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力與局限——關于小說《撞車》的思考

○ 趙炎秋

李治邦的短篇小說《撞車》刊于《創作與評論》2014年3月號上半月刊，故事情節并不復雜。某市的市長張二手到他即將去任市委書記的本省另一城市去看望自己大學時的老師，順便幽會自己的初戀情人秀。他不想打擾這個城市的市長和市委書記，從當街道辦副主任的秀那里借了一輛舊車開著去老師家。不想路上被一輛逆行的車撞了，頭上出了血。撞人的司機喝多了酒，不但不認錯，反而耍橫指責張二手。司機的老板，當地知名企業勝利集團的武總也支持這個司機。兩人鬧到交警中隊，但交警中隊的干警不僅不處理肇事的司機虎子，反而試圖不了了之。張二手據理力爭，交警中隊不敢放虎子走，于是虎子打電話叫來了他的表叔也即武總。武總在交警隊大擺威風，并且因為張二手“頂撞”了他，強令張二手給他下跪、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張二手的身份被交警中隊查到了，接著，這個市的市長、市委書記也來了。于是一切反了過來，武總嚇得面色蒼白、雙腿戰栗，張二手也覺得事情沒有了意思，于是到老師家去吃餃子，市長和市委書記也跟了去。留下武總在那里自怨自艾、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這個故事實際上套用了文學中一個古老的原型：微服私訪的原型。①沒帶任何隨行人員的正廳級市長，橫行霸道、不講規矩、沒有良知的司機和老總，攝于權威、不敢秉公執法的交警部門，委曲求全、膽小怕事的秀和老師，以及突然出現、將張二手救出困境的市委書記和市長：微服私訪原型的所有要素都齊全了。作者采取先抑后揚的手法，先讓武總和虎子盡量地不講道理、飛揚跋扈，讓張二手雖然正義在手、成竹在胸卻暫時拿他們沒有辦法，讓秀和老師盡量地委曲求全、低三下四，讓交警隊盡量地曖昧枉法、不敢作為。然后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轉，正義得到伸張，壞人遭遇厄運，好人揚眉吐氣、甚至有些受寵若驚。“武總在發抖，臉色死灰”“武總懊悔地左右扇著自己嘴巴子”。而張二手呢，他知道他無需在場事情也能得到公正處理，準備去老師家吃餃子。市委書記和市長也要去。“張二手回答，你得問我老師，餃子夠嗎。老師哪見過這場面，忙說，夠，足夠吃的。張二手瞬間看見秀，看見秀在悄悄流淚，便喊著秀，你也來呀，我也是看你來的。”②微服私訪原型的典型情節在這里也得到了充分表現。這種故事除了情節和人物大起大落、曲折多變之外，還能滿足讀者潛意識的正義訴求，只要處理得當，總能獲得讀者的歡迎。

自然，小說并沒有照搬古代文學中皇帝和大臣微服私訪的模式。在微服私訪的框架之內，滲透了新的信息③。小說反映了當下中國微妙復雜的社會生態。明文的法律法規之下，盛行著各種各樣的潛規則；各級管理部門的不作為的后面，是金錢與權力的運作。在張二手看來“不就是一個民營企業有錢的老板”的武總，儼然將自己公司所在的地面看作是自己的地盤，說一不二，為所欲為。原因則是他“跟市里跟省里不少人都勾著”，因為他有錢，能夠和市里省里的某些人拉關系、進行權錢交換。而張二手降服武總的法寶也不是國家的法律或國家機關的秉公執法，而是他是即將到這個市走馬上任的市委書記。換句話說，正義的實現并不是因為正義和黨紀國法，而是張二手的權大過武總的權或者說武總的錢所能買到的權。假如武總的錢更多一些，能夠與比張二手更高層次的官員交往，買到比張二手的權更大的權，這個現代版的微服私訪能否取得皆大歡喜的結局，恐怕還很難說。就像張二手處理了一個下來掛職的區長。這個區長回到北京后找關系來整他一樣。“區委書記膽顫地說，你這是有背景，要是換我早就趴下了。”④而且在小說結尾，由于張二手妻子的干預，市委秘書長的幫忙，武總能否受到懲處還是一個未知數，很可能又是不了了之。在這種社會狀況下，好人受氣壞人得意的情形也就在所難免。另一方面，作為小說中微服私訪的代表、微服私訪故事中揚善懲惡功能的實現者，張二手卻不是典型的微服私訪形象。他到這個市來純粹是個人行為，甚至因為秀的緣故而有點偷偷摸摸。這使他在妻子、母親和其他人面前難以理直氣壯、甚至常有后顧之憂，同時也導致了故事的結局雖然是壞人落敗，但很可能得不到應有的處理。小說的結尾并不是武總的下場，而是張二手的徹夜難眠。這種結局很有意思，張二手作為正義的實行者似乎并沒有感到正義實現后的愉悅，反而因為這一事件牽出了自己的個人隱私而憂心忡忡。其實，嚴格地說，張二手與秀見面并未犯法，也沒有違反有關的規定。然而從這一事實里面卻能醞釀出許多于他不利傳言、猜測，從而對他的形象產生負面的影響，甚至對他的仕途產生危害。另一方面，在撞車事件中，張二手雖然是作為正義的執行者、規則的守護者的形象出現。但在小說開頭，他為了幫秀的母親爭得3萬元的下崗補貼，卻并沒走正常的途徑，而是通過自己父親過去的秘書，現在的人事廳副廳長的關系。他的仕途也與他當過常務副省長的父親有關。這說明，張二手也并不是正義的化身。他同樣通過不正當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然而這正是當代中國社會和中國官場常態。在這一古老的生活原型中，轉型時期中國社會的種種信息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不過，《撞車》雖然反映了當下中國社會一些陰暗的方面，但其思想并不消沉⑤。武總等人雖然橫行霸道，但最終還是碰了釘子，打下了其囂張的氣焰。交警中隊雖然不作為，但最終還是在權力的支持下主持了正義。這說明他們并不是沒有正義感，而是因為種種原因不敢堅持原則。群眾雖然不敢惹事，但對丑惡的行為還是充滿了義憤。張二手們雖然有自己的軟肋，但他們總的來看還是走在正道上。這也正是當下中國社會的現實，走得雖然艱難卻正在前行，社會雖然混亂但內在的正氣依然蓬勃向上。

由此可見，《撞車》的成功和魅力就在于它是一個當代版的微服私訪的故事。在微服私訪的框架之內，它反映了當下中國的社會生態，表達了人民對于一個風清氣正、普通百姓活得有尊嚴的社會的希望與向往。

然而，盡管如此，《撞車》還不能算是一流的佳品。原因何在？表達上存在問題。⑥套用恩格斯的一句話，那就是“小說也許還不是充分的現實主義的”。⑦

《撞車》采用的是寫實的手法，小說處處力圖按照生活的本來面貌進行描寫，人物、事件都力圖符合現實生活，如撞車后虎子、武總、和圍觀群眾的表現。“那男人說，行行行，你不是要找交警中隊說說去嗎，走啊，你上我的車，我把你送進去。張二手說，我的車還能開，你頭里帶路吧。馬上有人喊著，你不能去啊，這是他們勝利集團的地盤，你去了能有好果子吃嗎。那男人對著人群里喊，我操你們媽，要是這么說話你們都得去，我就讓你們這幫王八蛋沒有好果子吃!人群里鴉雀無聲，開始有人往后面撤著。有一個老人站出來說，你在這撞了多少人，我就讓你撞折過腿。那男人笑了，撞死你老家伙才好呢。說著就要沖過去。張二手過去，用力一把給他拽住，呵斥道，你有本事找我啊，你跟那么大歲數的人橫什么!”⑧虎子的有恃無恐、肆無忌憚，圍觀群眾正義尚存、不愿惹禍的言行與心態寫得微妙微肖。在法制不彰、惡勢力橫行的時間與地點我們經常會遇到這種情況。而張二手的有底氣、不退讓、有節制也符合他那種身份的人在那種情況下的表現。

然而，現實主義的真正含義不僅僅是符合現實生活的本來面貌，而且要符合生活的可然律與必然律，經得起生活邏輯的推敲。《撞車》恰恰在這方面存在極大的問題。特別是秀的表現。秀在張二手被撞后跑到交警中隊來，極力息事寧人，一方面力勸張二手不要深究，一方面盡力地向武總賠小心、說好話，為了讓武總放過張二手，甚至不惜下跪、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其內在的動機是為了保護張二手，因為她覺得張搞不過武總。原因則是“武總在省里都是個招風喚雨的重要人物。……武總跟市里跟省里不少人都勾著，水很深呢。”⑨這就不合邏輯了。因為武總之所以能飛揚跋扈，有錢并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與權力搭上了關系；而張二手是正廳級的地級市市長、雖然已經退休但在政界還很有能量的前常務副省長的兒子，本身就是權力。武總與他，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的對手。作為街道副主任的秀，難道不知道這些——即使她還不知道張二手會到自己所在的這個市來當市委書記？既然知道這些，她怎么會做出那些有損自己人格也有損張二手臉面的事情？張二手的老師在這一事件中的表現也不合情理。聽到張二手的車被武總的車撞了之后，“老師最后的話都帶哭腔”，因為武總“和市里不少領導都過命，你小心點，千萬別在這惹事，你老師擔待不起呀”。⑩而在交警中隊，“老師跌跌撞撞地進來，看見張二手就開始抽泣，說，這都為什么，你師母包的餃子都涼了。”仔細推敲，老師的表現也是不合理。老師對張二手的身份和背景的了解可能沒有秀那樣清楚，但至少是知道一些的，比如他是前常務副省長的兒子，他在做官，等等。作為高級知識分子，他有可能如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小姑娘一樣嚇得涕泗交流嗎？“市里的領導”與張二手的級別不是一樣的嗎？即使老師不知道張二手也是正廳級的市長，至少他應該知道他也是一個不小的官——作為張二手的恩師，張二手不可能不給他透露一些。既然如此，他還會那樣低三下四嗎？作者為了造成最佳的逆轉效果，對秀和老師的行為作了極端的壓抑性的描寫，但卻忘了，這種壓抑超過了一定的度，超出了生活的可然律和必然律。

當然，秀為了不讓自己與張二手的關系曝光而影響張二手在官場聲譽，有可能采取息事寧人的態度，老師如果知道其中的內情，也可能會盡量低調處理這件事。作者要作文章也只能限于這一方面，但也要注意掌握好如下兩點：第一，他們只是為了張二手的仕途不受影響，而不是怕張二手斗不贏武總；第二，即使這樣，他們也不會采取自損人格的行為。因為他們哪怕只要給交警中隊的馬隊長或武總本人稍微暗示一下張二手的身份，事情馬上就會得到解決，有必要又是抽泣、又是跪下、又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嗎？

其次，小說在秀的性格塑造上也存在一定的問題。秀是張二手在大學讀書時的初戀情人，因為張二手家庭的反對，未能與張二手結婚。但兩人并沒有完全脫離聯系。張二手結婚之后，秀還還來看過他，并且在賓館做了愛。在那次看望時，秀提出要求，希望張二手幫助她母親拿到三萬元工廠倒閉的補償費，并且知道這件事對于張二手來說“就是一句話的事”。事情辦成之后，秀給張二手打電話表示感謝，并興奮得哭了起來。在街道工作時，秀也知道如何利用武總的關系，將水果批發部的批文拿下來。張二手到這座城市與她會面時，她也希望張二手能給市長說說情，將她調出現在的工作崗位。由此可見，秀是一個知道權力運作并且也愿意進行權力運作的人。但在撞車事件處理完畢，張二手回家之后，她卻給張二手打電話。“秀在電話那端酸楚地說，你不要以為你來了我就好過了，現在誰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同學，還有人說我是你的情人，今晚就有人找我了。我不想這樣。你知道這次你傷了我的心，你在官場上太久了，已經被異化了。其實，我就想和你見一面聊聊天，我不想有你這個背景。以后，我再見到別人，別人就會對我說，你是張二手的情人，你幫幫我吧。”?如果說，秀不想讓人知道她與張二手的特殊關系，這是可以理解的；但說她不愿有張二手這個背景，則有點矯情，因為就在這之前不久，她還希望走張二手的門路調動自己的工作。另一方面，小說試圖將秀寫成一個純情的女人，對張真心地喜歡、關心，為了她甚至不惜自己受委屈，但又經常讓她說出一些不當的話來：“秀抽泣著，為你我一直沒有結婚，你坑害了我。”“張二手鉆進秀汽車的駕駛座，搖開車窗，莫名其妙地問，你還愛我？秀說，我一直恨你。”“他正開著車，秀打來電話，澀澀地說，記得我們分手時那張合影嗎，我一起保留著。”“你不要以為你來了我就好過了。……你知道這次你傷了我的心。”?這些話給人一種感覺，在與張二手的交往中，秀總是有意無意地提醒張二手他有負于她，將自己打扮成受害者；而且在小說中提及的他們兩次主要的見面中，每次秀都向張二手提出了幫忙的要求。這與作者試圖在小說中所塑造的秀的純情或者說多情形象是不一致的，給這個形象造成了損害。

注釋：

①本文的原型指社會關系的格局。社會生活的核心是各種關系，這些關系有著千變萬化的形式，每一種形式就形成一種格局。這種格局經過去形式化，去掉具體內容而只剩下表現形式之后就是原型。參見趙炎秋：《試論文學形象的分層評價標準》，《湖南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1期。

②④⑧⑨⑩??李治邦：《撞車》，《創作與評論》2014年 3月號上半月刊。

③本文的信息指與表現在文學形象中的生活的感性表現形態相關的知識。它限制在文學形象所表現的生活的范疇，它不是文學表現的感性具體的生活本身，也不是這生活所表現出來的思想，而是與這生活有關的知識。參見趙炎秋：《試論文學形象的分層評價標準》，《湖南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1期。

⑤本文的思想指文學形象所意味和意指的東西。思想應該是進步與深刻的，應該滲透當代的意識，打上文學作品所產生時代和社會的烙印。參見趙炎秋：《試論文學形象的分層評價標準》，《湖南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1期。

⑥本文的表達指原型、信息與思想通過一定的方式表現出來的形式與過程。它涉及如何處理三者及三者之間的關系，用一定的生活材料將它們表現出來。參見趙炎秋：《試論文學形象的分層評價標準》，《湖南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1期。

⑦恩格斯：《致瑪·哈克納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4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