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我不孝
◎閻連科

25 年前,父親死后躺在我家老宅上房用門板架起的草鋪上,我和哥哥、姐姐們守靈一旁,決計等把父親安葬之后,就為父親寫點什么,淺表一點做兒子的孝心——哪怕只有三五百字。但果真到了父親入土為安之后,我攜妻子回到豫東古都的一座軍營后,隨著工作,隨著新婚的喜悅,在父親靈前跪著的濃重許諾,慢慢地散淡遠離。偶爾地記起,我對失諾后良心上淡淡的不安也有自慰的解釋:到三周年寫吧,三周年是鄉俗中一個大的祭日。
可過了三年,忽然接到了哥哥的一封來信,說父親的三周年已經過了,他和姐姐及叔伯弟兄們都去父親的墳上添了新土,這下我才有些慌手亂心,措手不及。那天下班之后,我獨自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把哥哥的來信放在辦公桌上,望著冬日窗外的楊樹和流蕩在楊樹枝條間叮咚的鳥鳴,聽著偶留的枯葉在飄落時如擦肩而過的月光的聲響,我的淚把哥哥的來信滴濕了好大一片。
時間因淚水和不安在我的愧悔中緩緩過去,我就那么靜靜呆呆地坐著,悔思省過,直到午飯之后,辦公樓里又響起上班的腳步聲,我年滿兩歲的孩子到辦公室來喚我吃飯,我才醒明過來。從辦公室回家的路上,望著走在路上充滿生氣的人們,我思念著父親,不停地把頭扭到一邊擦著眼淚;不停地拿手在我孩子的頭上莫名地撫來摸去;不停地對自己說,待父親10周年時,我若再不為父親的一生寫點什么,為父親的死做點什么,我就不是他的兒子,我就不得好死!
然而,又有許多念頭越過之后,我依舊沒有想起父親是哪一天生日、哪一天祭日,也沒有記起要為父親寫點什么、做點什么的心跪淚諾。很有可能,我把父親的生命忘了,忘了是父親給了我生命,并把我養大成人,育著我成家立業。我想,人世倘若真有報應和應驗存在的話,那么,我對父親的一再許諾和一再失信,我應該得到什么報應呢?父親會如何看待我呢?會讓我有朝一日也離開這個世界后,去面見他時永跪不起嗎?
我想會的,因為我對他有太多、太深的不孝。(摘自《我與父輩》北京鳳凰聯動圖書發行有限公司 圖/胡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