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石問路

郭皓磊

突然有一天，我意外地發現了一個秘密：我是一棵樹，一顆化成了人形的樹。

從那天起，我開始局促不安了。在茫茫人海中，我以一個人的形象出現，去承受人類的所有美好和邪惡，所有悲歡和離合。漸漸地，我終于有點慌亂了。我是一棵樹，人類世界沒有給我歸屬感，我反而從他們的砍伐修剪中看到了恐懼。他們用斧頭活生生的地劈開一棵樹，然后肢解它，再修剪它的枝干。

我分明聽到那棵倒下的樹拼盡最后的力氣，對我哭喊著：“你來做什么！快走啊！他們會砍斷你的枝干的！”人類聽不到樹的呻吟，我卻聽得很清晰。

我彎下身子，撫摸著散落地上的枝蔓：“我不會有事的，他們認不出我；我有手有腳，和他們一樣。”我無法阻止，只能更加小心的偽裝自己，甚至偽裝到連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一棵樹。

漸漸地我忘了當初的自己使用多頑強的根，去聆聽大地的脈動；忘了當初自己是如何用枝干去擁攬鳥兒入懷；忘了當初自己是如何用綠葉去呼吸清晨的空氣。踱步在人海中，像一個找不到家的孩子，卻要時刻守護一個秘密。

分明聽到了鳥兒的笑聲，它們曾在我的枝頭棲息過嗎？要不為何一下子便認出了我，但為什么我從它們的叫聲中聽出的是嘲笑？笑我現在迷茫的眼神，笑我現在徘徊的步伐，笑我現在無助的嘆息。

我想回家。哪怕繼續回林中做一棵真正的樹，也勝過每天用人的姿態去承受一棵樹的心態的折磨。我不是人類，卻融入了他們；我是一棵樹，卻再也回不了山林。多么可笑的悲劇，對于樹來說，我是幸運的，我有人的外表，可以擺脫樹的命運，可以登上任意一座山峰；可對于人來說，我是可悲的，一棵不知道從哪里來，又該去往哪里的樹，一棵混跡于人海，隨風起伏的樹，一棵明明是樹卻不敢承認自己身份而要埋名他鄉的樹。對，一棵樹而已。

靜靜佇立林中，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猶如一滴水融入了海洋。

這時，忽然從林中走出來一位老者，花白頭發，帶著溫暖的微笑，朝我緩緩走來。我下意識地想躲開，因為我是樹，對人總有一種天生的畏懼。可是，猛然間發現我一動都不能動了，身子好像扎了根，低頭一瞧，著實吃了一驚：我沒有了四肢，變回了一棵真正的樹。有根，深深扎于地下；有干，挺拔直上云天；有枝，揮舞迎風搖擺 ；有葉，綠意盎然，生機勃勃。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自己吧，一個從內心到外表全變成了樹的自己。

老人在我身邊緩緩坐下，撫摸我的枝干，笑了笑說：“孩子，你回來了啊？”我驚愕的望著他。他是第一個知道我秘密的人，所有的偽裝與隱藏在他面前竟然如此無力脆弱。

他頓了頓，抬起頭望了望天空，然后又笑了笑，說道：“孩子，你相信嗎？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是沒有家的，他們守護著整個世界的秘密，可以看清別人的未來，算得出別人的因果，可卻迷茫得找不到自己的路。”

老人回過頭來，“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他呼了口氣，“其實，世界上化成人的樹不只你一個。每個人的上一世都是一棵樹，每棵樹的上一世都是一個人。”原來，每個人的上一世都是一棵樹！在迷茫了二十年后，終于發現了這個真相，知曉了這個天大的秘密。每個人都是樹，只不過在誕生的那一刻，我們忘了自己的本來樣子。

我的路在哪兒？如果那一棵棵樹是上一世的人的話，它們的路在哪兒？如果世間人類真的是上一世的樹的話，那他們的路又在哪呢？

面對我的疑問，老人沒有說話，久久沉默。

之后，老人笑了笑：“你讓我想起了當初的自己。”

我也笑了：“您讓我看到了以后的自己。”

“孩子，當你感到迷茫時，就丟一塊石子，他會告訴你，你的路在哪兒。”話音剛落，老人便消失了，我又重新變成了那個人。只不過手中多了三顆石子。

我知道，老人的職責盡了。然而，我卻沉默了。

信手丟出一塊石子。石塊落地的剎那，發出三色的光芒，紅色代表激情，綠色代表希望，藍色代表夢想。頓時，眼前被這三種光包裹著。

眼前浮現出一個個場景：

一棵松柏扎根于峭壁之中，頑強的向上生長，扭曲的枝干，開裂的皮膚，天空大片的雪花落在地上，落在松針上，落在樹干上。大地一片蒼茫，仿佛只有它才是唯一一點綠色。

一個三歲的小孩，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世界，去追逐蝴蝶，趴下身子學狗吠，去問一個個為什么。抓爺爺的胡子，扯媽媽的衣角，笑得天真無邪。

大漠，胡楊，筆直的軀干在絕水干燥的沙土中掙扎。沒有一滴雨，干枯的河床，肆虐的風暴，天昏地暗，它們面無懼色，活得剛強，死得從容。

還看到一對老年夫婦，相互攙扶著在公園散步，老頭子老婆子彼此叫著，難掩臉上的笑意。一陣微風拂來，吹散了老婦人額前的白發，老頭便用枯癟的手指幫她整理，忍不住夸道：“還是那樣漂亮！”老婦人捶打著老頭的胳膊……七十年的歲月恍若昨天。

……

我仿佛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了。但我不會把這個真相告訴任何人，好好地走下去，走完我的后八十年。如果把這個秘密說出去，人的世界就亂了，樹的世界也亂了。

那一刻的頓悟，身體如釋重負。

朝川流的人群走去，朝前方走去，去找尋自己的路，在沒人知道我是一棵樹的前提下。剩下的石子，我埋了起來，我知道，無論激情，還是夢想，我都有。我的路就在心里。

對，我的路就在心里。在心里。

（指導教師：崔海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