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韜
(中央財經大學財政學院,北京 100081)
追求公平一直是大多數人的夢想,然而這個美好的夢想似乎離人類社會漸行漸遠。2008年金融海嘯席卷全球以來,美國“占領華爾街”運動、阿拉伯世界的戰火、日本極右翼勢力的鬧劇,使得越來越多的人關注收入不公平的問題。世界經濟論壇2014年1月16日發布《2014年全球風險報告》,認為長期的貧富差距擴大將是未來十年最可能造成嚴重全球性危害的風險[1]。作為全球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中國在30多年前啟動了改革開放,造就了一個舉世矚目的經濟奇跡,但是收入不公平現象正日益加劇,政府試圖通過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縮小貧富差距的努力也收效甚微,似乎陷入了無解的“怪圈”。如果收入不公平的問題解決不好,不但會影響中國建設全面小康社會和構建和諧社會的進程,甚至會付出沉重的社會代價和政治代價。
國家統計局公布的中國2003年至2012年全國居民收入基尼系數已經越過0.4的警戒線。而據西南財經大學中國家庭金融調查發布數據顯示,2010年中國家庭的基尼系數為0.61,其中城鎮家庭內部的基尼系數為0.56,農村家庭內部的基尼系數為0.60。雖然政府機構和民間機構之間對基尼系數的計算結果存在較大偏差,但仍足以說明中國收入不平等程度已經到了我們需要保持高度警惕的時候了。與巴西、法國、德國、俄羅斯、英國與美國間的比較,可以發現中國基尼系數在國際上也處于較高的水平(見圖1)。中國收入不公平的具體表現為行業不公平、城鄉不公平和區域不公平。

圖1 2003-2011年世界部分國家基尼系數
資料來源:中國的數據來自于中國國家統計局,巴西和俄羅斯的數據來自于世界銀行數據庫,法國、德國、英國的數據來自于歐洲統計局,美國的數據來自于美國人口普查局。
民營企業,尤其是中小企業,是解決就業問題的主力軍,但實際情況是絕大部分的民營企業發展仍然步履維艱。一方面,中國民營企業無法與國有企業在同一起跑線和規則下競爭。國有企業一般資金雄厚,可以從國有商業銀行獲得國家法定基準利率的貸款,享受巨額的財政補貼,部分行業還擁有國家給予的經營壟斷權,獲取高額壟斷利潤。而民營企業面臨著諸多制約因素,存在著“天花板”和“玻璃門”現象,一般很難獲得國家法定基準利率的貸款,享受的財政補貼也十分有限。另一方面,國有企業職工與民營企業職工之間所享受的社會保險制度長期存在的“雙軌制”,也導致了不同行業之間的收入差距進一步擴大。2010年,壟斷行業不到8%的就業人員卻占有整個行業55%的工資收入[2],2011年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工資研究所發布數據,收入最高和最低行業的差距已達到15倍。
黨的七屆二中全會以來,中國在城鄉間實行“剪刀差”的非均衡發展戰略,進一步拉大了城鄉間的發展差距。雖然中央近年來在科學發展觀指導下,堅持“工業反哺農業,城市支持農村”和“多予、少取、放活”的方針,建立“以工促農,以城帶鄉”的長效機制,但是城鄉居民收入差距問題仍然不容樂觀。城鄉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增加值差距由1983年的1.82倍擴大到2012年的3.10倍,城鄉居民人均財產性收入差額在2000到2010年的10年時間擴大了3.82倍。同時城鎮和農村內部居民收入分化嚴重、城鄉不同階層收入差距擴大。如按照收入水平十等份劃分,城鎮居民內部最高收入群體與最低收入群體的收入差距從2000年的1萬元年擴大到了2010年的4萬元;農村最高收入組居民與最低收入組居民之間的收入差距也在持續擴大[2]。
中國實行改革開放的政策以來,在“讓一部分地區和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先富帶后富,最終實現共同富裕”思想的引導下,國家在區域經濟發展中實際上走的是一條先東部,再中部,后西部的“梯度推移”發展道路。在改革開放初期,國家的政策更加強調的是“效率”取向,以激發各地和社會各個群體的積極性和創造性。這一政策的實施,的確讓東部沿海地區經濟迅速發展起來,一部分人也先富裕起來。2012年,東部地區人均GDP已經超過5萬元人民幣。然而,西部省區人均GDP尚不足3萬元人民幣(見圖2)。在北京、上海、廣州等一線城市,由于房價的不斷攀升,居民的財產性收入迅速增加,形成了大量的千萬富翁。區域間經濟發展水平和人們實際收入水平的巨大反差,已經引發了十分尖銳的社會矛盾。

圖21978-2011 年中國經濟區域人均GDP比較(單位:元人民幣)
消費、投資和出口是拉動經濟增長的三駕馬車,然而長期以來中國經濟增長主要依靠投資拉動。一方面,中國大部分老百姓的消費需求除了受到當期收入和物價水平的影響外,還受到儲蓄觀念和預期收入不確定性等因素的約束,即使實際利率為負也傾向于將錢儲蓄在銀行。另一方面,由于邊際消費傾向遞減的規律,日益拉大的貧富差距勢必抑制整體社會的消費需求。投資拉動經濟增長存在著諸多弊端,從長期來看不僅會扭曲投資和消費的關系,同時會加快各類資源、能源的消耗,不利于構建資源節約型和環境友好型社會。更為重要的,“當一個社會在財富方面變得越分裂,那么富人就越不愿意在共同的需要方面花錢”,“富人們也擔心一個能夠運用權力來調節社會中存在不公平的政府”[3],富人利益集團的阻撓很可能迫使政府只能通過減稅或發行債券應對經濟危機,導致貧富差距進一步拉大,增加了中國經濟陷入“拉美陷阱”的風險。
改革開放雖然產生了一大批受益者,但也制造了人數規模較大的利益受損者,市場經濟的“馬太效應”使得中國正在演變為一個“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的國家。既得利益集團一旦固化,就會形成一種比較穩定的利益聯盟,影響中國公共政策制定和執行產生,進而形成有利于自身利益聯盟的話語權力及公共輿論[4]。而利益受損者倘若再喪失規則上的公平,無法通過合法的渠道增加自己的收入或者表達自己的利益訴求,勢必通過消極甚至極端的方式表達自己對社會的不滿,“這種大范圍的不滿情緒已經變成破壞中國社會穩定的催化劑,它的迅速累計甚至有可能演化為社會動蕩的導火索,或者當出現突發性事件時,這些不滿情緒會起到‘火上澆油’的作用,成為‘燎原之勢’”[5]。
計劃經濟時期,國有企業為國家充當著提供基本公共服務代理人的角色,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社會的不公平感。為了調動企業積極性,改革開放以來國有企業的社會性職能逐步取消。由于完善的社會保障機制尚未建立,本該由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務尤其是醫療、教育逐步轉移給個人承擔,不但增加了低收入群體的經濟負擔,更降低了低收入群體風險承受的能力,尤其降低了自身及其子女在下一代競爭中的相對位置,成為低收入者世世代代難以脫貧致富的重要因素。雖然國家相繼出臺了一些鼓勵創業的政策,但往往是有特殊身份或背景的人更能承受創業的風險,低收入群體只能望而卻步[6]。貧富差距的拉大,剝奪了低收入群體接受教育和投資創業的機會,難以通過依靠個人努力與能力改變貧困落后的狀況,再加之中國慈善制度的不健全以及近年來慈善組織丑聞頻出,惡化了社會的公平感,造成現代社會出現了許多“仇富”現象,容易產生無原則的質疑和對立,引發社會不安定和潛在的沖突。
社會秩序是維護社會正常運行的堤壩,其中堤壩的主體是政府,根基是民眾對政府的信任。一旦政府失去民眾的信任,勢必付出巨大的代價。改革開放30多年來,中國過度關注經濟增長,貧富差距日益拉大等問題正透支著民眾對政府的信任感[7]。第一,政府發布的信息及解釋往往難以取得民眾的信任,譬如國家統計局公布的基尼系數遭到民間機構的質疑。第二,腐敗等“尋租”現象所帶來的貧富差距導致了民眾對司法體系缺乏信任,上訪問題已成為遍布社會的現象,如果處理不當將會引發社會對政府徹底失去信任。第三,信任感的缺失導致中國出現巨大的移民赤字,尤其是企業家的移民潮。根據中國與全球化研究中心主任王輝耀介紹,2013年中國移民赤字達到849.9萬人,移民赤字呈擴大趨勢。中國與全球化研究智庫在2014年1月21日公布的數據顯示,2011年可投資超過600萬元的中國人在國內擁有約33萬億元的資產,其中2.8萬億元的資產已經轉移海外,約占當年GDP的3%[8]。企業家移民不僅帶走財富,更是經濟發展的關鍵因素。
收入分配制度改革不僅需要頂層設計,而且必須有定量化的調節目標、明確的任務以及相關的制度安排,否則改革難以落到實處。一方面,中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缺乏定量化的調節目標。譬如調整國家、企業、居民三者分配關系、勞動報酬總量與GDP增長相協調等,必須有數量關系的描述以便于進行量化分解,然后用措施與責任保證定量目標的實現。 “十二五”初年(2011年)與“十一五”初年2006年相比,國民收入和財政收入分別增長了2.81倍和2.68倍,但城鄉居民收入只分別增長了1.85倍和1.95倍,這種數量變化難以提高居民收入比重。另一方面,中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缺乏明確任務與相關的制度安排。由于改革政策的制定者往往也是改革的執行者與監督者,更是既得利益者,“當一個利益集團占有太多的權力時,它就能成功制定有利于自己的政策,而不是有利于全社會的政策”[3]。在既得利益集團強大的力量制約下,打破原有收入分配的利益格局陷入了“怪圈”,使得改革難以深入下去而中途夭折。比如,社會保險政事分開的改革由于缺乏多方參與及相對獨立的運作機制,導致社保的收支經辦只能是行政部門的附屬,難以高效運轉并發揮到約束作用。此外,中國工資集體協商機制由于工會改革相對滯后,導致職工工資偏低的問題迄今尚未解決[9]。
中國古代社會的“君本位”或“官本位”等政治等級思想根深蒂固,并沒有因為封建制度的覆滅而完全消失[10]。一方面,資源在政府部門與非政府部門之間分配不公。許多國有企業是由計劃經濟時期的政府部門改制形成,與政府部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其中一個表現便是國有企事業單位的行政級別與公務員相互掛鉤,存在著“旋轉門”現象,加之中國是講究“人情”的熟人社會,致使民營企業在與國有企業之間相互競爭時可能會遭到來自政府的歧視。另一方面,中國塔式級別化的行政體制使得資源在政府部門上下級之間也分配不公。城鎮普遍存在的“政治級別”與“經濟—人口規模”呈正比的關系,任何一個省會城市的規模都大于該省的地級市規模,導致城鄉之間的發展存在嚴重的反差[11]。
鄧小平同志曾經指出:“制度好可以使壞人無法任意橫行,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無法充分做好事,甚至走向反面。”中國目前正處在經濟轉軌、社會轉型的陣痛期,容易出現舊的制度失去了約束作用而新的制度尚未建立起來的“真空”狀態。改革開放初期,為了調動政府各職能部門工作積極性,同時減輕國家的負擔,大量的政治經濟權力被稀釋到政府各職能部門,而各職能部門所制定的制度必然是追求部門自身利益最大化,使得國家的公共利益蛻變為狹隘的部門利益,而不健全的法律制度必然導致腐敗現象的滋生。根據國際非政府組織“透明國際”的數據,在2011年“清廉指數”排名中,中國在183個國家中僅排在第75位。當收入分配不均已經是社會最大隱憂,如果這一不公在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制度性腐敗,則是超級炸彈[12]。
教育公平是社會公平的基石,也是社會收入公平分配的基礎,然而中國教育的不公平歷來為人們所詬病。第一,中國長期以來教育支出明顯不足。國務院早在1993年《中國教育改革和發展綱要》便提出逐步將國家財政性教育經費提高到占GDP的4%的目標,但直到2012年才勉強達到這一目標。第二,中國地方教育經費投入受到地方財政收入的約束,由于1994年開始實施的“分稅制”改革不夠徹底,加之地區之間、城鄉之間經濟發展不平衡,導致地方教育支出存在顯著的差距。2011年,北京、上海的人均教育支出為2575.93元和2340.18元,而廣西、貴州僅為983.62元和1086.36元①根據《中國統計年鑒2012》計算得出。。第三,教育資源配置嚴重不均衡,造成接受教育的機會不公平。由于貧富差別,窮人的孩子上不起學或只能上較次的學校,有錢、有權的人的子女則就讀較好的學校。第四,高考錄取制度也存在著不公平,屬地投放指標傾斜政策已經是幾十年的頑癥。2012年,河南、山東、四川、安徽、湖北、河北6省分別有80.6萬、55萬、53.8萬、50.6萬、46.2萬、45.93萬考生報名參加高考,總計考生人數達到332.13萬人,北京市報考參加高考的人數為7.3萬人。北京大學在北京市計劃招生614人,而在6省招生總人數僅為409人[2]。當前中國教育的不公平所產生的物質層面、師資力量、學生發展機會等方面的“馬太效應”,會造成了起點的不公平,勢必進一步拉大貧富間的差距,引發經濟增長停滯、社會不穩定、政局動蕩等問題。
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已經證明,解決收入不公平一直都是永恒的主題。縱觀人類社會發展幾千年的歷史,客觀公正地評價,絕對的公平正義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要想建立起一個完全公平的社會只是一種美好的愿望。追求公平的夢想為什么會離人類社會漸行漸遠,這不僅是人們必須面對的現實,更是人類社會必須去傾盡全力去解決好的問題。中國改革和發展政策的設計者們,也曾經為由于收入不公平引發的嚴重問題感到深深的憂慮,并試圖通過不斷深化改革,來解決收入不公平的矛盾,而往往事與愿違,這些改革政策不僅沒有解決收入不公平的問題,反而導致不公平現象更加嚴重,使得中國解決收入不公平的問題似乎陷入了無解的“怪圈”。這些年來的改革之所以不斷受阻或半路夭折,最根本的原因是由于改革政策的制定者和組織實施者,往往也是既得利益者,由其制定和實施的政策,不可能破解收入不公平的“怪圈”。要想跳出原有收入分配制度安排的“怪圈”,必須從以下幾個方面尋找改革的突破口。
首先,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設計者必須超越現有的既得利益集團。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成立由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領銜的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目的便是強化頂層設計,打破現有各利益集團的狹隘利益,避免部門立法的局限性,試圖從制度層面解決困擾中國改革和發展的深層次問題。譬如建立公務員家庭財產申報制度和創新反腐倡廉制度,遏制“灰色收入”和“黑色收入”,并加強金融監管,防止公務員家庭通過地下錢莊、離岸公司等渠道將資產轉移到海外。
其次,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應汲取歷代改革經驗的得失,始終堅持全國人民共享發展成果,利用增量帶動理順利益關系,以改革的深化促進經濟提質增效升級,盡可能降低收入分配制度改革中所面臨的成本與風險。秦國的商鞅變法與鄧小平的改革開放之所以取得巨大成就,是因為這些改革實現了社會總財富的增長和資源使用效率的提高,而歷史上絕大部分改革由于僅僅是利益的重新分配,不僅遭到各個利益集團的強烈反對,更有可能激化社會矛盾,導致改革中途夭折。
最后,保障財富分配制度改革與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同步推進。貧富差距既有收入分配的原因,更有財富分配的原因[13]。利用增量來推動收入分配制度政策,固然可以實現帕累托改進,在一定程度上緩和財富重新分配所帶來的利益沖突,改革成本與風險相對較低。但是如果只關注增量改革,而作為存量改革的財富分配制度改革停滯不前,也會產生新的不公平。更值得我們警惕的是,政策設計者為了博取民眾的支持,會傾向于將增量改革作為一種討好民眾的工具,容易陷入“增量依賴癥”的思維陷阱。一旦增量改革的紅利被用盡,存量改革勢必舉步維艱,改革或面臨陷入“死局”的風險,歐洲主權債務危機和美國“財政懸崖”的教訓值得我們進行深刻的反思。
因此,只有超越現有收入分配政策和制度框架的頂層設計的出臺和實施,并通過增量改革減輕阻力,保障財富分配制度改革與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同步推進,中國才能跳出原有收入分配制度安排的“怪圈”,打破現有利益集團格局,搭建起更加完整、科學、合理的收入分配制度框架,將貧富差距有效地控制在社會所能夠接受的程度內,從而實現國家的長治久安和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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