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仁華 柯志強
(1.銅陵學院,安徽 銅陵 244000;2.安徽師范大學,安徽 蕪湖 241000)
安徽礦產資源豐富,銅、鐵、煤、礬等蘊藏量位居全國前列。早在古代,這些礦產就已得到有效開發,并留下大量古礦冶遺址,其中以皖南地區的古銅礦遺址最引人注目。20世紀80年代以來,皖南地區的銅陵、南陵、繁昌、青陽、池州、涇縣、宣城、蕪湖等縣市先后發現了大量的古銅礦遺址。這些古銅礦遺址類型多樣,采、冶、鑄齊全。采礦遺址有銅陵的金牛洞、團山、三元、萬迎山、徐沖林場、胡村、藥園山、虎形山、銅井山、包山;南陵的戴腰山、樣山、破頭山、大庾嶺、沙灘腳、上牧沖、老虎山、井塌;貴池的六峰山、人形山、銅山牌、安子山、自來山、十人牌、扇子排;繁昌的銅山等四十余處。冶煉遺址有銅陵的木魚山、燕子牧、銀坑沖、何家沖、五房、曹山、羅家村、路采、小沖;南陵的江木沖、劉家井、西邊沖、冷水沖、荷花塘、塌里牧、金塘嶺、夏家柏、老鴉沖;繁昌的銅山、犁山、峨山;宣城的麻姑山;貴池的六峰山、大洼、潘橋中學、桐子山、十人牌、眠沖、穆家畈、楓莊、黑洼、鬼神塘等六十余處。鑄造遺址有貴池的鍛窯等。[1]其中,南陵和銅陵兩地的古銅礦遺址分布最為密集,并形成大工山、獅子山、鳳凰山、銅官山等若干個規模巨大的古代冶煉中心,構成目前國內最大的銅礦遺址群。時代包括商周、春秋戰國、兩漢、唐宋等歷史時期。數量眾多的古銅礦遺址為研究皖南地區古代的銅礦開發提供了重要的依據。
皖南是我國最早使用硫化銅礦的地區。人類對于銅礦的開發,一般首先利用自然銅,然后是采冶氧化銅礦,最后是采冶硫化銅礦,硫化銅礦的使用是更為先進的一種工藝,無疑是代表煉銅技術達到更高水準的一個標志。據記載,我國在宋代才普遍使用硫化銅礦,然而這種認識在20世紀七八十年逐漸被打破。1977年在安徽貴池徽家沖的一處青銅窖藏中發現了7塊呈菱形薄板狀的銅錠,同時出土了約50件斧、鏟等青銅器,發掘者認為從器形和銘文看,應屬于春秋晚期至戰國初期的遺物。華覺明、張敬國先生在80年代對銅錠進行過檢測分析,其銅錠含硫量高達2.08%,認為這批銅錠的出土,為探索中國早期使用硫化銅礦的研究提高了重要線索。[2]類似銅錠后來在皖南古銅礦遺址中陸續發現。70年代在銅陵木魚山冶銅遺址中發現200余斤銅錠;1984年在銅陵鳳凰山銅礦遺址內出土了一塊菱形銅錠;20世紀80年代后期,在南陵縣江木沖銅礦遺址中又采集到一批銅錠。這些銅錠的出土地點均在皖南古礦區范圍內,形狀大體相似,經過檢測表明,這批銅錠屬于冰銅,而冰銅正是使用硫化銅礦的重要標志。因此,皖南地區古銅礦區內出土的冰銅錠表明,在先秦的西周時期,皖南就已使用了硫化銅礦煉銅這一高難度技術,將我國使用硫化銅的歷史由宋代推前了一千多年。
秦漢是封建社會的初步發展時期,手工業生產的規模和水平都有了很大的提高。隨著鐵器的廣泛使用,銅的使用也逐漸向世俗化和商品化的方向發展,對銅的需求主要集中在鑄錢和銅鏡等方面。皖南地區的銅礦得到了較大規模的開發。
《史記》載,漢高祖劉邦之侄劉濞曾被封為吳王,“吳有豫章郡銅山,(劉)濞則招致天下亡命者鑄錢,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國用富饒。”[3]皖南地區在吳國的統治范圍內,吳王劉濞因為擁有豐富的銅礦資源,招致天下亡命大量鑄幣,吳國得以財富激增,國力強盛,后來成為反叛中央的重要支撐。
兩漢時期,為皖南贏得聲譽的當屬“丹陽銅”。漢代丹陽所產銅以質量上乘而聞名全國,在當地所生產的銅鏡上鑄有“漢有善銅出丹陽”、“漢有佳銅出丹陽”的銘文,是為“丹陽鏡”,又稱“丹陽銅鏡”。“丹陽鏡”是漢鏡中的精品,銅料精細,工藝精巧,產品精美。丹陽鏡在丹陽郡當地選取銅材鑄造。經裘士京先生考證,漢代丹陽郡所轄17縣,其中皖南就有10個縣,計有宛陵(今宣城、寧國,故治在今宣城城關鎮)、陵陽(今銅陵、石臺東北,包括今青陽、南陵等地)、涇縣(今涇縣、旌德,故址在今涇縣青弋江西岸)、蕪湖(今蕪湖東,故址在今蕪湖市東30里)、黟(今黟縣東,故址在今黟縣城東5里)、歙(今歙縣,故址在今歙縣徽城鎮)、宣城(今南陵東,故址在今南陵縣東弋江鎮)、丹陽(今當涂縣,故址在今當涂縣東北小丹陽鎮)、春谷(今繁昌,故址在今繁昌縣西荻港與孫村鄉一帶)、石城(今池州,故址在今池州西南灌口鄉石城),幾乎囊括了現今皖南的全部區域,可以說,漢代的丹陽銅是先秦時期“吳越金錫”的繼續和發展。[4]
由于皖南地區采礦、煉銅、鑄錢的規模很大,地位重要,漢代朝廷對皖南的銅礦冶發展高度重視,西漢設銅官,東漢設置銅官鎮。
六朝至隋唐時期,皖南銅礦采冶和鑄錢有了新的發展,銅礦采冶的規模進一步擴大,技術也有所提高。齊梁時,官府在此地設梅根監,負責產銅、鑄錢及監督管理,梅根冶成為這一時期盛極一時的銅礦冶煉和鑄錢中心。梅根冶所產之銅上繼先秦時期聞名遐邇的“吳越之金錫”和漢代聲名遠播的“丹陽銅”,下啟宋代四大銅監之一的“永豐監”,將皖南銅礦冶鑄業的歷史連綴成數千年不斷發展的畫卷。[5]由于六朝時期政區混亂,關于梅根冶的故址,學者意見不一,經過裘士京先生廣征博考,得出“梅根冶、梅根監的故址應在古南陵,即今安徽池州的梅龍鎮附近”[6]的結論。
唐代,皖南設有宛陵、梅根兩監,據《元和郡縣圖志》載:“梅根監并宛陵監,每歲共鑄錢五萬貫”[7],唐朝鑄錢最高年產量32萬貫,可見,皖南鑄錢的規模很大,接近全國鑄錢產量的六分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皖南地區的銅礦業發達,銅礦采冶的壯觀場景,也吸引諸多文人墨客駐足游覽,其中最為著名的當屬唐代大詩人李白。李白一生遍游名山大川,曾兩次來到皖南,觀覽今池州、銅陵等地名勝,并留下十多首傳世佳作,其所作《秋浦歌》第十四首云:“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8]在古代詩歌中,直接歌頌冶煉勞動和冶煉工人的詩歌非常罕見,這首極具感染力的詩,被譽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描寫工人勞作的佳篇,有很高的文學地位和價值。
六朝至隋唐梅根監的盛名,到宋代被永豐監所取代;而永豐監在兩宋時期也經歷了一個由盛轉衰的過程。
北宋太宗至道二年(996年),在今皖南池州置永豐監,永豐監與饒州(治今江西鄱陽)永平監、建州(治今福建建甌)豐國監、江州(治今江西九江)廣寧監并稱四大錢監。據光緒《貴池縣志》記載,永豐監歲鑄錢二三十萬貫,最多達四十多萬貫,比之唐代有很大進步,皖南銅礦業的發展也到達極致,北宋末年,永豐監由盛而衰。由于長期開發,淺地層礦床大都開采殆盡,在當時技術條件下,再大規模開采已難以為繼,再加上膽水浸銅法興起,皖南膽銅生產的產量十分有限,南宋時,永豐監被并于饒州永平監。此后,皖南銅礦業逐漸蕭條,退出古代銅礦冶的中心位置。
皖南銅礦大規模的采冶活動歷經商周、秦漢、六朝、唐宋等歷史時期,時間延續長達兩千多年,經久不衰,對皖南及長江中下游地區古代社會經濟的發展起到重要的促進作用。
首先,促進了中國青銅文明的發展。中原地區作為夏、商、周政治經濟的中心,是我國青銅文明發展的主要時期,但是學者們發現,中原地區古代青銅器鑄造遺址很多,而銅礦開采和冶煉遺址卻寥若星辰,所產之銅遠不能滿足當時的需要。正如著名冶金史專家華覺明先生所言:“商周青銅文化延續一千多年,它的物質基礎就是采銅冶銅,沒有銅哪來這么燦爛的青銅文化。”[9]因此,皖南銅礦的開發,顯然對該地區青銅文化的發生與發展具有重要的促進意義,皖南地區的青銅文化,不僅是長江流域青銅文化體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整個中國古代文明的形成和發展進程中,也有著十分突出的地位與作用。[10]吳越金錫、丹陽銅、梅根冶、永豐監的歷史事實證明了古代皖南銅礦開發的歷史價值。
其次,銅礦開發雖有利于地方經濟的發展,然而兩千多年的銅礦采冶所引起的生態環境問題也是顯而易見的,《南陵縣志》記載,南宋南陵知縣郭堯作《申免工山坑冶札子》,上疏朝廷,停止工山礦冶活動,其言曰:“自六朝及唐,南陵號為坑冶之地……去年夏秋亢旱,官民虔禱,雖小雨隨應,未免終旱。止緣廟后創興鐵冶,鑿斷山谷,耗泄氣脈,驚觸神靈,作壞風水,以至災害。今歲自春至五月,雨乃艱得,田土龜坼,見種秧苗,無水栽蒔,深慮得雨。”他進一步論證說,“西漢貢禹嘗論工山取銅之害,以其鑿地數百丈,銷陰氣之精,地藏空虛,不能含氣出云;斬伐樹木,犯冒時禁,水旱之災未有不由此也。”[11]可見,長期胡亂開采已造成嚴重的生態環境問題,由于礦石即山冶煉需要消耗大量木炭,必然砍伐大量樹木,可以想見,千年的礦業開發所消耗的木材量必定驚人,因此郭堯不禁感嘆“伐兩山之木以供薪炭,雖稚葉柔條不得免焉。……徒步至于山頭,周覽徘徊,見其林木荒殘,而山之高下掘鑿殆遍。”[12]
由于受時代局限,古人不可能對自然災害有著科學認識,只能將原因歸結為“驚觸神靈”、“作壞風水”,這些雖是迷信之言,卻真實地反映了長期的礦冶活動帶給生態環境的嚴重破壞,給予我們后代以警醒。
皖南地區的古代先民,用自己的勤勞和智慧,創造了光輝燦爛的青銅文明。當今,可持續發展已成為人類發展的共同追求,皖南古代銅礦的大規模開發所產生的生態環境問題,可以為現代社會的礦冶生產提供借鑒,促使人們合理有效地開發和利用礦產資源,減輕對生態環境的破壞程度,節約資源,實現社會經濟的可持續發展以及人口、資源、環境的協調和良性循環。
[1]汪景輝.安徽古代銅礦考古調查綜述[J].文物研究,1993,(8).
[2]張敬國,華覺明.貴池東周銅錠的分析研究——中國始用硫化礦煉銅的一個線索[J].自然科學史研究,1985,(2).
[3]司馬遷.史記·吳王濞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2.2823.
[4]裘士京.古代鑄錢中心梅根冶在池州考[J].學術界,2011,(4).
[5]裘士京.江南銅研究——中國古代青銅銅源的探索[M].合肥:黃山書社,2004.201.
[6]裘士京.梅根冶考辯[J].東南文化,1990,(1-2).
[7]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 28)[M].北京:中華書局,1983.682.
[8]銅陵市政協文史委員會.銅陵文史資料·第4輯·銅都歷代詩粹[C].1991.
[9]華覺明.銅陵古礦遺址的考古價值[A].銅陵市政協文史委員會.銅陵文史資料·第7輯(礦冶專輯)[C].1992.
[10]張愛冰,陸勤毅.皖南商周青銅文化研究的意義[N].光明日報,2006-02-14.
[11][12](民國)徐乃昌.中國地方志集成·安徽府縣志輯47·南陵縣志·藝文志[Z].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5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