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何夫

1
當深紅色的太陽貼近蓋恩β起伏不定的地平線時,戴維·霍恩的氣墊滑橇翻過了這座位于繁榮港以東七十英里處的小山丘。距離他的雙腳三米遠的地方,一叢叢剛進入成熟期的塔拉草在傍晚的微風中輕輕搖曳,同時將無數細小的孢子釋放到空氣中。
蓋恩β是草的世界,一直蔓延到地平線盡頭的蕨類草原(盡管從嚴格意義上講,這些植物其實與“草”無關)幾乎鋪滿了這顆寒冷、干燥的類地行星的每一寸陸地。盡管在久遠的地質時代,這顆行星的陸地表面曾經覆蓋著足以讓地球落基山脈的紅杉林相形見絀的茂密叢林,但時移世易,這一切現在都已經成為了過去時。由于進化史上幾次陰差陽錯的小小意外,曾在這顆行星上繁榮一時的高等植物目前已經瀕臨滅絕,一望無際的蕨類草原幾乎占據了行星四分之三的陸地面積,只有高原地區還殘留著為數不多的種子植物。
當戴維的氣墊滑橇駛下山坡時,一群蓋恩懶獸恰好從前方經過。為首的雄獸笨拙地扭動著粗壯的脖子,用四只愚鈍的黑色小眼睛漠不關心地打量著戴維和他的氣墊滑橇,然后當著他的面拉下了一大團稀泥似的糞便。獸群里的其他成員紛紛效仿,很快,戴維的面前就出現了一條惡心透頂的泥褐色小河——這些智力與地球上的蠑螈相當的本土生物有著龐大的胃口與糟糕的消化系統,它們幾乎將一生都花在了進食和排泄這兩件事上。這些素食動物會把路上碰到的一切植被掃蕩殆盡,同時在身后留下一條不斷延伸的糞便河流。
戴維·霍恩低聲咒罵了幾句,駕駛滑橇繞過了這群骯臟的動物。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蓋恩人,他像其他所有蓋恩人一樣對這些邋遢的動物缺乏好感。從理論上講,蓋恩懶獸的肉是可以食用的,但嘗過它的人往往寧可一輩子不知肉味,也不想再吃第二遍。至于它們的皮,沒有任何價值,即使經過鞣制也會很快變得堅硬易碎。由于其低下的智力水平,也使得它們無法被馴化為役畜或是寵物,除了動物園之外,你幾乎不可能為一頭蓋恩懶獸找到任何買家。不過,這些畜生真正可惡的地方還是它們的取食方式:雖然蓋恩懶獸只取食地面上的植被,但卻習慣于在覓食時用鏟狀的下門齒把地面刨開,將地下的蕨類植物根莖攪到地面、踩成一攤攤混在糞便堆里的爛泥——其中也包括這顆行星的經濟命脈:塔拉塊菰。
在蓋恩β不到一個世紀的短暫歷史中,與塔拉草伴生的塔拉塊菰一直都扮演著無法替代的重要角色:早期的勘探者們對這顆偏遠的類地行星的評價是“可以維持人類生存,但缺乏經濟價值”。或許是由于該行星附近的宇宙空間缺少大質量恒星的緣故,蓋恩β幾乎沒有值得一提的重金屬礦資源,只有幾處產量不高的銀礦。沒錯,這顆行星的地層中蘊含著數量龐大的煤炭,天然氣與石油的儲量也不少,但自從可控核聚變技術普及后,化石燃料就已經成為了毫無價值的過時資源。正因如此,在被發現后的許多年里,該行星只有幾百名避世隱居的摩門教信徒來這里定居,如果不是一位植物學家偶然發現了塔拉塊菰的價值,這顆行星很可能會繼續作為一顆名不見經傳的B級宜居行星,埋沒在殖民委員會的檔案堆里。
繞過這座山丘(以及那群邋遢的動物)后,星星點點的瓦藍色開始出現在戴維的視野中,仿佛有人將撕碎的太陽能薄膜丟在了草地上。作為這顆行星上最常見的植物種群,絕大部分塔拉草的葉片都是陰暗的深褐色或灰綠色——由于蓋恩β的太陽只是一顆黯淡的K6型紅矮星,這顆行星上的植物不得不讓自己的顏色盡量貼近黑色,以便盡可能多地利用稀缺的陽光。但被蓋恩人稱為“藍金”的瓦藍色塔拉草卻是個例外:這種塔拉草從羽毛狀葉片到莖干和根系全都是閃亮的藍色,在色調灰暗的草原上就像藍寶石一樣耀眼。不過,在所有的塔拉草中,只有瓦藍色塔拉草才能與塔拉塊菰共生,而這種其貌不揚的與地球上的地衣相當類似的真菌、細菌與苔蘚的奇妙混合體,則是塔拉香精——邦聯轄下的已知宇宙空間中單價最昂貴的天然香料——的唯一來源。
與這顆行星的絕大多數居民一樣,戴維·霍恩的祖父母是在蓋恩β的黃金時代來到這兒的。那時,一名塊菰獵手只要努力干上兩三年,就能攢夠在地球上任何一座城市安享天年的積蓄,運氣好的甚至可以在一個月內賺到七位數的信用點!當時的生態學家們估計,這顆行星上的塊菰種群足夠人們在不降低產量的前提下持續采挖一千年以上。
蓋恩β的黃金時代持續了整整半個世紀,最后終結于戴維出生的那一年。在那一年,塔拉塊菰的產量達到了歷史最高峰,隨后就像沖過軌道頂端的過山車一樣開始一路下滑。塊菰獵手們驚恐地發現,原本與藍色塔拉草共生的塊菰的數量和重量正以驚人的速度逐年下降。在戴維剛戴上二等助理治安官的徽章時,繁榮港的電子雜志還經常刊登某個幸運兒找到重達十多公斤的巨型塊菰的消息;而到了他接替老安布羅斯成為巡邏隊指揮官兼首席執法官時,整顆行星一年到頭也很少有人能發現重量超過一公斤的塊菰了。隨著塊菰產量的急劇下跌,蓋恩β的經濟陷入了持續衰退,淘金客和投機者們就像沙漏中的沙子一樣紛紛離開此地,繁榮港的大街小巷全都人去樓空,而最近幾個月里發生的災難……
“長官,”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助理治安官拍了拍戴維的肩膀,把他拉回了現實當中,“兩點鐘方向,離我們四公里左右。”
“你確定?”戴維問道,“大概有多少人?”
“不清楚,不過我估計應該不少于一百,這處營地的規模相當大。”助理治安官放下了望遠鏡。
“你覺得那里還有能喘氣的家伙嗎?”
“希望不大。”
“好極了。”隨著氣墊滑橇逐漸接近目標,戴維不得不承認,凱琳·陳的推測是正確的:這是一個標準的塊菰搜索隊的野外營地,就建在一座附近有小溪流過的山丘下。營地的外圍是一圈用來保護營地不受本地動物襲擾的通電圍欄,在兩米高的圍欄內,十余座剛性充氣營房繞著位于營地中央的香精加工廠和風力發電站圍成了一個圈,活像是一大堆灰色的樂高積木。每支塊菰搜索隊都會在他們的活動區域內建立一座這樣的營地,因為塔拉塊菰在被挖掘出來后無法長時間保存,必須在四十八小時內完成初步加工。在蓋恩β遼闊的草原上,分布著數以百計的這種營地,每一處都像是一座忙碌、喧鬧的小型城鎮。endprint
但這里只有一片反常的死寂。
除了幾處被火燒過的痕跡之外,營地內的一切都井井有條,仿佛居民們只是暫時離開一下,很快就會返回這里。但戴維知道,營地里的人根本就沒有離開過——他們就在這里,在營地大門旁的崗樓上,在他們的宿舍中,在食堂、醫務室、儲藏室和車庫里。很顯然,如同龐貝城不幸的居民們一樣,這里的人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面對死亡的:在廚房里,燉著肉汁濃湯的電爐仍然開啟著,里面的濃縮肉汁和脫水蔬菜已經被燉成了焦黑的半流體爛泥;機械師倒在車庫的門口,身邊還擺著整箱工具;一些人躺在宿舍的折疊床上變成了尸體,還有一個人死在衛生間的馬桶上。所有死者的面貌都慘不忍睹——他們的皮膚軟塌塌地包裹在骨架上,肌肉組織就像放了一星期的死魚肉一樣松散潰爛,氣味刺鼻的黃色膿汁不斷從脫落的表皮層下滲出,看上去就像一尊尊融化了一半的蠟像。
當然,并非所有人都是在不知不覺中死去的。在風力發電站門外,戴維看到了四具擠在一塊兒的尸體,兩臺用乙炔罐和金屬噴管制成的簡易火焰噴射器扔在一旁。在死者周圍散落著數以百計被燒焦的昆蟲殘骸,其中大多數已經被烤成了漆黑的碳化小球,只有少部分蟲子的尸體還算完整。
“這個月的第九次了……”助理治安官彎下腰,用鑷子將幾只死蟲子夾進了隨身攜帶的證物袋里。這些足有成人拇指長的昆蟲看上去就像是蜉蝣與蜻蜓的雜交生物,但卻有著蚊子一樣細長的尖銳針狀喙,“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死亡總人數現在應該已經超過一千。我們現在怎么辦,頭兒?”
“很明顯,”戴維嘆了口氣,不情愿地答道,“是找人幫忙的時候了。”
2
“你們的咖啡實在是令人……印象深刻。”儀容優雅的生態學家微微頷首,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她的聲音柔婉清脆,令人聯想起木琴輕快的樂聲,“我曾經去過許多地方,但還是頭一次嘗到口味如此獨特的咖啡。請問這是香精的緣故嗎?”
“呃……啊,沒錯。”戴維連忙點頭,同時用胳膊肘捅了捅坐在他旁邊的首席生物學家道格拉斯·哈洛維——這個蠢貨已經像個白癡一樣盯著對面的女子傻笑整整一分鐘了!“我們在您剛才喝的速溶咖啡里加入了幾毫克塔拉香精,這能在很大程度上改善咖啡的口感——當然,大多數人更喜歡把塔拉香精加進紅酒里,但作為執法人員,我們不能飲用含有酒精的飲料。當然如果您需要……”
“沒關系,這是很好的習慣。在人類發明的所有毒藥中,被酒精殺死的人比其他毒藥的犧牲者的總和還要多。”殖民委員會特派員、生態災難問題專家楊瓔朝著戴維露出一個微笑。這位殖民委員會調查組的領隊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至少要小十歲——尤其是當她笑起來的時候,“不過,我還是無法贊同您剛才的言論,首席治安官閣下。”她語氣平和地說道,“與處理一般的自然災害或者武裝沖突不同,針對生態災難的防治必須建立在充分而準確的調查與分析的基礎上。因為急于求成而盲目采取的應對措施通常會導致遠比災難本身更嚴重的后果——在舊紀元里長期困擾澳大利亞人的蔗蟾蜍就是錯誤應對生態災難導致惡果的典型例子……”
“行了,謝謝您,博士。”繁榮港行政委員會副主席喬舒亞·克里斯托夫三世打斷了她的話。盡管從理論上來講,行政委員會副主席只是個榮譽職位,但從沒有人懷疑過克里斯托夫三世作為這顆行星真正的實權人物的地位——作為蓋恩公司的第三代總裁,喬舒亞·克里斯托夫的企業為這顆行星提供了百分之九十的就業崗位和幾乎全部的財政收入。在一個世紀前,正是他的祖父,當時還是一名礦產勘測者兼業余植物學家的喬舒亞·克里斯托夫一世,發現了從塔拉塊菰里提煉香精的方法,并用掘到的第一桶金在蓋恩β的赤道高原上建立了繁榮港——這顆行星上第一座也是迄今為止僅有的一座可供穿梭機起降的標準航天港。“我無意質疑您和您的同事們的專業素質。但為了讓你們盡快對本地發生的一切有一個直觀的了解,我在你們抵達繁榮港之前已經準備了一些相關的影像資料,能現在為您播放嗎?”
“悉聽尊便。”楊瓔點了點頭。
喬舒亞·克里斯托夫用指節敲了敲桌角的觸摸屏,位于圓形會議桌中央的三維投影儀立即開始放映錄像。這段影片的質量相當糟糕,也沒有配音,但戴維還是能判斷出拍攝地點應該是蓋恩β北半球的某個丘陵地帶——因為畫面上能看到當地特有的闊葉叢生灌木。在遍布草甸的低矮山丘之間,一群人正像螞蟻般忙碌地將一包包充氣材料從氣墊艇和越野車上卸下來,并用火焰噴射器清除地面上的雜草與灌木。
“這是今年3月初——也就是采集季節剛開始時——進入新蓋爾高原的一支塊菰搜索隊,當時他們打算在紅水湖東岸建立營地。”喬舒亞·克里斯托夫介紹道,“拍攝這段視頻的是營區外圍的安全攝像機——由于塊菰產量逐年下降,近年來,塊菰搜索隊相互間的盜竊行為變得越來越頻繁,本地的野生動物與人類發生沖突的頻率也有增無減。”
這支塊菰搜索隊顯然經驗頗為豐富,只花了短短幾分鐘的時間,他們已經駕輕就熟地搭起了通電圍欄,開始搭建風力發電站和充氣式營房。但是,正當人們準備從越野車上卸下發電機組時,一個人突然伸手指向空中大聲叫喊起來。一些人的表情看上去迷惑不解,但更多的人則陷入了恐慌。他們慌亂地放下手中的活計,像一群受驚的野鴨般驚叫著四散奔逃。
一片黑褐色的濃霧——這是戴維能想到的唯一能夠用來形容這種東西的詞——悄無聲息地從天而降,像一塊黑色天鵝絨一樣包裹住了那些仍然呆立在原地的人,片刻之后,那些拔腿逃跑的人也落入了黑霧的致命擁抱之中。兩名穿著戰術背心、戴著黑色貝雷帽的雇傭警衛舉槍拼命朝那團擇人而噬的黑霧開火,但他們射出的可以輕易穿透幾英尺厚鋼板的9毫米鈦合金刺釘彈對這團有生命的霧氣卻毫無用處。戴維看到一個人沖出了黑霧的包圍,飛快地跳上了一輛四輪越野車。但這個人還沒來得及發動引擎,一小團觸手似的黑霧已經追上他,將他變成了一個在駕駛座上拼命掙扎的模糊形體……
盡管已經不止一次看過這段錄像,但當黑霧最終散去時,戴維仍然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受害者暴露的皮膚變成了令人作嘔的暗紅色,像泡脹的棉花塊一樣腫脹,皮下組織溶解后產生的黏稠膿水從遍布周身的傷口緩緩流出。endprint
沒有一個人成功逃脫,也沒有一個人在遭到攻擊后能幸免于難,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里,超過五十個活人變成了一堆面目難辨的尸體。這是一場冷酷的、毫無憐憫的屠殺。
“你們剛才看到的是有記錄的第一次襲擊。在與這支塊菰搜索隊失去聯絡兩天后,巡邏隊發現了襲擊現場。”戴維解釋道,“我們在現場找到了一些襲擊人類的昆蟲的尸體。根據首席生物學家的鑒定,這些昆蟲是藍針蜂—— 一種具有強烈攻擊性的食肉昆蟲。它們的捕食對象是本地中小型陸生脊椎動物,一旦發現獵物,這些昆蟲就會用螫針向獵物體內注射高濃度生物酶,溶解獵物的結締組織和脂肪,然后用大顎將半溶解的肌肉組織切割下來,再用蠟質包裹成可以長期儲存的肉汁罐頭。”
“聽起來有點兒像地球上的某些蜘蛛。”楊瓔評論道。
“但它們過去很少攻擊人類,更不會將人類當成獵物。因為人類的肉與本地生物……嗯……不盡相同。在所有襲擊事件中,受害者都只是被殺死,而沒有被食用的痕跡。”戴維接著說道,“在正常情況下,藍針蜂的社會結構類似于地球上的大黃蜂,它們通常由兩百個到兩千個個體組成一個群落,各個群落之間不相往來,更不會共同行動。”他聳了聳肩,“但所有證據都明白無誤地表明,在一系列攻擊事件中,發起襲擊的藍針蜂數量絕不止兩百或者兩千,而是二十萬甚至兩百萬,也許更多。這顯然不正常。”
“任何生態災難都不會‘正常——除非‘不正常的是人類自己。”生態學家點了點頭,“那么,你們采取過什么應對措施嗎?”
“應對措施?當然有。”克里斯托夫三世敲了敲觸摸屏,開始播放第二段錄像:這次的攝像地點位于一條小溪邊,一群塊菰獵手正在用溪水清洗一堆剛剛挖掘出的塊菰。突然,一大群藍針蜂猶如火山噴發般從一座土丘頂端涌出,嗡鳴著撲向這些人。與前一段錄像中的受害者們驚慌失措的表現不同,這些人顯然有備而來——他們以極快的速度穿上放在身邊的深灰色連體防化服,用類似滅火器的東西向逼近的蜂群噴出一團團淡黃色藥劑。事實證明,這種防御措施確實有用:在接觸到藥劑的瞬間,幾百只、也許是上千只藍針蜂紛紛斃命,剛才還氣勢洶洶的蜂群開始混亂地后撤,活像一道迎頭撞上礁石的浪花。
“在最初的襲擊事件后,我們開始向所有塊菰搜索隊發放殺蟲劑和便攜式防化服,并在藍針蜂活動的地區投放毒餌。”克里斯托夫三世解釋道,“在接下來的幾星期里,死亡人數有所減少,但那些見鬼的蟲子很快就找到了對付這些防御措施的辦法。”
錄像還在繼續播放著。在第一次攻擊被擊退后,藍針蜂群很快就重新集結起來,在空中擠成了一個密集的黑色球體,再度朝著塊菰獵手們沖去。見此情形,戴維不由得感到幾分詫異——在密度如此之大的情況下,這些該死的昆蟲竟然還能扇動它們的翅膀!人群又一次朝著蜂群噴出殺蟲劑,但這一次,只有為數不多的藍針蜂從空中掉落,黑壓壓的蜂群迅速突破了防線……
“在這次發生于4月底的襲擊中,二十二名遇襲者中只有兩人幸免于難。”戴維·霍恩語氣沉重地說道,“我們原本以為,高分子塑料制成的防化服足以抵擋藍針蜂的襲擊,但事實證明我們錯了——在對襲擊現場進行調查后,我們發現了這些蟲子對付防化服的辦法:它們先在防化服表面分泌消化酶,然后咬開自己的腹部,讓原本儲藏在免疫系統內的另一種生物酶流出來。當兩種不同的生物酶混合時,會在瞬間內產生近千度的高溫。”
“這么說,你們的人其實是在防化服里被活活烤熟送命的?”
“可以這么說吧。”克里斯托夫嘆了口氣,“更糟糕的是,這些蟲子現在已經學會了躲開我們散布在草原上的毒餌。我們曾經多次派出駕駛裝甲車的巡邏隊對藍針蜂的活動區域進行清剿,但它們居然懂得主動避開清剿隊!按理說,昆蟲不應該有這樣的智力才對。”
“所以,在所有防御手段都失效之后,你們不得不停止采集作業。”楊瓔總結道,“沒有塊菰,就沒有香精。而失去了塔拉香精,你們結構單一的經濟體系的崩潰只是時間問題。”
“這倒還不至于。”戴維說道,“繁榮港的香精儲量足夠繼續維持至少一個月的出口,而且在巡邏隊員的武裝護衛下,一部分塊菰搜索隊還在相對安全的繁榮港近郊繼續作業。但我們人手有限,而且傷亡數量還在不斷攀升 ——要知道,那些該死的蟲子能夠每天幾十上百萬地繁殖,而我手下的巡邏隊員可做不到這一點。照目前的情況看,我們還能撐上兩到三個月,頂多四個月。”
“四個月……”楊瓔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段時間可不算太長。”
“但肯定還來得及,對不對?”克里斯托夫急切地問道,“肯定還有挽回的辦法!你們知道該怎么做,因為你們是專業人士,你們是生態學家,你們肯定知道!是不是?你們肯定能保證——”
“您的觀察能力實在是令人欽佩。沒錯,正如您剛才所說的那樣,我和我的同事們都是在正規教育機構里接受過專業訓練的生態學家,克里斯托夫先生,”楊瓔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所以我不會給您任何保證——至少現在不行。”
“什么?”
“因為每個科學工作者都知道一個常識:在經由實踐檢驗前,一切都是無法確定的。”生態學家優雅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我和我的同事們馬上就會開始工作。祝您好運,總裁先生。”
3
戴維抽掉系住網兜的尼龍繩,把兜里的東西一股腦地倒進盥洗室的水池里,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軟毛刷清洗附在它們表面上的泥土。如果一個從未來過蓋恩β的人看到戴維正在清洗的東西,他多半不會意識到這些土豆似的小玩意兒就是大名鼎鼎的塔拉塊菰——支撐這顆行星經濟運轉的活體黃金。
“塊菰,塊菰,還是塊菰……”戴維一邊刷著塊菰,一邊低聲抱怨道。在過去的半個月里,挖掘清洗塊菰,并把這些軟乎乎的小玩意兒切成薄片,就是他和另外十多名被指派給調查組擔任助手的執法人員的全部工作。每天早晨,楊瓔本人,或者是她帶來的那個調查組里的其他人(通常是矮胖的菲麗絲·霍華德)會給他一份寫著經緯度坐標的清單,而他們的任務就是到這些地方挖掘塔拉塊菰——無論大小——并把它們帶回繁榮港,在洗干凈后送到實驗室。那原本是繁榮港首席生物學家的實驗室,但他在調查組開始工作后就被掃地出門了。現在,那家伙只能整天待在酒吧里,靠讀言情小說打發時間。endprint
除了塊菰,調查組幾乎對蓋恩β的一切都不感興趣——沒錯,他們在抵達繁榮港的頭兩天確實到野外去過一次,弄回了幾只藍針蜂的成蟲和蛹。但在那之后,這些人就再沒離開過實驗室一步,既不出門見客,也不向任何人透露工作的進展狀況,甚至連登門拜訪的議員和行政官也吃了閉門羹。
由于調查組這種冷淡的不合作態度,作為調查組與繁榮港當局間的聯絡官的戴維(他迄今為止還從沒能成功地讓這兩幫人正兒八經地聯絡過一次),被迫承受了來自議會和官僚機構的全部壓力。在這個星期里,幾乎每天晚上都有一位議員前來拜訪戴維,禮貌地“提醒”他要盡可能地“催促”調查組早一點拿出應對措施。因此,當門鈴聲從身后傳來時,戴維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進來吧,門沒鎖。”戴維無聊地打了個呵欠,甚至懶得回頭看上一眼——他知道那個上門造訪的家伙待會兒要談什么,也明白自己根本就無話可談:無論是單刀直入的詢問,還是側翼迂回的旁敲側擊,他都沒法從楊瓔那里得到半點關于研究工作進度的消息,這位生態學家用冷冰冰的禮貌作為盾牌,把他的所有問題都擋了回去,“關于調查組的事——”
“長官?”不是那些該死的議員的聲音,這個聲音年輕得多——而且聽上去還有些熟悉。
“噢,抱歉,我還以為又是那幫家伙呢。”戴維連忙轉過身去 —— 來人是他的部下之一,一名最近剛轉正的執法官,“你來干什么?”
“執行公務,長官。”對方換上了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根據戴維的經驗,這通常不會意味著什么好事,“這里有一份由繁榮港首席行政官查理·納克簽署的書面文件,我奉命將它交由首席執法官親啟。”
“親啟?”戴維看著顯然已經被打開過的信封,無奈地搖了搖頭——盡管從理論上講,在沒有權限的情況下私自拆閱公文屬于泄密行為,但在繁榮港這個只有不到一萬居民的小地方,很少有什么真正需要保密的東西。因此大多數時候,“保密”只是個嘴上說說的詞兒。“里頭都說了些啥?”戴維問道。
“沒啥,就是叫你去大樓一趟。”執法官聳聳肩。在繁榮港居民的詞典里,“大樓”指的是政府、議會和法院的所在地,由于人員不多,蓋恩β的所有公共權力機構都擠在一座方方正正的四層混凝土小樓里,各自占據了一層空間。“四樓。”執法官補充道。
四樓。戴維又一次搖了搖頭——那里是整顆行星上唯一一座法院的所在地。法院在這種時候叫他去干什么?當然,肯定不是要他去受審或者作證,否則他的郵箱應該在幾小時前就收到傳票了。“就這些?”
“沒錯,就這些。”對方點了點頭,“哦,對了,他們還讓我順便給你帶個話:他們希望你在去大樓之前記得穿上制服,如果方便的話,最好帶上武器。”
“帶上武器?為什么?”
“以防萬一。”
位于“大樓”第四層的繁榮港地方法院是個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當然,除非心知肚明自己馬上就能從某人的賬戶里搞到一大堆信用點,否則很少有人會在走進法院時感到心曠神怡。但繁榮港地方法院簡直就是專門為了破壞來訪者的心情而建造的——因為某種現在已經沒人能記得的原因,法院的地板鋪著暗綠色的瓷磚,墻壁被涂成了瓦藍色,而天花板卻刷著桃紅色的油漆,法院的一百六十張椅子永遠散發著充滿歷史氣息的汗餿味兒,天花板上那些年高德劭的吊燈有一大半經常無故曠工,另一半也好不到哪兒去。
當戴維穿過法院大門時,他驚訝地發現,繁榮港內幾乎全部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已經先他一步來到了這里:全部二十三位議員、一大群高等級行政官、塊菰工會的代表、兩位法官和三位助理法官,外加一大群坐在外圍正低聲議論著什么的旁聽觀眾。首席行政官查理·納克先生則正襟危坐在人群之前。當然,列席的還有從不缺席任何公共活動的喬舒亞·克里斯托夫三世。
正與這個人數龐大的本地頭面人物團隊對峙的——“對峙”是戴維現在唯一能想到的詞——是一支小得不成比例的隊伍:瘦小的楊瓔博士和調查組的三名組員正坐在原本為被告保留的座位上。只不過,現在的情形看上去倒更像是這個女人在審判面前的這一大群人。“有誰能解釋一下這是怎么回事嗎?”戴維問道。
“請不要誤會,首席執法官先生。”滿頭白發的首席行政官抬起一只手,做了個“請坐”的手勢。在戴維看來,此公的威嚴程度大概介于稻草人和塑料模特之間,走路的姿勢活像是得了關節炎的鴨子,但卻總是渴望在每個場合體現自己的權威。“我們之所以來到這里,并非為了控訴或者審判任何人,而僅僅是在不得已之下采取的非常手段。”
“好一個非常手段。”坐在對面的楊瓔冷笑了一聲。
“正如您所知道的,作為蓋恩β的合法政府和代議機關,我們有權了解殖民委員會派來的調查組的工作進度和最新的研究成果,以便及時調整……呃……應對措施。但不幸的是,在過去的一個月里,我們與調查組的溝通……很不順暢,”老查理繼續說道,“在議員和工會代表們的強烈要求之下,我們不得不……”
“無緣無故地用該死的傳票把我們傳喚到這個鬼地方來?”楊瓔的助手菲麗絲打斷了他的話,“毫無意義地耽擱我們的工作?”
“菲麗絲·霍華德博士,我們尊重您和您的同事自由安排作息時間的權利,但我必須向您說明一點:繁榮港法院向你們發出傳票的做法完全是合法的。”阿蘭·格蘭特法官用他一貫四平八穩、令人昏昏欲睡的聲音說道,“根據本地法律,在得到議會特許之后,法院有權在不告知理由的情況下傳喚本行星上的任何人——具有外交豁免權的除外。而據我所知,你們的身份并非外交人員。”
“不錯,”楊瓔說道,“我們確實不是外交人員,而且你們的議會看起來也同意了你們的做法 ——否則諸位尊敬的議員就不會出現在這里了,對吧?”
“我們這么做只是出于對本地公民福祉的關心。”一名圓圓胖胖的矮個子議員說道,“持續惡化的生態危機已經對人們的生活造成了嚴重的困擾。”
“是啊,這都得感謝蓋恩公司。”楊瓔點頭道,“我曾經去過許多自然條件遠不如蓋恩β行星優越的外太陽系殖民地,但那些地方的經濟多樣性和自給能力都遠遠超過貴行星——正是因為蓋恩公司過度依賴香精出口、忽視其他產業的發展,才造就了你們極度單一且缺乏抗風險能力的經濟體系。幾乎你們的全部工業品和百分之九十五的食品都必須依賴進口,即便是在那些自然條件最糟糕的類地行星上,甚至是舊紀元那些專門為宗主國提供原材料的殖民地里,這種情況也是難以想象的。”endprint
“我必須承認,您的話完全正確。本公司過去……不完善的發展策略確實對目前的糟糕狀況負有一定的責任,”克里斯托夫三世合攏了充滿貴族氣質的修長十指,輕輕搖了搖頭,“但現在并不是探討本地經濟問題成因的時候。畢竟,在小偷已經進屋之后,再研究門鎖出了什么問題是毫無意義的。我們需要的是擺脫目前的困境——或者至少阻止這種困境繼續惡化——的辦法。”
“繼續惡化?”楊瓔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恐怕我無法贊同您的觀點,總裁先生。根據我手頭的統計資料,貴行星在過去三個月內因為藍針蜂襲擊造成的人員傷亡數量一直在持續下降——如果我說錯了請指正:在四月份、也就是襲擊事件的最高峰,被藍針蜂殺死的人數為一千零一十二人,其后三個月的死亡人數分別為七百零五人、四百三十人和一百九十九人,平均每個月都比上一個月下降了接近百分之五十。”
“那是因為我們五分之四的塊菰搜索隊已經不再前往野外了!”克里斯托夫三世道,“沒有搜索隊就沒有塊菰,沒有塊菰蓋恩公司就沒有香精、沒有收入、沒有——”
“我對貴公司目前的財政困境深表同情,但我似乎沒看出這和我們有什么關系。”楊瓔聳聳肩,“當然,如果蓋恩β的居民因為香精產業的癱瘓而無法進口必需的食品和日用品的話,我可以向殖民委員會提交一份對貴行星進行人道主義援助的申請……”
“我們不需要什么該死的人道主義援助,我們需要讓香精產業重新運作起來!”克里斯托夫吼道,“我現在只需要一個答案,博士!你們到底有沒有辦法阻止那些該死的蟲子繼續攻擊人類?回答我,有還是沒有?”
“如果您僅僅要求阻止藍針蜂對人類的攻擊的話,答案是肯定的。”楊瓔答道,“事實上,在研究工作開始一星期后,我就已經確信。只要能夠得到合適的運輸工具與制藥設備,我們完全有把握在短時間內結束類似的攻擊事件。”
驚訝的表情出現在了克里斯托夫三世那張狐貍似的瘦臉上。很顯然,他根本沒想到自己會得到這樣的答案,“你的意思是,你們早就知道該怎么做了?”
“不,我們只是知道該怎么讓你所謂的那些‘該死的蟲子停止殺人,”菲麗絲·霍華德說道,“這和知道該怎么結束發生在蓋恩β的生態危機可不是一碼事。”
“這當然是一碼事!”有人——或許是某個工會代表——喊道,“只要那些該死的蟲子不再攻擊人類,這場你們所謂的‘生態危機自然就結束了。不是嗎?既然你們知道阻止它們的辦法,那就應該告訴我們才對。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每一天平均要虧損多少?!”
“我對你們的虧損和盈利毫無興趣,”楊瓔冷冷地說道,“我必須嚴肅地提醒在座的各位:生態學是一切自然科學中最復雜、變數最多、最難以捉摸的,你們可以將復雜的生態系統本身看作是一個自洽的、永遠處于演化過程中的數學體系。在這個數學體系中,每一個變量的每一次變化都絕不可能是孤立的,在徹底弄清楚變化發生的原因之前,盲目修改方程是徹頭徹尾的愚蠢舉動。我希望各位能夠再給我們一兩個月的時間,這樣至少能盡可能降低風險……”
“我們愿意冒這個險。”首席行政官說道。
“或者準確點說,是可敬的喬舒亞·克里斯托夫三世愿意冒這個險吧?”楊瓔說道,“當然,對克里斯托夫先生而言,蓋恩β遠不如他的公司重要。只要能讓蓋恩公司扭虧為盈,哪怕我決定把這顆星球的表面燒成玻璃,然后再往這里傾倒一億噸放射性垃圾,他多半也會舉雙手贊成。”
“所以說,你們不打算把對付那些蟲子的辦法告訴我們了?”克里斯托夫問道。
“現在不行,”楊瓔點了點頭,“但……”
“很好,”查理·納克突然將目光轉向了戴維,“首席執法官,我命令你逮捕他們。”
4
“什么?”戴維愣了一會兒,以為自己聽錯了,“逮捕誰?”
“我命令你逮捕楊瓔博士和她的所有同事。”查理·納克重復道,同時很威嚴地將一份文件用力拍在了桌面上——如果他沒有因為疼痛而露出齜牙咧嘴的表情,這個動作倒確實很能體現他作為首席行政官的權威,“這是本地法院簽發的逮捕證。”
“開什么玩笑?”菲麗絲·霍華德立即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逮捕我們?!你們這幫人渣、騙子!你們憑什么?”
“沒錯,我不能執行這道命令,”戴維點了點頭,“除非能告訴我他們的具體罪名。”
“他們的罪名,”首席行政官用拖長了的聲調說道,“是非法勘探——根據繁榮港議會于2410年通過的法律,蓋恩β不接受私人勘探員,任何勘探、采集、加工本地野生植物和礦產資源的行為都必須持有政府頒發的許可證才能進行,所以……”
“強盜!”菲麗絲尖叫道,“騙人的東西!”
“好啦,親愛的,別這么激動。”楊瓔做了個手勢,示意她的同事坐下,“我們并沒有非法勘探或者采集任何東西,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是嗎?”首席行政官反問道,“那么,您是打算否認你們曾經授意協助你們開展調查活動的本地執法人員為你們非法采集塔拉塊菰這一事實了,是吧?”
“我不否認。”楊瓔迅速答道,同時用冰冷得仿佛足以凍住一顆恒星的目光掃了對方一眼。后者輕輕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將后背靠緊了椅背,“但據我所知,我們的這種行為似乎并不構成犯罪。”
“哦?愿聞其詳。”
“先生,如果您曾經在任何一所正規的法學院進行過學習的話,那您就應該知道,在未取得獨立國家地位的外太陽系殖民地,一些由殖民委員會授權的組織或者機構盡管不具有外交人員的豁免權,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們必須完全接受當地法律體系的約束。”楊瓔不慌不忙地說道,“比方說,根據2403年修訂的《生態危機應對與檢疫措施條約》,我和我的同事們有權在不知會貴行星本地政府或者立法機構的情況下自由采集和研究與生態危機相關的生物種群。如果您懷疑的話……”
“不必了,我相信您不會說謊。”首席行政官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事實上,我特地研究過該條約的2403年修正案,并且發現了一條很……有趣的注釋。”endprint
“哦?”
“那是一條關于‘相關生物種群定義的注釋。根據這條注釋,兩類物種可以直接被認定為‘相關生物種群——造成生態危機的物種本身和那些與它們在親緣或者生態系統中有直接聯系的生物。很顯然,塔拉塊菰與造成本行星生態危機的藍針蜂并不存在這樣的聯系。除此之外,事發地的生物學家也有權認定某個不符合以上限定的物種屬于‘相關生物種群。我相信——”
“我不認為塔拉塊菰和藍針蜂有任何關系。”法院大門又一次被推開,自從調查組抵達后就處于半失業狀態的殖民地首席生物學家沖了進來,“我現在宣布,塔拉塊菰不屬于《生態危機應對與檢疫措施條約》所規定的‘相關物種。因此,對塔拉塊菰的采集與研究活動是非法的!”
“我想也是。”楊瓔冷冷地說道。
查理·納克臉上的笑意更明顯了,“那么,戴維·霍恩先生,您還有什么正當理由拒絕執行命令嗎?”
“沒有了。”戴維無奈地嘆了口氣,“長官。”
“好吧,我們投降。”楊瓔對怒氣沖沖的菲麗絲做了個“不要沖動”的手勢,接著對繁榮港地方法院首席法官說道,“我必須承認,你們設計了一個非常漂亮的陷阱。巧妙,而且完全合法。但我想我們至少應該還有交錢保釋的權利吧?”
“當然,”查理·納克說道,“而且我們絕不會用高額保釋金之類的手段來為難你們。但在本案審結之前,你們將不能離開蓋恩β或是繼續進行任何研究工作。根據相關法律,我們將以非法勘探、非法采集與非法加工的罪名起訴你們——當然,你們也可以選擇與本地政府合作,如果你們這么做的話,法院將會考慮撤銷對你們的指控。現在,我希望你們能盡快將你們的選擇告訴本地法院。”
當然,他們很快就作出了決定。
5
當最后一只棺材被放進墓穴之后,六名執法官舉起手槍,最后一次為犧牲者鳴槍致哀。十六個墓穴,十六響槍聲,這就是為了換取兩百零三名羅亞爾鎮居民的生命而付出的代價。
兩百零三個人。戴維將這個數字默念了一遍——這意味著有四百二十二名曾經居住在那座離繁榮港不到一百英里的礦業小鎮中的居民在昨天的災難中失去了生命。當然,比起黑灘和蜿蜒角的居民,他們還算是幸運的。當那些瘋狂的節肢動物像棕色的潮水般淹沒壕溝、壓塌圍墻、涌入鎮內時,接到報警的巡邏隊員們及時趕到了那里。
“羅亞爾鎮,該死!”當掘墓人開始用鐵鍬朝墓坑里填土時,一名剛剛晉升 ——由于傷亡人數越來越多,許多加入才幾個月的一級、甚至是二級助理執法官都已經得到了晉升 ——的執法官走到戴維身后,在他耳邊低聲說道,“還有多少居民點沒有被毀掉?十個?十五個?誰知道什么時候會輪到繁榮港?”
“到今天上午為止,還有十一個居民點在與我們保持聯系。”戴維搖了搖頭——自從蓋恩β的本地生物開始主動攻擊居民點和村鎮之后,“失去聯系”就成為了“被毀滅”的代名詞。作為一顆總人口不到三萬人的偏遠殖民行星,蓋恩β的大多數常住人口都分布在上百個相距甚遠的居民點里。盡管許多居民點的規模甚至不比塊菰搜索隊設立的野外營地更大,防御能力也強不到哪里去,但它們在這場災難中一直未曾遭受攻擊——直到繁榮港地方法院在克里斯托夫三世授意下強迫調查組“合作”為止。
在最初的一段時間里,蓋恩公司總裁的這一決定看上去似乎頗為正確:當制藥設備和材料運抵繁榮港后,城內唯一一座制藥廠在二十四小時內就運轉了起來,開始生產一種被菲麗絲·霍華德博士稱為“共生抑制劑”的粉末狀藥物。到“合作”的第一個星期結束時,巡邏隊員們已經駕駛著征用的運動飛機和動力滑翔機在蓋恩β的主要塊菰產區——大多數襲擊事件都發生在這些地方——噴灑了數百噸這種藥劑。至于這些藥劑的成分到底是什么,調查組的人沒有特別說明,但他們強烈建議巡邏隊員在噴灑藥劑時穿上全身防化服,以免發生“令人不快的事”。
不過,無論巡邏隊員們噴灑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兒,它們都確實兌現了楊瓔的承諾——結束藍針蜂對人類的襲擊。在噴灑工作開始后的第三天,繁榮港試探性地向五十英里外派出了四支塊菰搜索隊,四支隊伍中有兩支遭到襲擊,但只有一人喪生——目擊者報告說,襲擊他們的藍針蜂只有區區幾百只,而不是之前的成千上萬。
五天后,六支塊菰搜索隊冒險前往離繁榮港一百英里的塊菰產區,兩支隊伍遇襲,但無人傷亡。回來的人紛紛發誓,宣稱藍針蜂變得比過去“愚蠢”了,它們不像先前那樣懂得規避火焰和殺蟲劑的氣霧,因此很容易就被人們驅散了。
八天后,三支搜索隊走到了一百六十英里外的地方,總共挖到了七十公斤塊菰,無人遇襲。
十一天后,首席行政官查理·納克宣布解除蓋恩β的緊急狀態。就在同一天,位于最早發生襲擊事件的北方丘陵地帶的兩座香精提煉廠重新開工。
半個月后,克里斯托夫三世興奮地在繁榮港廣播電臺里宣布,塔拉香精的產量已經回升到了今年三月產值的百分之五十。他甚至提議在繁榮港廣場上搞一次“閱兵式”,以慶祝他們所取得的勝利。
不過,這次“閱兵式”沒能按期舉行。因為就在喬舒亞·克里斯托夫提出建議后的第二天,四名巡邏隊員在一次例行空中巡邏任務中失蹤了——當他們燒焦的尸體與飛機的殘骸被找到時,人們驚訝地發現,導致那兩架“鷸”式巡邏機墜毀的原因是鉆進發動機進氣道里的數以百萬計的塵埃甲蟲——這是一種翼展不超過一毫米、以在空氣中飄浮的孢子為食的本地昆蟲——的尸體。沒錯,這種小昆蟲總是成群結隊地出現,但還從沒人見過這么多塵埃甲蟲聚在一塊兒。
“這是一次令人遺憾的事故……”在得知這件事之后,喬舒亞·克里斯托夫三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但我相信,我們的經濟重建工作將不會因此受到任何影響。”
戴維也很希望這只是一場“意外”,可是還不到四十八小時,另外兩架巡邏機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三天后,一架前往北方某個城鎮運送補給的“白鸛”式大型運輸機在沿海地帶消失得無影無蹤……當失事飛行器總數超過二十架后,航空管制委員會不得不關閉了北半球的大部分空域。endprint
又過了兩天,整顆行星的領空都被迫關閉了。
在關閉領空后,蓋恩β暫時平靜了一段時間,直到位于大陸東部沿海的蜿蜒角和黑港突然與其他居民區失去聯系為止。
當一支從繁榮港出發的武裝小隊抵達蜿蜒角時,他們看到了觸目驚心的一幕:在蜿蜒角,幾十萬只斑紋螯蟲—— 一種類似蜈蚣、有成人手指那么長的節肢動物——的尸體堆滿了這座由東南亞移民后裔組成的小鎮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座房屋,將它的居民活埋在了一層層散發著腐爛氣味的幾丁質甲殼之下。
黑港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從海面下鉆出的上萬只巨型蜘蛛蟹殺死、肢解并吃掉了它們所遇到的每一個人,全鎮四百個居民,只有兩人躲在地下室里僥幸逃生。
兩座小鎮被毀滅的消息就像砸在玻璃板上的兩記重錘,徹底摧毀了蓋恩人虛假的安全感——在此之前,人們都樂觀地認為永久性居民點不會遭到襲擊。在隨后的一個月里,幾乎每天都會有一座以上的居民點突然與其他地區失去聯系,隨后從這顆行星上徹底“蒸發”,摧毀它們的是各種各樣的本地生物——從針尖大小、連正式學名都沒有的微型節肢動物,到兇悍的蓋恩迅鱷和巨型蜘蛛蟹,仿佛這顆行星上的原住民們正展開一場殺人大賽,比賽誰能用最瘋狂、最難以置信的方式殺死最多的人類。在這場咄咄逼人的攻勢面前,蓋恩人疲于招架,節節敗退,唯一的“好”消息是,在所有攻擊事件中,人們都沒有看到藍針蜂的身影——正如楊瓔所允諾的那樣,她的措施的確終止了這種昆蟲對人類的攻擊。
“我們完了,”當簡陋的葬禮結束后,戴維·霍恩親自為墳墓蓋上了最后一鏟泥土,“這顆該死的行星玩兒完了。”
“也許我應該更正一下您的用詞,執法官閣下。”楊瓔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后,“就我所知,這顆‘該死的行星似乎并沒有即將完蛋的跡象——它的地質構造非常穩定,磁場與氣候沒有異常,周圍宇宙空間也沒有出現黑洞、可能發生氦閃的白矮星或是諸如此類的高危天體。如果從蓋恩β行星自身的角度來看,我們就會發現,遭受威脅、行將失敗的不過是一個從未真正適應本地環境、目光短淺的外來物種,而非行星本身。”
“這有什么不同嗎?”戴維惱火地反問。
“從你們的角度看,確實沒有。”楊瓔聳了聳肩。戴維注意到,這位身材嬌小的亞裔科學家今天竟然破天荒地穿上了一套聯邦陸戰隊的迷彩服和戰術背心,戴上了護目鏡和塑膠防撞頭盔。她的同事菲麗絲·霍華德博士也是一身類似的裝束。兩人手中各提著一只看上去頗為沉重的黑色塑料箱,“由于人類與生俱來的愚蠢的優越感,絕大多數人都習慣于將自己當成世界的中心,即便客觀事實無數次揭露了他們渺小的本質,也仍然很難改變這種先入為主的固執念頭。”
“多謝您為我指出這一富有教育意義的事實,哲學家女士。”戴維不耐煩地說道,“我們現在可沒時間談這些無聊的話題。你知不知道目前的情況……”
“我很清楚你們目前所面對的、完全由于你們的短視和盲目而導致的災難性現狀。”楊瓔點了點頭,將目光轉向了戴維,“戴維·霍恩先生,我希望您能如實告訴我,繁榮港目前還有多少可以行動的戰斗人員?還能使用的車輛和飛行器又有多少?”
戴維驚訝地眨了眨眼睛,他沒想到楊瓔會問這個問題,“你問這個做什么?”
“因為我們正計劃進行一次主動出擊。”楊瓔晃了晃手里的塑料箱,“諸位,現在是結束這一切的時候了。”
6
盡管上腭和肩胛的灰褐色皮膚已經因為被十多枚大口徑霰彈以及更多的步槍彈與手槍彈連續命中而變得血肉模糊,但這頭皮糙肉厚、體積與一輛小型皮卡車不相上下的蓋恩迅鱷仍然掙扎著爬上低矮的山丘,沖到了那輛拋錨的四輪全地形車前。這頭巨獸先是像挖掘蟻丘的食蟻獸一樣人立而起,用厚重的前爪拍扁了全地形車后座上的射手,接著,它的爪尖抓住了氣泡型駕駛艙蓋的邊緣。隨著一陣令人牙酸的刺耳響聲,脆弱的有機玻璃艙蓋像一張包裝紙似的連同鋁合金框架一道被生生從車上扯了下來。
坐在駕駛座上的人發出了凄厲的尖叫——這是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獵物、淪為其他生物捕食的目標時的本能反應。好在這種本能反應并沒有妨礙他騰出握著操縱桿的右手,用一支大口徑手槍朝著眼前的大家伙連續射擊。作為高踞這顆行星地面食物鏈頂端的掠食者,蓋恩迅鱷的背部、頭頂、下顎、尾巴和四肢都包裹在好幾寸厚的高密度骨質鎧甲之下,但保護它們腹部的卻只是一層柔韌的皮膚。在震耳欲聾的哀鳴中,怪物倒了下去——順帶也壓扁了全地形車的前半部分。
在巨獸倒下的瞬間,全地形車的駕駛員及時地踢開已經扭曲變形的車門,躲過了被這個五噸重的大家伙活活壓扁的命運。不過,幸運女神對他的眷顧也就到此為止了:這名蓋恩公司的雇傭保安剛從車輛殘骸里爬出幾米遠,一股泛著黑褐色光澤、噼啪作響的潮水就淹沒了他。這是千百萬細小的節肢動物和環節動物構成的聯合部隊,在正常情況下,這樣一支聯軍是絕無可能形成的,因為它們中的大多數不是互為競爭對手就是互為天敵與食物。但現在,這些生物竟然聯合起來向同一目標發起攻擊。
戴維轉過視線,沒有去看那個注定喪命的家伙的最后掙扎,但慘叫聲仍然穿透全封閉式防化服的頭盔鉆進了耳朵。無論如何,他死得還不算是毫無價值,戴維安慰自己。至少,在看到他們的下場之后,肯定不會再有其他人試圖拋下同伴從陣地上擅自逃脫了。
不過,用“陣地”來描述這道由全地形車、輪式裝甲車和氣墊滑橇圍成的圓圈其實并不恰當。這座低矮的土丘只比周圍的地面高出十米左右,除了低矮的蕨草之外,土丘上沒有任何可以作為掩體的地形地物,防守一方只能像歐洲三十年戰爭中的胡斯教徒一樣蜷縮在由車輛組成的環形防御工事之后,抗衡著這支由無窮無盡的蓋恩β本土生物構成的大軍。
盡管戴維并非生物學方面的專業人士,但即便是他也能看出,這支大軍的成員幾乎涵蓋了這顆行星上已知的所有陸生動物:巨大的蓋恩迅鱷,還有它們體型較小但卻更加兇暴強壯的看上去活像是頂盔帶甲的活體攻城錘的表親蓋恩角鱷,揮舞著帶有毒腺的爪子、用長得不成比例的雙腿蹦跳著奔跑的高脊毒蜥,笨拙的蓋恩懶獸則充當了活動盾牌的角色。在這些大家伙身邊,各種各樣的節肢動物和環節動物——從塵埃甲蟲到長著近一米長的細長節肢、揮舞著兩對可怕螯鉗的巨型陸生蜘蛛蟹應有盡有——幾乎鋪滿了地面和天空,但其中并沒有藍針蜂的身影。endprint
與這支大軍對壘的是不到四百個人類——這個數字只有他們從繁榮港出發時的三分之二。在楊瓔提出主動出擊的計劃之后,戴維立即以最快速度展開了一場全面動員:這支隊伍里既包括了所有能參與戰斗的執法官和巡邏隊員,也有塊菰搜索隊雇傭的警衛和為蓋恩公司工作的保安。為了護送兩位生態學家殺到位于繁榮港以西一百公里處的這座山丘上,他們在一路上的連番廝殺中損失了一百七十多人,還有十幾個人因為被蜇傷或者咬傷引發的中毒和病毒性敗血癥而奄奄一息,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也沒有機會熬到明天早上。
也許我們所有人都活不到那時候……當一頭體型異常碩大的蓋恩迅鱷在離他不到五米的地方中彈斃命時,戴維心想。他們付出差不多兩百條人命的代價,才從成群的瘋狂畜生中殺開一條血路,把調查組的那群生態學家護送到他們的指定地點。一心指望著這些家伙能拿出什么看家寶貝來,沒想到他們卻只是氣定神閑地撥弄著長在山丘頂端的幾叢藍色塔拉草,還從手提箱里拿出一大堆天知道是什么鬼東西的設備,優哉游哉地圍著這些該死的植物轉來晃去,仿佛正在幾百米外進行的血腥戰斗壓根兒就不存在似的!
“行了!”菲麗絲·霍華德博士的聲音突然從戴維的耳機里傳來,“有反應了!”
“反應?什么反應?”戴維問道。就在這時,一頭足有小象那么大的蓋恩懶獸像一枚炮彈般猛地撞上他身邊的一輛輪式裝甲車,這畜生堅固的鏟狀臼齒戳破了車體一側的兩只輪胎,在車體裝甲上留下了幾個大洞。戴維連忙端起突擊步槍,朝這家伙的大嘴里喂進了半個彈夾的刺釘彈,“你說‘行了又是什么意思?”
“我們的理論是正確的!”菲麗絲的回答聽上去完全牛頭不對馬嘴,“我們編碼信息的方式即使不完全準確,至少也已經將大致意思傳達給了它們!現在我們只需要等待回復——我想這應該用不了多長時間……”
戴維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傳達信息?等待回復?這該死的都是些什么胡話?事情現在已經很清楚了:這些家伙已經陷入了徹底的精神錯亂狀態,正在試圖與某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對話。但真正應該為這一切負責的是他自己,是他在絕望之中相信了這些瘋子的話,帶著幾百人踏上了這條不歸路……
“注意后面!”
戴維腳下的地面突然一陣顫動,他身后的一大塊草皮突然被猛地掀了開來。碎石、泥塊與植物像雨點般從空中落下,活像是發生了一場小規模的火山爆發。有什么東西——似乎塊頭還不小——正從地面下鉆出來。
不,出現在他身后的東西不止一個——而是整整一群!幾十只、或許上百只體型足有人類的腦袋那么大的披著油亮的黝黑甲殼的節肢動物,正揮舞著鐮刀狀螯肢,爭先恐后地從草地上的一個大窟窿里往外鉆。戴維過去從沒見過這種動物,不過這并不奇怪——蓋恩β只有區區七十來年的殖民史,有相當多的本地物種還沒有被人們發現、歸類并研究。
由于事發突然,離這些生物最近的幾名巡邏隊員根本沒有時間作出反應。毛茸茸的黑色螯鉗、鉤爪與節肢迅速淹沒了這些不幸的人。更多回過神來的人開始掉轉槍口,用手中的武器向這群丑陋的大蟲子開火,但他們殺死這些生物的速度遠不如它們從地下鉆出的速度快。這些沒有眼睛、看上去就像是螞蟻和椰子蟹的雜交后代的生物猶如一攤巨大的墨漬在地面上迅速洇開,撕裂和毀滅著它們碰到的一切東西。
戴維拼命朝這些生物開火——不需要瞄準,因為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多。他要做的只是機械地扣緊扳機,取下空彈夾,插上下一個彈夾,繼續扣緊扳機。當所有的備用彈夾都被打空之后,他抽出手槍繼續射擊。當手槍的彈夾也被清空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成了方圓幾十碼范圍內唯一還站著的人。
這些生物包圍了他。
戴維將已經成了廢鐵的手槍砸向包圍著他的黑色潮水,抽出了格斗匕首——這純粹是一種象征性的防御姿態。“來吧!”他大聲吼道,也不管它們能不能聽懂,“來啊!上啊!”
但它們沒有沖上來。
7
“我猜,當我提議主動出擊的時候,你肯定以為我已經瘋了,對嗎?”
戴維側過目光,沒有回答楊瓔的問題——事實上,他現在沒有心情回答任何人的任何問題。從山丘頂端放眼望去,被燒焦、擊斃,甚至是在混亂而毫無章法的攻擊中死于“戰友”踐踏的各種生物幾乎鋪滿了周圍方圓一英里的地方,在山丘附近的某些地方,堆積起來的尸首甚至比這座土丘本身還高。
“如果你們過去能夠稍微有點節制的話,很多人原本不必在今天付出生命的代價。”楊瓔似乎猜到了戴維的想法,“如果能在繁榮港就結束這場戰爭,我是絕不會讓你們來這里的——但我又有什么辦法呢?這里是最近的通訊節點。”
“戰爭?”戴維抬起目光,“節點?”
“讓我先回答第一個問題吧。”楊瓔蹲下身來,輕輕撫摸著腳邊的一叢藍色塔拉草,“首先,這是一場戰爭,一場蓋恩β行星的生物圈對你們這些外來者發動的反擊戰爭。這非常明顯:最初對你們發動襲擊的生物是藍針蜂,我找到的所有資料都顯示,這種昆蟲的棲息環境與生態位在過去一個世紀中均未發生任何變化——至少是沒有發生足以讓它們改變習性、與人類為敵的變化。而眾所周知,非智慧生物的攻擊行為只有三種原因:獵食、自衛或者求偶,這三種原因對藍針蜂均不成立。”
戴維搖了搖頭,“難道……難道藍針蜂是——”
“它們?當然不是。”楊瓔聳聳肩,“相信我,這種昆蟲的智力絕不比地球上的大黃蜂高出多少。因此我只能考慮第四種可能——這種可能在我解剖藍針蜂標本后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驗證——那就是,藍針蜂只是另一個本土智慧物種所操縱的工具,就像古代戰爭中被人類驅入戰場的大象。”
“這太荒謬了!”一名胳膊上纏滿繃帶的蓋恩公司保安說道,“我們家從我爺爺開始就一直住在蓋恩β,但我們從沒見到什么本土智慧物種。”
“沒見到?不,你們只是沒有意識到它們具有智慧而已。”楊瓔說道,“一種生物不像人類那樣長著兩只眼睛一張嘴,并不代表它們沒法進行理性思考。”endprint
“我不明白。”那名保安聳了聳肩。
“在對搜集到的藍針蜂成蟲標本的大腦進行觀察后,我無一例外地發現了幾種真菌孢子。這些孢子攜帶的信息素可以干擾藍針蜂社群的行為模式,強迫其認定人類為敵人。”楊瓔繼續自顧自地說道,“當然,真菌寄生并操縱昆蟲的行為并不鮮見,但這種寄生必須符合真菌本身的利益,可是攻擊人類顯然不在其內,這使我非常困惑。直到對比了塔拉塊菰樣本后,我才找到一些線索。
“眾所周知,塔拉塊菰不是真正的‘塊菰,正如蓋恩β的蕨類草原上沒有真正的草。”楊瓔說道,“塔拉塊菰更像地球上的地衣,是一種真菌、細菌與藻類的復合共生體,而這種共生體又與藍色塔拉草共生。從理論上講,在行星的不同地帶,塔拉塊菰的生物種群構成狀況會因為地域差異而有所不同,但我在來自行星各地的塔拉塊菰中都發現了產生這種寄生藍針蜂孢子的真菌,而在那些采集自攻擊事件發生前一兩年、甚至幾個月的塊菰樣本中,這種真菌的數量都微乎其微。”
“而所有襲擊事件都發生在塔拉塊菰產區附近……”戴維說道。
“沒錯。但塔拉塊菰同樣不可能是一個智慧物種——事實上,它甚至不算是一個單獨的物種。”楊瓔蹲下身來,輕撫著一叢齊膝高的藍色塔拉草,“是它們對你們發動了這場戰爭。”
“這不可能……”
“我說過,并非一切擁有邏輯思考能力的生命都必須長得和人類一個樣,”生態學家不滿地皺起了眉毛,“而蓋恩β的情況與一切行星都不盡相同——在這里,占主導地位的是植物,而不是動物。如果你們的祖先不是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濫采塔拉塊菰之上的話,你們早就應該意識到,蓋恩β的植物界已經進化成了一群擁有意識的共同體。從某種角度上講,這里的每一株植物都類似于一個神經元,它們之間通過根系交換電化學信號完成統一的思維活動。而與塔拉塊菰共生的藍色塔拉草則扮演著作為信息輸出與接收裝置的角色——藍色塔拉草的孢子囊經過特殊進化,可以‘復制與其共生的塔拉塊菰中任意一種真菌的孢子,通過改變不同孢子的種類與它們所攜帶的信息素的比例,它們就能精確地將信息傳播給位于行星任何一個角落的其他意識共同體,我們將這些藍色塔拉草群落稱為信息節點。在人類抵達之前,蓋恩β的植物界已經將這種狀態維持了幾十萬年,讓這顆行星處于極為精妙的平衡狀態下。由于特殊的生存狀態,它們雖然對某些科學領域一無所知,但在另一些領域卻擁有遠超人類的智慧。”
“然后你們來了。”菲麗絲·霍華德接著說道,“一開始,蓋恩β的植物完全沒有察覺到什么異樣——畢竟,本地食草動物每年都會吃掉數億噸各種植被,早期殖民者的調查與開發導致的破壞微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是沒過多久,你們發現了塔拉塊菰所蘊藏的巨大經濟價值,并開始了工業化挖掘。為了節省成本,蓋恩公司采取了惡劣的開采方式:你們的塊菰搜索隊習慣于縱火焚燒草原,然后用鏟車直接掘開表層土壤,像舊紀元的人從河泥里篩選鉆石一樣,用篩網和水槍把塔拉塊菰從泥土里給篩出來。在你們所謂的‘黃金時代,蓋恩β的草原面積萎縮了百分之三十七,繁榮港以南的高原幾乎全部因為水土流失而荒漠化。蓋恩β的植物群落開始感覺到了威脅——而且它們還注意到,這種威脅似乎與塔拉塊菰有關。于是它們開始有意識地降低塔拉塊菰的數量。”
“我明白了。”戴維說道,“怪不得在黃金時代結束之后……”
“沒錯。但塊菰的減少僅僅是刺激了你們變本加厲地搞破壞,”楊瓔接著說道,“它們最終意識到,必須采取某些更積極的行動來一勞永逸地結束這種威脅!它們從蓋恩β的生態系統中召喚出自己的盟友,對那些焚燒草原、破壞土壤的塊菰搜索隊發起了第一波打擊。正如你們之前看到的那樣,這輪打擊非常有效。
“可惜的是,由于供職于繁榮港法院的杰出法律工作者們的努力,我不得不在尚未完成初步研究的情況下實施第一步、也是最簡單的一步對策:用藥物干擾那些迫使藍針蜂攻擊人類的信息素,從而剝奪了你們對手的第一件武器。但這么做只會迫使你們的對手從蓋恩β自然界這座巨大的武器庫中挑選更多、更致命的武器!”她指了指放在塔拉草叢中的一整套儀器,“很顯然,結束這場戰爭的唯一途徑,就是展開談判。正如我之前說過的,藍色塔拉草是蓋恩β本土植物群落的‘嘴和‘耳朵,它們既負責散發攜帶信息素的孢子霧傳播信息,也可以利用長在莖部的特化孢子囊接收信息。為了與它們‘對話,我們用半個月的時間制造出了這套能將信息素翻譯成語言的設備。當然,通過選擇性地釋放合成信息素,它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轉譯我們的語言。”
“它還很不完善,”菲麗絲說道,“這些植物的……詞匯表和我們的有非常大的不同。我們的許多概念是它們根本聞所未聞的,要向它們解釋‘和平或是‘貿易這樣的詞匯,簡直比向波利尼西亞人解釋‘冰蓋是什么還要困難。事實上,我們同樣也很難完全精確地翻譯它們所提出的條件……”
“條件?”
“大致來講,它們要求你們立即停止用目前這種毀滅性的方式采集塔拉塊菰,立即解散全部塊菰搜索隊,拆毀所有野外營地和香精加工廠!”楊瓔說道,“我認為這項條件還算合理。”
“合理?這會砸掉這顆行星上每個人的飯碗!”有人喊道,“沒有塔拉香精,我們靠什么吃飯?”
“這不是問題。事實上,對你們而言珍貴無比的塔拉香精,僅僅是塔拉塊菰生長過程中的副產品,只要你們讓蓋恩β的自然環境得以復原,它們完全可以直接向你們提供無需提煉的香精成品。”楊瓔繼續說道,“除此之外,它們允許你們繼續在蓋恩β居住,但未經許可,本行星不得遷入新移民,也不得興建任何居民點、工廠或其他設施。”
“我想議會應該會接受這些條件的,”戴維喃喃自語,“但愿如此。”
“我也這么認為。”楊瓔點了點頭,“好吧,它們還有最后一個條件。”
“呃?”
“盡管智慧生命之間可能存在巨大的差異,”體態嬌小的生態學家露出了一個東方式的神秘笑容,“但我發現,我們之間其實仍然有著某些……共同點。至少從它們提出的這項條件來看,它們和我們的差別并非我們想象中的那么大。”
8
戴維無聊地敲下刪除鍵,把今天新收到的三百零三份郵件全部丟進了垃圾箱。這些郵件中包括兩份該死的保險廣告、四份垃圾郵件,以及兩百九十七份被標注為“其他”的稿件,當然,沒有一份是他用得著的。
“現代人該死的貧乏想象力……”他打了個長長的呵欠。自從一個月前的戰斗之后,蓋恩β重新恢復了和平狀態,當然,“停火”這個詞用在這里或許更加恰當。畢竟,從理論上講,殖民者與塔拉草之間的和平協議尚未生效,因為他們還沒有兌現對方提出的最后一項和平條件。
那項該死的條件。
塔拉草提出的最后一項條件,是要求人類停止使用“塔拉草”這個明顯具有不平等意味的名稱,并賦予它們一個有別于人類原有的價值觀的、有尊嚴的——當然,還必須是可以翻譯成它們所使用的“語言”的——新名字。
在持續一個月的征名活動中,已經有來自聯邦各地的數萬人向他提交了近十萬個備選名字。超過兩百所大學的哲學系、語言學系和生物學系就此展開了辯論,但迄今為止,他們既沒能提出一個能夠讓塔拉草接受的名字,也沒能就這個名字是否存在的問題爭論出個所以然來。
戴維搖了搖頭,個人終端的屏幕變成了一片黑色。楊瓔說得沒錯,所有智慧生物確實都有一個該死的共同點——自尊。
我們都有該死的自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