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

吳百川

城市的邊緣，高樓在古屋摧枯拉朽的氣勢面前迅速坍塌。

我看見一高一低，突兀地對比著。視野的邊緣多出了一片蒼白的開闊，是天空變質(zhì)了的色彩。視野的開闊，讓人感覺天空的重量增加，向地面壓迫而來。人與人站立的地面，顯得那樣低矮。

一切還只是開始。華麗淡后，還有什么能應(yīng)接不暇。人類滋長緩慢的文明在面前重復著單調(diào)的節(jié)奏與旋律。灰色、灰色、灰色，視線開闊卻因此更容得下渾濁，低壓壓毫無起伏的平房在城市的郊外譜寫著喑啞的詩篇。

車輪的聲音伴我前行。甩開了那些不修邊幅的村郭，塵氣莽莽然撲向雙眼。城市的主動脈扎在眼前，扎進那水泥地融為血肉，載著煙塵和車輛，輸進城市日益疲乏的心臟。

這樣會得心臟病的。

跨過了主動脈，塵氣耗散。同樣是不修邊幅的，卻長了個子的平房在這里盤虬成彎曲的巷陌。這是另一個聚落，有著彎曲回環(huán)的泥濘小徑，鋪著一路顛簸的碎石。像余光中說的“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我忽覺這里的巷陌也與他說的有幾分相似。過了這成團的迷宮，江南水鄉(xiāng)的密集水系出現(xiàn)在眼前。我看見水網(wǎng)包裹著村莊，溫柔地靜止著。那些或?qū)捇蛘暮拥溃墙５撵`魂，沿著土地龜裂的血脈侵入而來。

像是最原始的村莊，生長著寧靜的中午。那些并不算窄的長巷短巷里，行過幾里地也見不到人影。村落在這里以最安詳?shù)淖藨B(tài)與水相處。它們沒有河堤，與水相處得那么近。岸高出河面不到一尺，像是回應(yīng)村莊的信任，河水永遠安靜不起一絲波瀾。它們彎曲成最曼妙的姿態(tài)，從各個角落把土地纏繞，蔓延出或?qū)捇蛘暮用妗Ｒ呀?jīng)成了最隨性的搭配，卻找不出每一隅取景的瑕疵。

河水侵入村莊則被老榕樹誘俘，老榕樹包裹住河水的退路，把它釀成碧綠的潭。徑自流淌的河水，在它那矮矮的濕潤的岸上，樹木也沿河自然地生長成林。樹木以最原始的姿態(tài)向我招手，稻谷在岸邊低頭，我感覺時光倒退了幾十年。

沿河有石梯直達河床，河水生長到第二階，將它漫過，留下潮濕的苔蘚在時光的漏影里蠢蠢而蠕。我看見水鄉(xiāng)原來也可以這么美好，只要村莊愿意放下身段這樣靠近水網(wǎng)相處。瓦縫剝蝕，樹林淺淺而立，一切安靜到?jīng)]有聲音。

只要水是清的就很好。

一路向南就到了江邊

江海總是被拿來相提并論，其實二者差別很大。海是鮮活的，有呼吸的，只要你站在沙灘上，你就能清晰地聽到她溫柔的酣聲，似乎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潮水的漲落很明顯，海面的一收一綻，潮水的來退會十分明顯。站得近點，會覺得自己馬上要被海水帶走。而江則不同。江是流動的，它不喜歡拍打自己的沿岸，它只專心流入海洋。已經(jīng)站到了江的最外沿，它也不愿意起來拍打我的腳。

其實也不愿意被它拍打的。江是很渾濁的，渾濁得讓你想不到被它涌入的大海怎么會是湛藍的。渾黃的江水很沒吸引力，只是向東眺，發(fā)現(xiàn)水色在那里變得干凈而碧藍。

那里是東海了吧。

于是改道向東。一路過去看到的都是一些破敗的造船廠。高高的機器停止了運轉(zhuǎn)，沒有一點聲音，在這個寂靜的中午，頹壞得讓人覺得有些可怕。路況很差，黃沙厚厚地堆積，道路坑坑洼洼。路的一側(cè)是廢停了的造船廠，另一側(cè)是一些矮矮的平房，活動的人家，告訴別人這不是一座死城。

路很快窮盡。平凡的旅程在一座廢棄的造船廠宣告結(jié)束。此時可以看到沿岸的江水正在滲出清澈。穿過這座工廠，應(yīng)該會抵達所謂的東海。進入死去的船廠，一片寂靜，廠房沒有一點工作的聲音，成片的機器在沉默。這里的生命力被抽去，它已經(jīng)空了，卻占了大片的土地。幾只散養(yǎng)的雞在這里穿行，告訴別人這里的一切還沒有死盡。

終于連機器也看不見了。我知道我在穿越泥濘，穿越蕪雜，穿越廢石岡。我知道我一側(cè)頭就能看到越來越寬的江，煥發(fā)出海的色彩的江。而我卻在荒涼中行走，行走在不毛之地。我深知這不是海，因為它沒有潮水。

山深深地凹陷，地面全是碎石。我知道我已經(jīng)進入無人區(qū)。我感覺自己已置身荒涼的海島，孤立在無人的海中央。遠處是一座白塔嵌入遙遠的海，我卻無法向前。身后是深陷的山，面前是延伸的海，它們在把我拉扯，我卻無法向前。

腳踩著荒涼的土地，我知道海還在呼喚我。

我走過的，有多少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