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強
20世紀60年代,我在湖南攸縣工作,當時的縣領導以工農干部為主,文化水平都不高,辦公室的文秘人員屬公用,并未分工為某某領導的專職秘書。除重要會議主題報告需要秘書寫稿外,一般性講話,根本不用秘書操勞,也不印刷,與會人員都有做筆記的習慣。
縣委書記朱洪富,是個典型的工農干部。思路敏捷,工作能力強,就是沒文化。他的筆記本,只有自己看得懂。代號多,白字多,比如鸞山的“鸞”,酃縣的“酃”,代號就是一個“○”,“○”是圓的,攸縣土話就是“鸞”,“ ○”本身就是“零”,恰好與“酃”同音。當時辦公室有個叫“唐延山”的辦事員,朱書記筆記本上記的是“廣千山”。
那個年代特別注重突出政治,強調政治掛帥。朱書記挺樸實,就是一個硬辦法應付。報告開頭一段,就擺幾個“下”,如“在毛主席革命路線指引下”“在文化大革命推動下”“在省、地委正確領導下”等等,最多時擺七八個“下”。這些“下”就是突出政治,“下”了之后,便是實打實的一二三四點,思路清清亮亮,很有操作性。
有時連電話通知,他都是自己寫,自己簽發。1971年秋,全縣組織東干渠大會戰。一天他來到辦公室,要辦公室干事劉富喜擬個通知,要求各公社為東干渠民工送菜。劉富喜按照當時的規矩,先引用毛主席語錄:“各公社革委會:為了落實偉大領袖毛主席備戰、備荒為人民的偉大指示,大辦農業,大辦糧食”,朱書記在旁邊看著,似有不愜意的感覺:“還是讓我來寫吧。”他接過紙和筆,直截了當地寫道:“各公社革委會:東干渠已上十萬人,沒有菜吃,請各公社當即按所列數量、地點送南瓜等蔬菜。附表在后。攸縣革委會。”寫完后,問辦公室在場的三名干事:“看看行不行?”
沒套話,沒有多余的話,誰個不服。當即自己簽發:“同意,電話發,朱洪富,×月×日。”
那個年代,機關干部一不講爭權奪利,二不講拉幫結派,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非常純樸,似乎不存在什么利益關系。提工資、升官、評補助、評獎,都有讓的,很少見到爭的。大伙一心撲在工作上。那個時段,我大量時間在縣委辦、政府辦(革委辦)、農村辦工作,主要任務是情況綜合、調查研究、撰寫材料。縣里從事文秘的工作人員,從來沒有超過10人,工作負荷很重,開夜班是常事。有一年正月初五開擴干會議,過了初二就上班,有天晚上同劉富喜加班至深夜三點,肚子餓得咕咕叫,富喜問有什么吃的沒有,我說:抽屜里只有兩顆治感冒的銀翹解毒丸,他說,行,就當艾葉齋吧!動口三分氣,一人啃一顆,也算一頓夜宵。
盡管工作很辛苦,文體娛樂活動日日如常。縣革委機關有個排球場,愛好者特別多,晚飯后球場熱鬧非凡。先要占位子、排上號,一場21個球,輸了就下崗,再等下一輪。不分上下級,都是這個規矩。有一兩個縣級領導只要在機關,天天傍晚到場當觀眾,一塊木板寄放在樹杈上,到時拿著當凳坐,人們戲稱他們為“看球常委”。撲克牌、字牌也玩,周末有時也搞個通宵達旦。但是,從來不賭錢,只是打欠條、鉆桌子、貼紙條、戴帽子、咬筷子、畫胡子……照樣玩得開心。
那時的蹲點辦隊,絕不是蜻蜓點水,更不是點卯做樣,而是實實在在的長住在農民家,與農民實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吃飯,住戶吃什么,你也吃什么,沒有什么特殊,一般都在餐桌旁的墻壁上貼份用餐表,吃一頓畫個“○”,一餐三兩糧票,一角二分錢,分時段結算。住宿,就在農民家。條件好的人家,可以騰出一間房給你,自帶被席設專床;多數情況一般是直接與農民家的長輩或同齡人睡一張床。勞動,有硬任務,學大寨,要求縣干 部一年100天,公社干部200天,大隊干部300天,下去的辦隊干部,一般一年不會少于100天。
我蹲點辦隊還不是算多的。1964年、1965年連續兩年在湘潭、瀏陽搞社教,除隊部工作期間外,都住在最苦的貧下中農家。在湘潭縣和平公社石碼大隊,開始就住在一個農民家,同一位70歲的老人同睡一床,蚊帳用紙貼了40多個補丁。吃飯,幾乎餐餐是臘鍋(不放油)炒韭菜。
貨真價實的“三同”,真的使干部與群眾的距離拉近了,關系特別密切。干部平易近人沒架子,在群眾中有很高威信,說話管用。干部自身也得到了鍛煉和提高。有不少干部與辦點村的農民,特別是住戶成了朋友,離隊后10余年還保持著交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