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思禹

吳思習慣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上班,從家騎車到辦公室,大概有半個小時的路程,在上下班的高峰期,他很容易就被淹沒在北京街頭的自行車大軍里。
那些與他并行的人,應該沒有人不知道“潛規則”這個詞,但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就是“潛規則”概念的創造者。
“潛規則”、 “血酬定律”、 “官家主義”……吳思發明的概念都被引用得很“火”,他所寫的《潛規則》和《血酬定律》兩本書,自出版以來也一直高居暢銷榜。與作品相比,吳思顯得格外低調。
但深居簡出并沒有掩飾住他的魅力。據傳,很多喜歡他的女青年尊他為“男神”。對于這一流行網絡的新詞,吳思卻道:“喜歡我的年輕人,應該是男青年居多吧?而且還應該是思想上有點問題,比較老氣橫秋的男青年”。
1992年,吳思出版了第一本歷史體裁的書《陳永貴:毛澤東的農民》,那年他35歲。“那時我就已經老氣橫秋的樣子,覺得什么都經歷過了。”吳思說,對歷史感興趣,一般都是年紀大的人,因為到了一定的年紀,看歷史已經不是看故事,而是回顧自己的一生。
人民大學教授張鳴曾評價,吳思是他見過的最聰明也最冷靜的人,如果1978年吳思選擇學經濟而不是學中文,那么今天中國最知名的經濟學家肯定有他一個。
學了中文的吳思,一直都在媒體工作,現在是《炎黃春秋》雜志社的總編輯。雖然沒有學經濟,但他卻以特有的文人情懷,敏銳地洞察著經濟發展背后,更深刻的偶然與必然。
一個人的革命
吳思提出“潛規則”的概念是在1998年,16年之后,與《英才》記者再談“潛規則”,吳思坦言“潛規則”的現象已經越來越嚴重,特別是在生意場上。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潛規則”。在生意場這個大江湖中,明規則和潛規則似乎很難有涇渭分明的界線。官商勾結權錢交易都是滋養“潛規則”的土壤。甚至“潛規則”可以吞噬掉明規則。
吳思把官商關系中的商人角色分成了兩種,一種是防御型,一種是進攻型。
防御型是指商人被官員利用明規則或者其他弱點敲詐勒索,為了息事寧人不得已而選擇用輸送利益的方式擺平關系。
而進攻型,則是官員手里掌握著巨大的資源,商人為了利益,積極主動向官員示好,直至把官員拉下水,共同謀利。吳思稱這種進攻為一個人的革命。
“中國歷代都是官本位,官家說了算,資本家從來不可能當家作主。本來商人是弱勢,官方是強勢,但是具體到一個人,商人卻很容易就買通官員,讓官員為他服務,成了他利益的支配者。當權力開始為資本服務,就已經不是官家主義,而是資本主義。這時候,一個人的革命就成功了。”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吳思舉了一個例子。
一塊土地的價格可以是8000萬也可以是一個億,如果通過競爭,商人可能用一個億都爭不到這塊地,但如果愿意付給官員個人1000萬,就可能以8000萬的價格拿到這塊土地。可見,買通一個官員要比在市場競爭中掙1000萬容易的多。官員也覺得把權力輕易變現,賣了個好價錢。雙方都覺得很劃算,關系越卷越深,誰也不愿意拋棄誰。而那些不跟官方勾結,不玩潛規則的商人,就可能無路可走,沒有生存空間。
“對資本來說,這種順應潛規則的模式看似很劃算,但代價是在用錢玩命。一個官員被抓住了,會拎出一串老板。揪一個老板出來,就一定牽扯到官員。”吳思對那些一個人革命的成功者,隱隱有些擔心和同情。“對那些很成功的商人來說,最重要的不是錢,而是生命。如果卷入政治,玩潛規則,就是迫使自己拿生命安全,去換已經不缺的錢,這是特別荒謬的選擇。”
企業家該不該談政治
從歷史角度看,中國是農業國,在過去的經濟發展中,90%的GDP是來自農業,只有10%來自工商業。但查閱今天的經濟數據,會發現一個新現象,90%的GDP來自工商業,其中,民營經濟占了60%。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過如此強大的資本力量,商人也沒有過如此高的社會地位。
也正因為社會地位的提高,商人們對社會影響力也越來越大。“企業家該不該談政治”?這個問題一次又一次被拋到臺前,當記者把這個問題拋給吳思,他的答案是:關不關心政治,對商人來說,就像鳥兒關不關心籠子的大小。
“歷史上官家一直把商人關在籠子里,限制非常嚴格。讓長多大,就長多大,讓在哪長就在哪長,絕不能亂長。今天中國的民企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規模和影響,但仍然是關在籠子里。雖然現在的籠子比過去更開闊了,但也有邊界。
有些領域,政府不讓你碰,你敢伸手進去,就立即會被砍掉手。如果離籠子邊緣很遠,也許你還可以自由伸展,但是到了籠子邊上,就必須得跟政治打交道。”很多企業家強調在商言商,不碰政治,吳思卻認為這也是政治行為。“這就是非常明智地表示對政治的屈服,他們知道自己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很多商人辦移民,讓孩子出國,把錢轉移到國外,也都是政治表態,選擇讓自己的公民權利含金量更高。”
打不完的“蒼蠅”
最近,最熱的新聞,無疑是一個又一個落馬的“大老虎”。圍觀者無不拍手稱快,而吳思對此的看法卻并不樂觀。
“從歷史上看,只要讓腐敗風險加大,成本提高,腐敗就會得到遏制,就像打蒼蠅,使勁打,蒼蠅就會少,但是,如果垃圾堆還在,就會不斷地出蒼蠅,根本打不完。”
吳思又把話題繞回了“一個人的革命”。“絕對權力就會帶來絕對腐敗。只要官員手里有特權,就會有一堆的老板追著,想方設法拖他下水。能抵住這樣圍攻的人,太少了。”
采訪接近尾聲時,《英才》記者忍不住問吳思,“你認為自己的思想很偏右派嗎”?吳思答:“什么是左?什么是右?我原來跟權貴站一塊,走著走著,發現走不通了,我就不跟著走了,如果權貴是左,我就是右,如果權貴是右,我就是左,反正我跟權貴總是相反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