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旭東
在湖南的中國畫畫家中,魏懷亮是讓我敬佩的一位畫家。用“敬佩”一詞來表達我的感受,是經過認真思考后的選擇。
中國畫經過千百年的積累沉淀,已經在藝術樣式、筆墨、構圖、主題性題材等方面形成了十分深厚、完備的系統規范與傳統,要想在這個深厚傳統的基礎上再向前邁進哪怕一小步,都是十分不容易的。因此,就常常會看到兩種情形:一是很多人心態浮躁、不愿意下苦功夫學習傳統,或對傳統缺乏感悟,僅僅只是得了一點皮毛,遠沒有真正深入了解和掌握中國畫的傳統,就十分淺薄而又自負地聲稱自己在中國畫創作上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創新,一味任性涂鴉、胡作非為,且美其名曰創新發展——他們似乎是在以一種極度的熱情追求某種“道”,但其實他們的所謂“道”是空洞、虛無縹緲、沒有根砥的。另一種情形則是,許多畫家肯下苦功夫深入傳統,卻總是自拘于古人之法,在筆墨、題材等方面一味擬古仿作,不斷重復克隆古人及自己,且陶醉其中,樂此不?!麄冎粚Α靶g”感興趣,但是,不能以“道”御之的“術”,往往只是無害亦無益的空虛而已。這兩種情形之普遍、習見,正嚴重制約著中國畫的發展。故,繼承與創新至今仍是20世紀以來中國畫的根本課題。上述問題如果要一言以蔽之,則可以用一句長沙話概括,即許多畫家“不想事”——他們缺乏自覺自省,只是一味“畫畫”而已,在真正的藝術層面上,當然也就只是而已而已。
懷亮之所以讓我敬佩,就因為他很“想事”,就因為他對中國畫及畫家們的這種種狀況有著認真的思考、深刻的自省、強烈的憂患和自覺的超越。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他想做一只“解讀自然,解讀生活,同時也解讀自己”的鳥,一只能在藝術的王國里思接千載、心游八極的“會思想的鳥”。他不想做在別人屋檐下筑窩的燕雀,而要做在自己追索的廣闊天地里翱翔的鴻鵠。
在懷亮看來,美術史最重要的傳統,乃是作為思想史的美術史。美術作品應該承載一個時代最敏銳、最前端、最深切、最憂患的時代精神與思想動態,他渴望企及和承續這一偉大傳統。他堅持:“思想性是藝術作品的靈魂。沒有思想性的作品猶如插在稻田里的稻草人?!保ㄎ簯蚜痢冻庍叕嵱洝罚?他追求以手中的筆墨表達對一時代民族精神之思考、呈現和體認,堅持不做前人和前輩思想上、藝術程式上、筆畫與題材上的簡單重復者和克隆者,更不為市場利益所動。
作為中國畫畫家,懷亮對傳統有認真刻苦的鉆研與把握,他的工筆與寫意功底都十分深厚。他的寫意花鳥,筆墨華滋,構圖精妙,充分顯示了畫家心靈的滋潤意境和高雅趣味;他的工筆動物小品,則精微傳神,清簡而有情味,充分傳達出懷亮于人性與神性的感悟之美;他的山水植根于宋元大家,卻不拘限于古人境界之中??梢哉f,如果懷亮想要迎合市場需求,追求繪畫的經濟效益,以他的藝術功力和聰明才智,實在是輕松自在簡單之極。但他卻堅持不畫高級行畫、小情小趣的廳堂畫、媚俗討好的禮品畫,從他擅長的傳統花鳥畫中抽身而出,自覺選擇了一條十分艱辛甚至艱險的藝術道路,力圖在社會轉型期為中國畫的現代轉型與發展作出自己的一份獨特貢獻。
藝術的創新,首先是思想觀念的更新。因此,進入21世紀以后,懷亮對自己的藝術創作實行變法,摒棄情志趣味風花雪月、掛在客廳怡情遣興、僅有筆墨或只講筆墨的廳堂畫、高級行畫,致力于藝術地審視、探尋、表達當代社會生活的深刻現實命題:自然與人類、物質與精神、傳統與現代、生命與價值、多樣性與可持續、對峙與對話、矛盾與交融等等。他的作品因憂患而沉郁、因思考而冷峻,因熱切而溫暖,因浩闊而蒼茫,因擔當而堅韌。他的畫,成為他的思想的詩,成為他的生命追尋之歌?!洞┰健?《跨越》 《路上的風景》 系列、 《都市·空間》系列、《尋找棲息地》系列、《湖湘之門》 系列……他在思想和藝術上求新求變,以諸多藝術創新和開拓,打破傳統中國畫陳陳相因的藝術程式與思維定式,突破傳統的兼工帶寫樣式,交織工筆與寫意,交錯、交融山水、花鳥、動物、界畫等繪畫傳統,穿越和打通東方繪畫與西方繪畫、傳統繪畫與現代繪畫的時空視角與透視,讓以往不能或甚少進入傳統中國畫的對象入畫(考拉、熊、長頸鹿、鴕鳥、變色龍、狐猴、指示路牌、電話亭、高速列車……),諸種異質元素的組合、整合、結合、融合,使他的畫境生出強烈的間離感,超越了中國畫一味追求賞心悅目的傳統,以獨特的生活體驗與生命體驗,以濃郁的憂患精神與批判精神,引導讀者進入開闊的現代思維空間。感性與理性一體,思想隨畫境共鳴,使思想和藝術的思考全面介入到題材、構圖、筆墨、風格之中,極大地拓展了中國畫現代意境、現代情境、現代情感與心緒的表現空間與手段,為中國畫的現代轉型增添了許多新的藝術可能性。
懷亮藝術探索的成績有目共睹,得到了很高的稱贊與佳評,他的作品所具有的學術品質和思想藝術含量已經毋庸置疑。由于大膽創新開拓,懷亮面臨的一些問題更加強烈突出地顯現了中國畫現代轉型中一些不可忽視、不能繞過的重要課題。
例如,現代藝術在很大的程度上已經成為觀念的藝術,但觀念性太強,就可能損傷藝術作品的感性品質(這是我們在許多觀念性藝術作品中常常見到的)。懷亮在通過繪畫表現當代人生存境遇中的重大困境與思考時,同樣也面臨這個問題。懷亮的眾多作品給人以思想的震撼與共鳴,但思考至深,則不可褻玩,亦難于親近。固然,懷亮有意地避免簡單表達廳堂之韻而更加趨于追求殿堂之氣,但思考太深沉、太觀念化,易致理性力量有余而感性韻致不足。而對于水墨中國畫,韻致是極重要的。懷亮的作品都有著內在情感熱切、外在風格冷峻的特質,但有時他的外冷掩蓋住了內熱。在懷亮的諸多系列作品中, 《都市·空間》 系列并非最有思想份量,但因其感性與溫暖,卻可能是給普通觀眾印象更深的,這大約是更具有水墨韻致和親切感,因而更有藝術浸染力的緣故吧。這也提示我們:理念創新固然是藝術創造的重要驅動力,但理念創新如何轉化為新的筆墨語言,使之更具感性的藝術感染力量,達到理性與感性的平衡,進而在新的藝術高度上提高作品的親切感與親近性,拉近與讀者的距離,甚至尋求廟堂之畫與廳堂之畫的交匯融合(中國畫的大多數經典之作基本上是能夠達致統一的)……這都是中國畫轉型過程中需要艱辛探索的重大課題。懷亮在這些方面的探索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這也是他需要進一步精進的方向。
中國的畫家們大多缺乏對“道”的追求,終日沉迷于對“術”的營構。而真正能成就新境界、大境界的,一定是以術履道、道術雙修者,是悟道、踐道、殉道者。這樣的人注定不會很多,當今更是稀缺。故在當今的美術界,懷亮注定是一個藝術孤獨者。這大約是一切藝術創新者、思想者的宿命。但他無怨無悔,因為他在這創新與創造中,有大感悟、大歡樂、大歡喜。許多人畫了一輩子,尚不知術、不懂術,更不知有道;懷亮則是在求道、悟道,是在以道馭術,以術踐道。他在思想中、在創新與創造中,超越了自我,也超越了同時代的許許多多渾渾噩噩重復古人及自己的所謂畫家們。他,因此可敬可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