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閎
差不多每隔上一段時間,語文教育問題就會被提出來爭吵一番,這似乎意味著語文教育已經“病入膏肓”。各路專家和熱心人總是會來為語文教育提供各式各樣的救治方案,而且為究竟哪種方案更合理而爭論不休。無奈真理總是越辯越暗,許多年過去了,語文教育依然是一個問題。時至今日,語文教育狀況既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救治,但也沒有因此而一命嗚呼,依然是那樣半死不活地撐著。
從根本上說,我不太相信語文教育方面的“改革”。語文教育不是經濟和政治,它不需要靠改革挽救。相反,在語文教育上搞改革,往往只能越改越糟,用一個錯誤去糾正另一個錯誤,好像用臟抹布擦桌子,基本上是越擦越臟。如果確有什么需要改變的話,那也只能叫做“撥亂反正”。因為最大的可能是,語文教育從一開始就搞錯了。
語文教育問題,就其根本上說,問題出自對母語性質的認知上的偏頗。自上個世紀初起,母語文化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首先是漢字。這種特殊的文字一度被視作現代化的一大障礙,被現代知識分子刻意貶低。五四一代激進的現代知識分子甚至將中國傳統文化的負面性乃至帝制的非人性化的一面,都歸咎于漢字。一種文字一旦遭到它的主要使用者的貶低,其命運可想而知。一些實用主義的文化方案,在漢字問題上主要是“拼音化”和“簡化”,改變了漢字的面貌,最激進的方案甚至主張廢除漢字,代之以羅馬字母。這種極端化的思維,在很大程度上支配著現代中國人的頭腦,并在文化建設和社會政治生活方面,結下了苦澀的果子。
當然,語文絕不是一堆字的堆積,它是連續的語義流,傳達的是意義和價值、情緒和美感。學習正確地和創造性地應用母語,就是要學習有效的交流和自我塑造。因此,經典的思想和文學文本往往會被選定為語文教學的內容。
經典作品的閱讀可以幫助學生掌握母語的豐富性,同時也能夠訓練學生思維的縝密性和整體性。如果僅僅為了考試,學生甚至不需要完整的經典閱讀,只需掌握考試的知識性的要點即可。沒有經典作品的完整閱讀,學生的思維是碎片化,依靠亂七八糟的知識點所拼湊起來的理性。同時,也因為缺乏經典的核心價值的培育,缺乏核心價值準則,頭腦陷于工具理性的支配,于是,頭腦陷于價值的自相矛盾,甚至是價值虛無的迷霧當中。這便是經典教育的必要性所在。
在此過程中,好的教材當然很重要。但關鍵仍在理解學校教育以及語文教學的目的,如果不明白學校教育究竟應該塑造怎樣的人,教材好壞的標準就喪失了。所謂“好教材”也就無從談起。我粗略地翻看過幾種中小學語文教材,平心而論,教材編的還算不錯,至少比以前的語文教材好多了。
在我看來,只要不是編得太離譜,教材不是問題。關鍵是怎么教和怎么考。事實上,任何人編的任何教材,都是有局限性的。避免這種局限的根本辦法,不只是修改教材,而是調整教學方法和考試目標。需要改革的是教學方法和考試制度,如果不能在這些方面作出改變,即便天天教唐詩宋詞,也未必就能很好地掌握母語。
毫無疑問,文學為語言帶來了榮耀,從那些偉大的文學作品中,我們看到了母語的輝煌。文學學者喜歡談論他們,李白、杜甫、曹雪芹,等等。在我看來,培養偉大作家絕非基礎語文教育的基本目標,甚至不能是任何階段教育的基本目標。這樣一些特殊的文學天才,從來就不是依靠教育來完成的。然而,將“天才論”的教育觀引進平民義務教育,顯然是有害的。
在基礎教育中,語文應該跟數理化等學科一樣,是一門基礎課程。學生的人格成長,是全部教育的使命,并非某一課程的特別任務。語文課首先應該是語言技能教育,訓練學生的語言文字的運用技能。現在的教育的狀況是:學生花了十多年時間學習語文,忙于分析中心思想和寫作特點,卻寫不好一張請假條。在大多數學生們的未來生活中,對語文的使用更多的是那些應用性的功能:他們可能經常要寫調查報告、實驗報告、討論總結、法律文書、商品說明書……并非天天寫詩和小說。社會需要更多有良好人文素養和藝術素養的公民,需要更多的工程師、農藝師、醫生、護士、法官、律師……當然,他們的教養和審美感受力越高越好,但并不需要那么多的文學家。并且,一位擅寫文章的學生要長成作家,依然是遙遠的事情。
一般情況下,人們最容易將語文教育混同于德育或美育。不錯,語文教育兼有德育和美育的功能,但卻不是其根本。強調德育和美育功能,勢必將語言本身的應用性功能降格為輔助性的東西,割裂為思想內容與語法和修辭的對立。這是當下語文教育最為嚴重的觀念錯位。這樣,語文教育在刨去空洞的無法兌現的思想性之后,只能淪落為一種花言巧語的技巧。最終學生只能掌握一些花哨的修辭。而在考試壓力下,就不得不說一些文過飾非的謊言。歷年高考作文就是明證,這恰與強調德育和美育功能的初衷背道而馳。
中學語文教師面對過多的文學作品,實際上不知道該怎么講授。為了講授語言的功能性的部分,只能將一部完整的、有思想性的文學作品割裂開來。而要講授文學的審美性成分,又無法完成語言交際功能教育。事實上,他們的職責又不是培養詩人、作家。至于文學教育,應該是另一種教育。中學語文教師在此陷于困境。人們一味指責中學語文教師,卻不能對他們有任何幫助。
語文教育的功能依然必須強調實用性。對一些具體的問題,是否能夠很好的表達,是否能夠充分地探討和討論一些公共性的問題,對語言的公共交流和日常運用的技能和技巧。比如,正確和有技巧地撰寫說明書、調查報告、實驗報告,等等。在這些方面上,詩和小說恰恰是不合適的。同時,它也傷害了文學。而文學教育則應該是另一門專門的課程的任務。
文學當然也可以訓練語言技能,文學作品的閱讀,當然有助于學生掌握母語。但真正的文學主要不是用來作語言技能訓練的。對于語言的反常性的使用,是文學性的要素,也是一種語言維持其活力的重要來源。但這不是語文教育的根本。必須分清文學跟語文這兩種不同性質的語言現象,才能真正保護二者的特殊功效。在我看來,在語文教育中,文學性教育是次要的,語感的培養,維護母語的純潔性,才是基礎語文教育的要務。讓學生寫詩歌小說,主要目的也不是去培養詩人作家,而是引導他們自由地和完美地表達。毫無疑問,中小學基礎教育是為社會培養合格的公民的重要階段,而一個合格的公民,也包括對母語應用能力方面的合格。漠視語文的實用功能,那些空頭的“人文精神”只能使語文教育陷入更深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