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管理：知古察今 伸縮有度

宋彪

“土扶可成墻，積德為厚地。”因為在意“精神事務”的作用，所以我對李白這句詩深以為然。作為一家企業創始人，我從聚攏一批渴望生存的“散兵游勇”，到成為有規模建制的產業領軍者，曉得優秀企業文化對公司形成價值基座的分量有多重。如果說管理有“段級”之分，那么文化管理較之計劃管理、成本管理、質量管理、戰略管理等，可說是“九段”境界；特別是請“圣人”參與構建價值觀的文化管理，必將人長精神企增壽。有人說，企業文化就是老板文化，我看沒錯，因為老板就該是企業的首席文化官（CCO）。我堅信，最核心的驅動力量在企業組織文化中。

文化初心，從聽爺爺講儒商的故事開始

小時候念書時，放假后就從鄉下來到縣城的爺爺家。爺爺文化程度不高，見識卻挺廣。那是“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他老人家竟能做起地下小買賣。南來北往的客，門里門外的價，賺的是個人氣。他常說，懂商道的人算不得文盲，我聽著懵懵懂懂。一次大年三十守歲時，他從炕柜底層抖落出一件藏藍色綢衫，一邊往身上穿，一邊叨叨著“身穿瑞蚨祥，儒商自君子”。隨即，他讓家人用手撫摸這件精工細染的唐裝，“看看這優等的料子！”。爺爺說，這是他年輕時攢錢在北京大柵欄瑞蚨祥綢布店買的，這家店是亞圣孟子第六十九代后人孟洛川開的。那年大概是1893年，清末庚子年，八國聯軍一把大火把它燒成灰燼。孟洛川在廢墟上支起地攤，攤子邊貼張告示：凡瑞蚨祥欠顧客的賬一律奉還，凡是顧客欠瑞蚨祥的賬一筆勾銷。這就是“以德盛金、信義立號”的儒商品質。沒過兩年，孟家又建起青灰色門樓，當朝翰林李林庠為其親題“瑞蚨祥”匾額。

這家老店柜上一直有把“良心尺”。同樣的“良心尺”在旗下各分號都有一把。尺子偏長，左右兩頭有“天”和“地”的字樣，中間是八個字：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爺爺又講道，開國大典前夕，周恩來總理親定由瑞蚨祥制作新中國國旗。1949年天安門廣場升起的第一面五星紅旗，就承載著老字號品性。儒商、老字號、國旗，爺爺講的故事里有一串榮耀字眼，“透著和氣生財溫度，揣著以商報國理想，這樣的人攢下了咱們傳統文化的寶啊！”年輕時，我的腦子像一張宣紙，滴一滴墨就會全部滲透吸收了，因此，爺爺的話像種子埋在了土里，遲早要發芽的。

大學畢業后，我被分配到一家國企。當時國企還遭受著“脫困”難脫的痛苦。惻隱之心讓我的眼睛為開不出工資的職工流著淚，心里卻為他們打著傘。想一想，人之所以痛苦，一是因為求之不得，二是因為舍之不得。所謂舍得者，得也。一個念頭，讓我毅然走上創業之路。

有人稱百分百的民營企業好似一張白紙，可畫出最新最美的圖畫。其實不然，因為這紙是灰色調的紙。王岐山說得好：市場經濟的根本原則就是“讓贏家贏，讓輸家輸！”。今天這家企業開張了，明天那家廠子關門了。在上世紀90年代，與我同期創業的人垮掉的不勝枚舉。民企平均壽命2.9年，想想都可怕。能夠活著看到自己的企業掛上“老字號”匾額，多是在夢里。真可謂：“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你們中辰鋼構十幾年不倒，且變弱勢游擊隊為強勢正規軍，你這位創始人是否有卓爾不群的治企思

想？”面對來我公司做“贏家為何贏”課題研究的學者的提問，我說，思想何來？就是思前想后。誰想注冊一家“沙鍋搗蒜，一錘子買賣”的企業？當你蓋上法人代表那枚印章時，留下的是血紅一樣的心跡。企業要成為贏家，就得在一片灰蒙蒙中穿紅著綠有亮色。紅色代表有血氣、走正路，綠色代表產業方向符合國計民生，有未來。企業既是一種組織形態，也是一個精神群落。《易經》告訴我們兩個大詞：自強不息，厚德載物。自強不息是我們的精神血脈，厚德載物是我們的財富品質。當年新婚妻子為支持我創業，辭掉了教師工作。創業最缺資金時，求助無門，她每天用手套線鉤織披肩，一條披肩只掙一元錢。我公司首批創業團隊，誰人不如此艱難。因此，我們初創時期的企業精神是“活出個樣兒來給自己看”。這里蘊含著“窮者獨善其身，達者兼濟天下”的抱負。隨著搶灘市場賺得第一桶金后，大家仍有危機憂患意識，“誠信中立足，責任中擔當，創新中發展，卓越中持續”，成為公司追求基業長青的企業精神，并把它融入到“無畏于低谷，有道于高峰”的組織文化之中。

企業的綱常無非是產品生態、組織生態、文化生態的協調一致。儒商講“守正出奇”要落地。大概是幾年前的一個夏天，當地報紙轉發了我的一條微博：心在高處，腳在實處，手在近處。心在高處拉升文化生態，腳在實處夯實組織生態，手在近處撐住產品生態。當你有“生命在高處”的信念，“心離錢越遠，錢離口袋就越近。”

國學管理，傳統文化的好故事從身邊講起

2013年11月底，習近平總書記在山東考察期間，來到中國傳統文化標志地曲阜孔府。他翻閱了院長楊朝明編寫的《孔子家語通解》和《論語詮解》后說：“這兩本書我要仔細看看。”隨之，這兩本書“火”了，它使國人把目光更多地投向中華傳統文化。此前十年，習總書記任職浙江省委書記時，在《浙江日報》“之江新語”專欄開始發表文章，四年時間發表短論232篇。我選讀了部分篇章，感到文風樸實，不空發議論；知古察今，以國學“修道義建人倫”，生動活潑，揭示規律，對我啟發很大。其中《追求“慎獨”的高境界》一文，從“《禮記》有云‘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講起，最后寫道：“吾日三省吾身”，“形成內在定力”。

用高度的文化自覺“修繕”自身，用主流價值“挽扶”道德，走出精神的困境，道德的洼地，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不論從國家層面看，還是從企業層面看，國學之元素不可或缺。孟子認為，古代的圣人發現了道理和道德。道理和道德讓我們心里感到舒服和快樂，就像吃到牛肉羊肉等美味的食物一樣。改革開放三十多年，我們把“經濟規律”這四個字唱得特別響，但對“文化規律”卻極少提及。從企業的成長邏輯上看，無非貫穿兩條主線，一是經營，二是管理。朱镕基講過：“管理是一切財富的源泉。”管理體系中就包括文化管理。企業CCO主導的文化要有效率，要管用。而有效率、管用的文化氛圍，需要價值觀引領，所以打造企業價值觀就成了“群龍之首”，這就是企業文化的規律。

中國有兩項運動最沒懸念，一是足球，二是乒乓球。一個必是輸家，一個必是贏家。原因何在，眾評家莫衷一是，以我之見，這是組織的價值觀不同所致。國足的組織文化或說在價值觀的操守上，左顧右盼、東西不適。球員身上搞刺青，哪有正能量？他們或跟風歐洲，或要與南美接軌，今年又變什么樣態未可知，結果是皮焦里生。而國乒的價值觀從未游移搖擺，對上世紀60年代打造的價值觀一以貫之。國乒在國際賽場上亮出的身份一定是中國的，其累累戰績就是對中華傳統文化的精神回應，“中國教練”永遠是最搶手的。

一些企業的文化建設，可類比國足，學別人學得囫圇吞棗，使自己的優長寸草不留。短視帶來盲從，盲從帶來亂象，亂象帶來浮躁。把握本土企業文化建設規律，基因要素不可不察。中國人講究“上善若水，民德歸厚”，這是經過歷史驗證的價值內存。我在公司倡導“敬畏、感恩、謙恭、得體”的君子修為；培訓中導入國學，工作時間集中員工觀看電影《孔子》，黨團員、新老員工都非常響應，紛紛通過OA網和《中辰之聲》雜志發表文章。有一平時好打麻將、講點臟話的員工稱“從此收手閉關”。有員工寫道：“文明素養不是不隨地吐痰那么簡單，它是人性與人性的照面，在公司這樣的禮儀之邦，見賢思齊，從我做起。”從中可以看出，在企業文化管理中加入國學元素，其作用，往近說，可潤澤人性美德；往遠說，可承載基業長青。

高段位的文化管理要搞頂層設計。我認為企業文

化建設起碼要有三個環節：第一環節，是強化高管層的個人價值觀修煉。我經常講，做對的事情比把事情做對更重要。依孟子“良知良能”論，“做對的事情”是良知，“把事情做對”是良能。領導者要有超越個人小我、關注長遠的特質。做事行大道、走正路，才能看到大氣象和未來，讓追隨者心存安全感。我公司曾因外部欠債，最嚴重時欠發員工五個月工資，但并未發生辭職現象。員工說：“看到領導的血是熱的，我們就燃起希望。”我將“生命在高處，成就偉大公司”的座右銘，寫進了《我的戰略人生》一文中，在公司上下廣為傳播，并轉換成一種“朝向”，引領公司發展高速而不脫軌。“朝向”是建筑學概念，“向”是客觀存在的，“朝”是人為設計的。作為一個民企“老板”，我被省委授予“優秀共產黨員”，被省政府評為“優秀企業家”。一供職于外企的優秀人才，在我被“公示”期間“人肉”我，不久就“空降”而至，“就沖你優秀，我來了。”

第二環節，將價值觀外化到組織層面。有一學者來我公司做“卓越增長”課題研究。他驚訝地發現，公司產值較之創業初期增長200倍，問“奧妙何在”。我回答說，組織能量作支撐，何愁員工不爭先。我們通過公司黨、政、工、青開展思想政治活動工作、創先爭優活動、黨課講座、系列培訓，組織寢室文化節、會操、球賽、“驢友行”、演唱會等文體活動，讓組織承載優質價值觀，激發正能量，使中辰人的“剛需”從“活下去”變成了“活上去”，有了敢打硬仗的后座力。

第三環節，把價值觀注入在故事里，播種在基因中。有人說文化是無形的，我卻認為文化是有形的，形象可感，才易“種”在心田。就像漢字初創時多是象形字，培養出世代形象思維豐富的中國人。在公司大會議室的走廊上，我們制作了一面墻的“十根十道”宣導圖：領導之道，仁；處事之道，義；團隊之道，禮；成事之道，智；同事之道，信；客戶之道，孝；事業之道，道；生財之道，和；下屬之道，敬；家庭之道，忠。此外，在每個樓層都掛著由公司理念、員工肖像、工程背景合成的文化圖板。在文化管理上也要講“執行力”，企劃創意、攝影、材質、制作、安裝、審查，都要按實操節點推進。公司每年制作的月掛歷、周臺歷，讓公司文化形象播種在員工親友的心里。一位女性中層干部講，“我就是在朋友家里無意識地看了一眼掛歷，才來中辰求職的。人和企業的關系就像血型配對，價值觀相融，就能搭伴且走得久遠。”

孟子曰：“養心又養目，目及而道存。”優秀文化是長期沉淀的結果，這個結果是以“形”盛“神”的文本。神是核心價值觀，形是可追溯的故事。我們將員工成長的好故事編撰成25萬字的《中辰鋼構紀事》、30萬字的《我是中辰人》。每個好故事都是一個有效信息單元，共同筑成我們的“精神裝備”，切近親歷者，傳承后來人。當一個管理者、普通工人的知與行符合時代價值取向和審美標準時，那么他注定會成為時代楷模。我公司先后涌現出省、市、區優秀共產黨員、勞動模范、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及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十多人。前來采訪的記者翻閱著這些文化讀本說：“我省事了，這些典型的故事都在這‘企業圣經里呀！”

伸縮有度，省察倫理與管理工具的辯證

與“萬物并育而不相害”相聯系的《中庸》之語是“道并行而不相悖”。我這里想說的是，在企業管理中，既有“經”又有“權”。經是一般的普遍原則，權是一般原則在具體情境中的變通。事可從經，亦可從權。近年，我公司重視“君子懷德”的傳統管理，但從未停止對先進管理工具的導入，特別是流程再造的啟動。為此，引發了很大爭議。一些習慣于舊的管理方式的老員工認為破壞了原有文化的“公序良俗”，新管理工具太過剛性，尤其是檢查太嚴，硬度過強，容易傷害到彼此間的情義。不斷有因考評未達標而被績效扣分者，有一管理干部就先是私下吐槽新制度，最終“憤而離職”。

對此，我想起《論語》中的一段記載：孔子上朝歸來，得知馬廄失火，馬上急切地問：“傷人手？”不問馬。這里明確地把馬和人分別開來：問人不問馬，仁道也。而我的延伸思考是，馬的價值主要體現于手段或工具的意義，仁道的核心意義在于肯定人的內在價值。但不是說要否定使用馬的正當性、可行性。心有高標的仁道者，如果再配以良馬，方可致遠。我公司追求“與卓越同行”，“卓越”不是一個結果，而是一種恒定的質地，一種越來越好的心態，要實現卓越的績效結果就要打馬而行。西方管理科學的基本思想可以用四句話來概括：復雜事情簡單化，簡單事情數量化，量化事情專業化，專業事情模式化。目標管理有句名言：員工不是做你想要的，而是做你檢查的。一家企業走向卓越，

背后都伴隨著一種成功模式。比如歐洲的ISO管理體系，美國的六西格瑪和日本的豐田模式（TPS）。我公司的管理模式是什么？答案是西方管理文明嵌入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中國式管理。

市場競爭就是道德、人品的競爭，財富會向有道德的人手里集中。無疑，中國傳統文化教你怎么做人，只有當你懂得怎么做人時，你才會主動遵守剛性的管理制度。同樣推行國際質量管理體系的企業，照樣會有因搞血腥擠對、售賣假貨的，最終被踢出市場。

當然，對老莊孔孟程朱道德文章的萃取傳承，也有不同看法者。一位擅寫文章的作家講：“二戰”期間，有一位美國將軍深入敵后，不幸被敵人堵在了地窯里。敵人在頭上翻箱倒柜，他的一位部下卻咳嗽起來。將軍給了他一塊口香糖讓他嚼，以此來壓制咳嗽，但是其嚼了一會兒，又伸手來要，理由是這一塊太沒味道了。將軍說：“沒味道不奇怪，我在給你之前已經嚼了兩個鐘頭了！”這位作家由此引發一段議論：“四書五經再好，也不能幾千年地念。正如口香糖再好吃，也不能換著人反復咀嚼。”

但是仔細想想，五谷雜糧中國人不是也嚼了幾千年，還有營養吧？西方當代作家卡夫卡是老子的粉絲，《道德經》讀過數遍后悟出道德的本質是智慧。有人一邊吐槽傳統道德，一邊卷進“韓流”。殊不知韓劇之所以在中國大熱，正是因為它的劇情打著很深的儒學烙印。孔子所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成為東西方宗教領袖皆認同的“道德金律”。一江春水向東流，中西融合是中國企業管理的藍海。華為引進IBM模式，耗資10億元，從基礎管理開始革命行動，歷時六年，實現了生產成本更低、效率更高的目標。海爾啟動以“市場鏈”為紐帶的流程再造，當五年的大工程來做，耗資15億元。企業是一艘雙桅船，由倫理文化和管理制度構成。我的管理哲學是“事在人為”，活的傳統才是不朽的文化，動起來的機制才是管理的精髓。

管理有兩大原則：一是最省力原則，二是可持續原則。在我們高管的強力推行下，公司管理系統全面開始轉型升級。僅精益生產管理初期培訓費就達百萬元，公司先后推行了4r執行力、ISO、MBO、KPI、5S改善、兩化（工業化與信息化）融合和三整合體系建設。流程再造涉及到組織體系、部門架構、授權關系、資源配置等諸多環節。為此，我們探索黨建創新，黨委抓黨員結果靶向；成立了精益管理部，與HR合署辦公，關鍵業績指標考評態勢高壓；廠務公開，用PPT數據說話，使達不到目標的中管們汗顏。我們一方面“道之以政，齊之以刑”，一方面“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使很多責任人從過去“帶著問題”請示，變成了“帶著方案”匯報。三年來，正規化、標準化、可持續健康之路，促成大家漸成一種習慣養成。習慣的背后是業績，業績的背后是管理，管理的背后是文化。2013年，我們獲得了省“誠信示范企業”稱號，取得了兩項發明專利、十項新型實用專利的研發成果，現代建筑產業綠色行動方案實施引發省政府重視。面對優化管理帶來的新局面，越來越多的員工從適應到稱快。馬年春節，一位在初推目標管理時不斷吐槽的中層干部，給我發來短信拜年：“尊重標準化，寧可多挨罰；品行存正氣，精益馬上行。”

在建筑學里有一個名詞，叫“伸縮縫”。建橋梁、鋪地塊、砌磚墻、搭鐵軌必須留有伸縮縫，以備冷熱變化、結構體收縮膨脹。倘若一切縫隙都彌平了，就失掉了透氣性和彈性。凡事鐵板一塊不行，所謂“孤陰不生，獨陽不長”。對于一個企業而言，機制和制度就是企業的“陽”，組織文化就是企業的“陰”，企業中“陰”、“陽”兩極的整合之道，在于伸縮有度的應力式變革。清代洋務運動代表人物張之洞有言：“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該是對兩者關系的完美詮釋，其實質就是：內修中國優秀傳統文化之精神，外兼西方科學管理技術之精華。 責編/齊向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