出身,以及年幼時的“讓梨”等作為支撐。其實此類根據是無力的,因為這與其世界觀關系不大。作為魏晉交界期的人物,開創魏晉風流的孔融,從其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看,主要傾向應該是儒家禮教的叛逆者。
孔融對儒家的基本倫理觀持完全相反的觀點。他說:“父之與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于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他認為,父子的血緣關系最初的緣由不過是情欲,而母子關系就如同把東西放在瓶子中,兩者是容納與被容納的關系,一旦瓶子中的東西出來了,這種關系就結束了。這樣的觀點完全否定了儒家倫理的支點,這種言論最清楚不過地表明了他對以忠孝為核心的儒家禮教的挑戰。有人因為此話出于給孔融定罪的敵人之口而否定孔融講過這類話,但作為公之于世的罪證的根本證據完全杜撰或胡編的可能性很小。再從社會實際看,孔融產生這樣的觀點也是具有一定的社會基礎的。葛洪在《抱樸子》中記漢末的諺語說:“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由于儒家的行為準則成為功利目的,人們便不惜從事種種不近人情的偽飾,儒家禮法流于高度形式化、虛偽化。孔融對此強烈不滿而萌生激進的反對性思想和言論是合乎情理的。
儒家禮教把圣人置于至高無上的地位,堯、舜、文武、周公等更是被奉若神明的萬世楷模,士大夫無不尊崇,但孔融頗不以為然,口出狂言進行辛辣的諷刺。孔融說:“堯作天子九十余年,政化洽于民心,雅頌流于眾聽,是以聲德發聞,遂為稱首。”意為堯與常人沒什么大不同,不過是天子做久了人們才適應和認可他。繼而還針鋒相對地用《論語》口氣評價堯:“大哉堯之為君也,堯之為圣也明,其圣與諸圣同,但以人見稱為君爾。”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又說:“犬之有韓廬,馬之有騏驥,人之圣也,名號等設。”以駿馬、駿犬來比圣人,以為“名號等設”,則是對圣人名號的極不尊重。后來孔融在《與操書中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雖為嘲諷曹丕納袁熙妻子但把儒家眼中圣明的武王、完美的周公與妖女妲己聯系在一起,不但是圣人,整個儒學都被潑了一身臟水。更甚的是,禰衡稱贊孔融“仲尼不死”,孔融不僅默許,而且稱禰衡是“顏回復生”,把他和禰衡的忘年交比做孔子和顏回的師生之誼。作為孔子20世孫,默許“仲尼不死”的贊美,簡直是對先祖的褻瀆。
常言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孔融這樣目空一切的人,能被他賞識的人必定與他志同道合,心性相契。我們來看孔融最賞識的禰衡吧。史載:“禰衡字正平,少有才辯,而氣尚剛傲好矯時慢物。”禰衡是一個有才華卻心高氣傲的人,酈道元評價禰衡“恃才倜儻,肆狂狷于無妄之世”,史書中有關禰衡的狂妄不羈和胡作非為的記載甚多。
儒家禮教非常重視尊卑、上下之間的名分及其相應的行為準則。《后漢書·禰衡傳》中記載:“衡進至操前而止,吏訶之曰:‘鼓吏何不改裝,而輕敢前呼?’衡曰:‘諾。’于是先解衵衣,次釋余服,裸身而立,徐取岑牟、單絞而著之,畢,復參撾而去,顏色不忤。”身為臣下的禰衡面對長者和尊上卻是無所顧忌的裸露相對,不僅是對曹操的鄙夷和嘲諷,更是對儒家禮教“禮”的無視和踐踏。禰衡對曹操手下人物更是極力貶低,他說:“荀彧可使吊喪問疾,荀攸可使看墳守墓,程昱可使關門閉戶,郭嘉可使白詞念賦,張遼可使擊鼓鳴金,許褚可使牧牛放馬……其余皆是衣架、飯囊、酒桶、肉袋耳!”對那么多能臣悍將,禰衡鄙夷輕賤,已遠遠超出桀驁不馴的界限,充分體現了反對儒家君子的行為范式。
這樣的一個禰衡卻是孔融的忘年交,是他竭力舉薦的人才,可見他對儒家禮教的反叛。
孔融對曹操的反對常常作為其維護禮教的見證,其實也不盡然。如果真的反對、阻止曹操篡漢,那么應該有一些具有實際意義的舉措,但孔融除了胡鬧一無可取行為。如曹操北征烏桓,北方基本安定,這應該是利國利民的事。但孔融作書:“大將軍遠征,蕭條海外。昔肅慎不貢楛矢,丁零盜蘇武羊牛,可并案也”,用語譏諷。而曹操為了穩定社會、減少饑饉頒布的禁酒令,更是受到嗜酒的孔融極力反駁和斥責,他作《難曹公禁酒書》和《再難曹公禁酒書》上書爭辯,語詞侮慢,其理無理。漢室勢微,無力主政是天下皆知的事實。不可否認的一個客觀現實是曹操保障了領地內百姓的生命,給了百姓最渴望的吃飽穿暖,不用顛沛流離,對重視安土重遷的平民百姓來說,曹操是一位成功的政治家。孔融雖堅定不移擁護漢室,敵視僭越王權的曹操,卻不顧客觀實際,僅為反對而反對,完全不顧儒家禮教的“仁愛”思想,置百姓于不顧,叛變了儒家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準則,其實質則是體現了孔融幼稚的政治觀和對儒家禮教的反叛。
《世說新語》言語篇記載:“孔文舉年十歲,隨父到洛。時李元禮有盛名,為司隸校尉。詣門者皆俊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既通,前坐。元禮問曰:‘君與仆有何親?’對曰:‘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是仆與君奕世為通好也。’元禮及賓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陳韙后至,人以其語語之,韙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文舉曰:‘想君小時,必當了了。’韙大踧踖。”并非親戚卻撒謊欺騙進入,繼而又對長者出言不遜。他不但不遵守君子誠信,更是率性出言,完全無基本禮教。
孔融任北海相時,常因飲酒不理政事,導致后來“城夜陷,(孔融)乃奔東山,妻、子為譚所虜”(《后漢書》)。而平時他也時常不穿官服,不戴頭巾,便服出行。他從不克制自己的私欲,為了滿足嗜酒玩忽職守,更忽視身為官員的禮儀和威嚴,這種率性而為更是與儒家宣揚的克己復禮和在位忠職格格不入。“禮”是儒家禮教的一大重點,而孔融卻用自己的率性張狂狠狠敲打著儒家禮教的一切,體現著他對儒家禮教的反叛。
總而言之,從孔融父母與子女關系的觀點、對儒家圣人的看法、賞識人的標準、對曹操激烈反對行為、率性而為的張狂,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孔融是一個儒家禮教的叛逆者。
[1][明]張溥著.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M].殷孟倫注.中華書局,2007.
[2][宋]范曄.后漢書[M].中華書局.
[3]俞紹初.建安七子集[M].中華書局,2005.
[4]《世說新語》宋紹興八年(1138)董弅刻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6年影印。
[5]謝模楷.孔子思想簡論[J].西安石油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