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明+王紀東
提要:中國早期史學傳統具有獨特的風格,不僅務求真實記錄,而且運用褒揚和貶抑等書法義例評判歷史,其依據則是“中道”觀念。“中道”觀念是上古圣王為政理民的智慧結晶,其傳承與發展與中國早期史學傳統的品格關聯密切,影響后世很大。
關鍵詞:史學傳統;中道;政治文化近百年間,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懷疑和批判曾經成為學界的思潮,有學者甚至將中國正史說成“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1史家治史被說成專為君權專制服務的工具。上世紀80年代曾有“歷史危機”論,人們追問“研究歷史有什么用”。顯然,所謂“用”,“不能變為功利主義的用”,2功利化了的“用”是被降低了標準的“用”。中國傳統史學最根本的作用在于懲勸政治,這便是通常所謂“史載筆,士載言”。3中國史事“史不絕書”,4早已形成了“君舉必書”、5
“書法不隱”、6“天子無戲言,言則史書之”、7
“烈士殉名,壯夫重氣”8等富有禮學精神的史學傳統。本文試圖申說的是,這種史家治史不局限于記事,而且通過褒揚和貶抑等書法對其進行評判,功過必書于史冊,務求使“元兇巨慝有所畏,正人君子有所宗”,9深深體現了中國上古的“中道”觀念。國,史書是后起之義,由史官而引申成史官所寫之史書”。12史書出自史官記事,蘊含了史官的治世理念或政治思想。
不難理解,史官與史官制度的出現,標志著人類歷史意識的高度發展,在某種程度上,顯示了人們對自然和社會的發展理路有了很高水平的認知。正如柳詒徵先生所認為的那樣,研究中國歷史和史學之起源,有益于深入認識中華民族富于政治性色彩的內在原因。我們觀察史官制度與上古政治文化的關系問題甚為重要。1
(一)史:以手持“中”
中國漢字具有表義功能。“歷史”的“史”,其文字構型本身十分明確地表達了中國早期“史”與“中”的關系。
史學研究源自史籍,史籍撰自史家,中國最早的史家出自史官。從“史”字本義看,《說文》記載說:“史,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江永釋其義為:“凡官署薄書謂之中,故諸官言治中受中,小司寇斷庶民訟獄治中,皆謂薄書,猶今之案卷也。此中字之本義,故張文書者謂之史。其字從又,從中,又者右手,以手持薄書也。”2對于這里“中”字之義,目前學界存有多種注釋。我們以為可以理解為“中道”是最為恰當的。孔子說:“政者,正也。”3政治之根本就是“正”,所謂“正”,就是符合“禮”。孔子說:“禮也者,理也”,4“合理”的才是“合禮”的。這便是《孔子家語·論禮》中記載的孔子之言:“夫禮,所以制中也。”5
史官治史關鍵是“持中”,就是說,史官記事同時肩負著評判其事是否符合禮的職責。《周禮·地官司徒》說:師氏“掌國中、失之事,以教國子弟。凡國之貴游子弟學焉”。鄭玄注:“教之者,使識舊事也。中,中禮也;失,失禮者也。”6《逸周書·武順解》說:“人道尚中,耳目役心”,又說:“人道曰禮”。7“尚中”與崇禮的觀念是一致的。這樣看來,在中國早期政治理念中,“禮”和“中”關聯非常密切,甚至可以說衡量“中道”的標準就是“禮”,或可說“禮”是為政理民的范式準則,而“中道”則是實現、保持“禮”的理念和方法。
近代曾有學者考《周官》五史之職掌,認為“歸納于一則曰禮”,又說:“禮者,吾國數千年全史之核心也。”8這種說法是有道理的。史官治史要把持“中道”,其實就是要遵循天道,合乎情理,順應人心。(二)“史”的職責在“贊治”
商周時期是史官出現的早期,史官把握“中道”及其與“禮”的關系,或者那個歷史時期史官的職能,使之與當時的政治文化存在著密切的關聯。
《周禮》釋“史”說:“史,掌官書以贊治。”鄭玄注:“贊治,若今起文書草文書也。”9贊治,就是“佐治”,即幫助國家治理,不會僅僅像今日之“文書”而已。鄭玄所說恐怕有簡單化的嫌疑。《大戴禮記》載:“天子御者,內史、太史,左右手也。”10中國自上古時期,天子與諸侯行事,就設立史官在側隨時記錄,“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11天子視內史、太史為執政的“左右手”,如此看重史官,絕不僅限于他們的記事備忘,更重要的是依靠他們的監督、指正效用。
“清華簡”《保訓》篇的問世給我們帶來了一個重要的啟示。《保訓》篇記載周文王對太子發講了兩件上古的史事傳說,用這兩件史事,說明他要求太子遵行的一個思想觀念即“中”,也就是后來說的中道。“中”的觀念是《保訓》全篇的中心。前者是關于舜的,文王說:“昔舜舊作小人,親耕于歷丘,恐求中,自稽厥志,不違于庶萬姓之多欲。”12強調舜出身民間,能夠自我省察,不違反百姓的種種愿求。他在朝廷內外施政,總是設身處地,從正反兩面考慮,將事情做好,從而達到中正之道。第二件是關于微的。微就是上甲,是商湯的六世祖。文王說:“昔微假中于河,以復有易,有易服厥罪,微無害。乃歸中于河。”1這里講的是微為其父王亥復仇的故事。周文王說微“假中于河”,即憑靠河伯能秉持中道,公正行事,最終使有易服罪。按照《保訓》記載,微由此把“中”傳貽子孫,至于成湯,于是湯得天下。和上面講的舜一樣,“中”的觀念起了重要作用。
由《保訓》的啟發,我們又想到《逸周書》。《逸周書·五權解》記載,武王臨終時,同樣希望兒子盡力做到“中”。于是,他對輔佐成王的周公說:“先后小子,勤在維政之失。”要他勤勤懇懇,力求避免政治上出現偏失。武王還強調,希望兒子“克中無苗”。“苗”通“謬”,即謬誤、偏失。意思是盡力做到適中無邪,以“保”成王在位。武王接著說:“維中是以,以長小子于位,實維永寧。”2既要“保”其在位,又要“長”其于位,使他在王位上盡快成長起來。那么,怎么成長?就是要“維中是以”,“以”的意思是“用”,即維中是用。
無論周文王還是周武王,他們臨終前訓誡太子的囑托中,所強調的竟然都是一個“中”字。文王、武王以后,周人認真遵行了“中”的思想。西周時期,“中道”思想很受重視。西周職官中有“師氏”,具體職掌邦國事情是否合乎法度或禮制,以之教育后代。原來,西周時期是以“中”來教育國中子弟。
這樣看來,“中道”觀念在西周時期就已經被周天子視為治世之圭臬。史官擔負著“左右手”的重任,天子、諸侯必定選擇深諳禮法,善于掌握“中道”的德才兼優之人擔任應該是合乎情理的。
上古時期,史官的職權范圍很廣,他們所職掌的史書,也是廣義的,包括一切典章制度。史官職掌全國乃至累世相傳的史書,所治史書又不是泛泛的記事,而是評判政治得失的政典。中國上古時期就具有“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3的傳統,歷代“圣王”從民俗而知天命,原天理而制定禮儀,后世儒家推尚的“王道政治”,絕非一王一圣所能創垂,而是聽取總結民意,長期累積經驗凝集沉淀而成。班彪稱:“唐虞三代,詩書所及,世有史官,以司典籍。”4上古十分重視以史勸誡政治,形成了“未嘗離事而言理”5的傳統,推助著“王道”政治文化的塑成和傳承。
二、史官諫王之制與“中道”
商周時期的史官“贊治”,是通過上古的政治制度實現的。中國史官一貫就有秉筆直書之傳統,治史“不虛美、不隱惡”,6有時,為堅守“中道”,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彰顯出史家的高貴氣節。但這不是僅僅出于史官的“史德”,而是有輔政諫王制度的保障。在這樣的情況下,史官記事便有了共同必守之法,也就是說,這是由他們的權力與職責所決定的。
(一)史官輔政諫王之制
早在三代時期,中國就形成了史官據法典諫王的制度。《大戴禮記·保傅篇》稱:“三代之禮,天子春朝朝日,秋暮夕月……食以禮,徹以樂,失度則史書之,工誦之,三公進而讀之,宰夫減其膳。”7又,《國語?周語》記載:“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典,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8《禮記·王制》篇也記載著天子受諫、百官受質之文,都是由太史典禮執簡以記錄的文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