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黎吶
宮斗劇《后宮甄嬛傳》歷經網絡在線觀看、地方臺熱播以及各大衛視上星力捧后,幾近形成橫掃全民之勢。在短短的兩年間,《甄嬛》劇就登陸了全國各大衛星電視及地方數十家電視臺或頻道。《甄嬛》劇獲得了“秒殺其他宮斗劇”的網評,甚至被奉為優質女人的個人奮斗史、女性職場圣經。但《甄嬛》劇美輪美奐的制作并不意味著該劇超越了一般宮斗劇的格局和意義,事實上,該劇價值觀的異化比其他宮斗劇有過之而無不及。
愛情的本性與自由最接近,但愛情卻未必給人帶去自由,別爾嘉耶夫早已提醒世人:“愛情可能是最大的奴役”。①在《甄嬛傳》中,兩性之愛被演變為一種極其隱蔽和有效的剝削形式。皇宮內的兩性資源嚴重不合比例,皇帝哪怕是一介平民,坐擁分配“侍寢”資源的絕對權力,貴為皇后、妃子的眾女子也都只能俯首稱臣。建立在平等和兩情相悅基礎上的愛情失去根基,女性只是單方面取悅帝王、被悅于帝王。當“侍寢”變成女性獲取一切有關衣食住行等明確現實利益的唯一途徑時,愛情被工具化了,“侍寢”顯露出了其具有剝削本質的真面目。《甄嬛傳》傳遞的兩性核心信息不是愛情,而是被寵幸與被承認,女性最終被認可的只是赤裸裸的性資源與單純生殖機器的價值。兩性關系已被異化為統治與被統治關系。
《甄嬛傳》中異化的不僅有愛情,還有親情。皇帝因為一嬪妃的“美色”不足,連帶不愛這名嬪妃所生之子,居然幾年不見親生兒子一面,令無辜的小阿哥倍嘗人間冷暖。皇帝為政治利益嫁妹于年邁的準格爾汗,令親妹妹痛不欲生。甄嬛的親妹妹也因為嫉妒姐姐的美貌與受寵,竟然替甄嬛的“勁敵”華妃充當“內鬼”。當親情一旦面臨利益之爭時,親人總會很“受傷”,親情也一再輕易被否定和抹殺。
盡管劇中所有嬪妃均以“姊妹”相稱,但實際關系卻勢同水火,要好的嬪妃與其說是朋友,不如說是盟友。盟友當然是以利益為首要考量,所謂“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考察甄嬛從頭至尾真正的朋友,只有兩名:眉莊與淳兒。眉莊無心爭寵卻能侍奉好太后,屬于有靠山的人,與眉莊的友好可以使甄嬛一定程度上接近權力資源;淳兒尚未成年,對甄嬛言聽計從,易被拉攏和指使充當前鋒,且年幼即遭非命,未及發生利益之爭。不構成競爭、有利用價值,這就是甄嬛所能給予友誼對象的條件。眉莊、淳兒之于甄嬛,正如安陵容之于皇后、曹貴人之于華妃等,劇中的友伴們往往是借友情之名,依各方勢力與利用價值為根據形成的利益共同體。
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父權社會中,男性對女性的專制維系于女性的慣性的容忍。正如阿倫特所說,權力得以維系需要依靠兩種力量:一是暴力,二是公眾默認,而公眾默認比暴力的作用更隱蔽和持久。《甄嬛傳》 中的女性對皇帝不經反思的順服、對宮廷等級秩序無條件的絕對妥協,使被異化為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的兩性關系成為了理所應當。如果說古代閨怨詩中的怨憤顯示出了早先女性的覺醒,因而具有進步意義,那么在這部由邁進新世紀的現代人所拍的電視劇里,女性被塑造為對男性的絕對盲從和放棄反抗,則是一種女性意識的顯著倒退。
《甄嬛傳》重構了一個男性絕對主宰地位的世界,強化以女性的絕對服從為特征的內在秩序,劇中兩性關系的實質是占有者(皇帝) 與被使用物(嬪妃)。在這種以“主宰——服從”為特征的秩序中,電視劇反復強調女性(嬪妃)取悅于男性(皇帝) 的必需性與正確性,為兩性的不對等關系做了大量日常化、正常化的鋪陳。嬪妃們不僅要為悅己者“容”,甚至應當為悅己者“生”,按照皇帝的喜好與理想開發并展現自我技能與才華。此刻,女性的真實自我被遮蔽了,女性不再是自己的主人并以悅己的目的生存,《甄嬛傳》所展示的正是典型的男性中心視角。對劇中女性而言,任何才情如果不受外在評價(皇帝) 的承認,就不配稱作才情。女性變成了客體,以可能“被發現、被使用”的物的擬態形式去完成自我塑造,嬪妃們的“奮斗史”也就是女性將自我徹底“他者化”“客體化”的全過程。在這個意義上,將《甄嬛傳》比擬為宮廷版的《杜拉拉升職記》 完全不合適,因為后者中女性的自尊與覺悟、獨立與自強遠不是偽女性視角的《甄嬛傳》 所能企及的。
女性主義者認為,女性是被父權社會“建構”而成的。這種“建構”依賴傳統社會的兩性觀念,作為社會觀念載體的文藝作品,其中被反復強化的典型女性形象,正是由男性按照自我理想塑造的女性模型。 《甄嬛傳》 大量鋪排外表美貌、(對男性) 行為順服的物化形態的女性典范形象,其間表現的所謂女性內心和女性之間的世界,不過是一種站在“偽女性”立場上對男性邏輯與父權框架的重申。爭風吃醋的嬪妃們不過是一群被囚于皇宮里、對主人百依百順、患有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的性奴。正因為如此,毫無性別自覺與反抗意識的嬪妃們所遭受的痛苦不具有悲劇感染力,她們的個別成功也不具有喜劇效力,她們相互間的傾軋與陰謀斗爭更不具有革命性、現代性或積極的現實意義。
“每個女人內心其實都有一個后宮夢”,②此話出自“80后”、電視劇原小說作者/編劇流瀲紫(筆名) 之口,對于今日號召進一步解放的女性主義者們未必不是晴天霹靂,也不禁令人感慨:中國女性的自省與自我超越之路還有多遠?
《甄嬛傳》塑造了一批人人相害、人人自危、言行鄙劣的嬪妃、宮女與太監群像,但很難說成功塑造過一位令人欣賞和信服的“人”像。劇中人幾乎人人都有手上沾人血的行動,試看宮廷中的案件:直接的暗殺就有好幾回(如推人溺水),各式各樣的香料投毒被眾人所倚重(上至帝、后,下至妃、嬪、貴人、常在、宮女都用過,顯然是很常用方法),有巧妙地借刀殺人的,也有的自施苦肉計的,還有不計其數的打小報告、誣蔑、造謠生事的(其中一些這類言語導致了死亡事件),甚至還有散布傳染病這種危及公共安全的舉動。除采取犯罪行為之外,嬪妃們也很記仇、善妒、心胸狹窄,用“風刀霜劍”般的語言傷人,如甄嬛用“人彘”的故事恐嚇一名貴人令她變成了瘋子。“人”在《甄嬛傳》中是缺席的,花枝招展、錦衣玉食的嬪妃們被塑造為一群相互撕殺的嗜血野獸,人的高貴、人身為萬物靈長的卓爾不群被無限貶低。
薩特認為,人與萬物的區別在于,人在任何時候都應當、也能夠為自己的生命選擇意義——此人之為人的基本要義。在《甄嬛傳》中,甄嬛陷入復雜陰謀的原因被劇情歸咎于外在的嚴酷生存條件,為她作為主人公的言行給出了“合理”解釋。但這一解釋并不能令人信服,個人選擇在哪里?除了“爭寵”,嬪妃們真的不能有任何關于生命價值、生存意義的可能性嗎?電視劇為主角甄嬛立傳,將她的人格變質與諸種犯罪行為的責任盡數推卸給環境。孰不知甄嬛身陷的環境正與他人相同,為甄嬛開脫也就等于為他人開脫。如果甄嬛是無辜的和迫于無奈,那么反面角色皇后華妃等人就不應當遭到指斥。否認自我選擇、逃避責任擔當,未得勢時逆來順受、自甘卑賤,一朝得勢則恃強凌弱、以勢壓人,這都是奴隸的典型作為。《甄嬛傳》一劇的全部劇情,借用魯迅批判中國人國民性弱點的一句話,不過就是奴隸們為“坐穩奴隸位置”時的積極順服于規則和“想做奴隸而不得”時的消極聽命于運勢。
藝術能夠讓人在不幸與悲哀中看到人的獨立與擔當,在孤獨與苦難里欣賞人的自由、自主與自省,在卑微與毀滅中感動于人的氣節、風骨與創造力。每一個時代的文藝作品都應當傳遞屬于這個時代的人類精神與價值觀,并將這些精神與價值觀融入到人物具體而微的日常生活倫理的敘述中——而不是相反:沉溺于甚至“發明”落后歷史與腐敗觀念并停滯不前。《甄嬛傳》中見不到一個具有健全人格的人,卻反復呈現人性自私的原欲與其中諸多的陰暗面,塑造出一批迷失自我生命價值、泯滅人性以換取個人利益、以權力的認可標識自我成就、以自辱的奴性替代自主與反思的中國人群像。電視劇中變質的人生觀與價值觀不僅是對女性的誤導,更是對人性的丑化、扭曲與異化。不是靠自我的完善實現自我解放(哪怕只在精神層面上),而是仰仗權力的恩典擠壓和掠奪更下層的被剝削者,這樣的主人公及其行為居然被標榜為“個人奮斗”且受到贊許,簡直令“個人奮斗”一詞蒙羞。
用皇帝的個人喜好決定眾人對食物、服飾、妝容、談吐、品位與才情的價值判斷, 《甄嬛傳》無異于鼓吹君王論與權力至上主義。既然一切人際關系、社會關系都服從君臣關系,一切人物臧否、是非正義皆由獨夫定奪,主觀意志決定客觀,無監督的極權凌駕于理性,皇帝偏聽偏信、嬪妃盲聽盲從,其必然結果就是是非觀的混淆和正義觀的顛倒。
《甄嬛傳》中發生過一次波及宮內和整個京城的時疫傳染事件,在這個民眾生死攸關的時刻,溫太醫全力以赴研制治療時疫的新藥的動力,竟然不是來自作為醫生的基本職業操守或者救人于難的道德天性,而是單純來自一個他愛的女人(當然是主人公甄嬛) 的囑托!這樣的劇情安排也許傳達了溫太醫對甄嬛感情的真摯,更增加了甄嬛強大魅力的說服力,但卻是以人性的貶值、職業操守的淪喪、社會道德的貶值為代價的。就爭權、犯罪行動而言,甄嬛與皇后或華妃并無任何差異,今日的甄嬛正是昨日的皇后或華妃,但電視劇卻從主人公甄嬛的視角出發將其言行舉止加以正面表現,這又是不以真相定對錯,唯以親疏定是非,混淆了是非觀與價值觀。
《甄嬛傳》將現代社會的一大痼疾“信任危機”放置到劇情中,并加以放大。電視劇中,人與人之間的每一句言辭都可能暗含譏諷,每一次關懷都可能包藏禍心,每一回交往都可能意味著新的陰謀。《甄嬛傳》 暗示人和人之間的絕對不可信任,并將這種不信任擴展到對微觀的人際環境和宏觀的整個外部世界的評價中,電視劇虛構出一個缺乏最基本誠信的極度不道德社會,顯示出編劇對世界比較片面的和偏狹的認知。
以人治取代法治,令犯罪者心存僥幸,是對犯罪者與犯罪行為明目張膽的鼓勵。在后宮里,犯罪率相當高,懲戒度卻相當低。犯罪者是否受懲戒,應受何懲戒,并不取決于名存實亡的規矩或法例,基本只取決于皇帝一時的心情與偏愛,這直接導致了嬪妃們仗著自己“正在”受寵(寵愛具有時間效應,應當及時加以利用),就可放肆地加害于人。這種唯權力論和人治觀比之現實中“我爸是李剛”和法律無用論如出一轍,且加倍放肆。無論《甄嬛傳》 的主角和配角們有何借口為她們的所作所為辯解,她們所采用的手段的非正義性甚至邪惡性都令原本可能正義的目的喪失了正義價值。
電視觀眾對宮斗劇、 《甄嬛傳》 的迷戀,在一定程度上與觀眾們對選秀節目一夜成名、一夜暴富模式的追逐具有很大相似度。畢竟,一夜“侍寢”除了分享皇帝的性資源,更帶來榮華富貴、權力地位這類相當豐厚的附加值,自然比現實中靠個人奮斗辛辛苦苦一輩子來得容易和更過癮。西爾弗斯通說:“隨著電視成為感覺體驗的新類型,社會或文化便使它無所不能并且不受拘束。電視觀眾是電視的奴隸,受制于有著變革力量的傳播媒介。”③電視劇用虛構情節的方式建構一個將想象與現實加以混淆的所謂真實世界,令觀眾經歷和體驗虛擬世界的生活,并從中獲取具有相似性、同質性的生命經驗。
觀眾長期觀看電視劇的過程,正是無意識間接受電視的思想馴化和征服的過程。 《甄嬛傳》被預設為確定的和既有的歷史時段(清朝)、現場(后宮) 與人物(雍正及其后妃),用仿真、精致的場景、服裝、道具還原歷史細節,重新生成的虛擬文化形態掩蓋了歷史和現實的真實面貌,虛構情節體驗混同了觀眾真實存在感,偽現實進而與現實相交集,并使觀眾不自覺地被整合到一個本質上的“偽現實”中。
“電視觀眾”和“社會公民”這兩個概念通常出現在不同情景下,但當人們群體性地在電視機前發生情感態度的變化和價值判斷的偏移時,“觀眾——公民”身份卻又成為必然合一,這種合一的結果在當時當下并不確定。從壞的方面估計,如果《甄嬛傳》中偽女性主義視角、厚黑學與權謀論、濃厚的權力至上思想、人治意識侵凌并滲透觀眾,不啻是對當下現代公民精神培育的一次嚴重挑戰。而從好的方面估計,倘若《甄嬛傳》能夠誘使觀眾對人性中貪婪與殘暴的本性、對暴政與權力邏輯進行一次群體性的反思,則尚不失為功德一樁。
注釋:
①[俄]尼古拉·別爾嘉耶夫著,張百春譯:《論人的奴役與自由——人格主義哲學體驗》,中國城市出版社2002年版,第268頁。
②《劇評:〈甄嬛傳〉宮斗戲里的戰斗機》。引自http://ent.ifeng.com/idolnews/yuping/detail_2012_04/09/13740604_0.shtml。
③[英]羅杰·西爾弗斯通著,陶慶梅譯:《電視與日常生活》,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