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談

谷第

“看那邊那個女孩，就是站在廣告燈箱旁邊，穿著短裙的那個。”男人故意壓低了聲音，好像怕別人聽到似的。

坐在餐桌對面的女人聽了男人的話，咽下嘴里的一口沙拉，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只見街對面公車站的廣告燈箱勾勒出一個身材姣好的側影。那是個打扮時尚的年輕女孩，時不時地抬腕看看手表，更多的時候只是失神地盯著正前方，正好是男人和女人這個方向。

“你說她在干嗎？”男人又向女人這邊湊過來一些，聲音依然不大。

“等公車吧……”女人隨口說出一個答案，又遲疑起來，“還能是干什么啊？”

男人笑了，帶著些許得意地說：“不對。我說啊，她在等人。你看，有公車過來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抬眼看過。有這樣等公車的嗎？”

說完，男人稍稍坐回去一點，重新拿起刀叉，繼續對付餐盤里吃了一半的神戶牛排。他認真切肉的樣子，仿佛是在執行某種虔誠的宗教儀式。牛肉被餐叉牢牢地壓在盤子上，紋絲不動，只有餐刀劃開的地方透出淡淡的血紅色，卻不見血水流下。當男人把這塊鮮嫩的牛肉放進嘴里的時候，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一副享受的樣子，全然沒有注意到女人略顯厭惡的表情。

“需要吃得這么享受嗎？”

“你們這些吃素的女孩子是不會明白的。”男人一付高深莫測的樣子。

女人倒是不在意，回到了之前的話題上：“你是不是很喜歡觀察別人？”

一絲遲疑從男人臉上掠過，但很快就淹沒在他自信的微笑中了：“對，我是很喜歡觀察別人。這件事兒怎么說呢……”男人拿起高腳紅酒杯慢慢端到嘴邊，又突然放下，“這事兒很容易讓人上癮。對，就像喝酒上癮、抽煙上癮一樣。你沒仔細觀察過別人吧？”

女人矜持地笑了笑，低下頭看著面前那盤凱撒沙拉，輕輕搖了搖頭。

“是啊，現在這年頭，大概沒什么人還會去仔細觀察別人了。”男人長嘆了一口氣，聲音不大，卻透著無奈，“身邊的熟人，我們總覺得沒必要觀察，多看兩眼還會覺得尷尬。就說你的同事吧，除了跟他們說話的時候，你平常還會悄悄盯著他們看嗎？”

女人把頭轉向了窗外，若有所思地說：“好像沒有過。要是被人家發現，肯定會覺得我腦筋有問題。”

“就說吧……可是身邊不熟的人，我們更加不會去觀察他們了。你看看地鐵里上下班的人，個個捧著手機看電子書、打游戲，估計連身邊的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從家到公司了。”

撲哧一下，女人樂出了聲。“還真是這樣。不過這也很正常啊。要是你上了地鐵，整個車廂的人都盯著你看，你不得嚇著啊？”

“唉，只怕以后大家更不愿看看身邊的人了。”男人的話里帶著一種小女生的幽怨。

女人似乎也感覺到了，想換個話題：“對了，有一種職業的人倒是總盯著別人看，那就是小偷。你該不會是個小偷吧？”

“你見過有小偷吃神戶牛排的嗎？”

“有啊，饞嘴的小偷唄！”女人俏皮地笑了笑，像個孩子。

男人看著女人的笑靨，呆呆地出了神。等他回過神來，幾度欲言又止。

終于，他還是下定了決心：“跟你說實話吧，我不屬于這里。”

女人皺皺眉頭，表示不太理解男人這句似是而非的話。

“我不是這兒的人。”男人又一次壓低了聲音。

“我聽出來了，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男人搖搖頭，用更低的聲音說：“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啊？那你是哪個時代的人？”女人臉上的表情仿佛是看見了什么極品奇葩。

“我是來自未來的人。”男人又叉了一塊牛肉放進嘴里，心滿意足地咀嚼著，“這好東西在我們那個時代已經吃不到嘍！”

“說得跟真的似的……”女人的聲音明顯透露出不屑。

“就知道說出來你也不信。隨你便好了。”男人一副懶得和她理論的樣子。

“我說，這樣泡妞是不是太老套了？咱們還怎么往下聊啊？”話雖如此，但女人看著“未來人”的眼神明顯是饒有興趣的。

男人沒有回答，只是聳聳肩表示無所謂，然后一邊嚼著嘴里的牛肉，一邊望向了窗外的夜色。

“好吧，就算我相信你，那你說說，你的那個未來是什么樣子的？”女人明顯不想讓氣氛太過尷尬。

“那個時代……地球已經變得不太適合生存了，人們都生活在自己的虛擬世界里，做著自己的上帝。”見女人相信了自己，男人明顯來了精神，“為了活得舒適，我們構建的都是過往的世界，但是很多體驗無法讓人們滿意，特別是缺乏細節。于是，就有了在下的工作。”

“什么工作？穿越回來吃牛排嗎？”女人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

男人很享受女人的笑。等女人笑得差不多了，男人神秘地挑挑眉毛說：“還真讓你說對了。我的工作就是回到過去，觀察體驗過去的世界，然后把這種切身體驗帶回未來，包括吃牛肉的感覺。”

“怪不得你吃肉的時候那么享受，原來是為了工作啊……”女人若有所悟。

“對，也不對。”男人露出悵然的神色，“當體驗變成工作時，你就很難再去享受了。”

“那你不喜歡這份工作？”

男人沉默了，仿佛沒聽見女人的問題，只是自顧自地又叉了一塊牛肉放進嘴里。一滴棕色的肉汁溢出了他的嘴角。

女人笑了，從膝上拿起自己的餐巾，欠起身，替男人擦了擦嘴角。

這個舉動顯然在男人的意料之外。他竟然繃緊了身體，有些不知所措。

女人坐回了原位，靦腆地笑笑，繼續著話題：“這么說，你觀察別人也是為了工作？”

“對，只有看清這個時代人們的細節，才能準確地在虛擬世界中構建虛擬的人物。觀察已經成為了我的習慣。”

“你觀察得確實很仔細，也很準確。”

女人的贊賞讓男人有點兒得意，就連嘴里的牛肉也變得更加美味了。

然而，男人突然感到了心慌。在他還沒弄明白這是不是一種悸動的體驗時，他的心跳就已經超出了人類心臟可以承受的極限。只一瞬間，他就失去了意識，朝著餐桌上趴倒下來。

女人及時地站起身托住了男人沉重的身軀，騰出一只手來把那盤牛肉抽走，才把男人輕輕地放在了餐桌上。

昏暗的餐廳里沒人注意到這兩三秒內發生的變故。

女人抬起一只手托住粉腮，手指悠然地纏繞著鬢角的幾縷秀發，腕上的手表正好貼到嘴邊上。只見她望著窗外輕聲說：“違規體驗師已清理，是否執行回收程序，請指示。”說完，她順手把膝上的餐巾塞進了包里。

在街對面的公車站上，那個等人的女孩也把手表湊到了嘴邊。繼而，女人耳道深處的接收器里傳來了女孩沉穩的聲音：“立即執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