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世界很多國家相比,瑞士只不過是一個彈丸之地,但這僅有4.1萬平方千米的地方卻掌握著世界三分之一的個人財富,銀行保密法無疑是這個國家的秘密武器。一直以來,瑞士銀行業一直秉承的絕對為客戶保密的專業性令其成為全球富豪趨之若鶩的存款首選地,各國的政要、商業巨子、演藝明星都在瑞士有存款賬戶。但與其私密性并存的,是其銀行保密制度因為缺乏透明度、涉嫌幫助客戶逃稅而飽受詬病,被指為“避稅天堂”。幾個世紀以來,盡管美譽與詬病并存,瑞士銀行業一直堅守著其引以為豪的保密傳統。
近日,這個被稱為“避稅天堂”的國家卻對外承諾將自動公開外國人的銀行賬目,暗含著這個素有全球最大離岸金融中心之稱的瑞士未來可能失去他作為“避稅天堂”的光環。現如今,數百年堅不可摧的保密原則就要消弭殆盡,“瑞士銀行的秘密賬戶”也即將成為歷史的回憶。當我們重溫這段漫長的保密史,或許有比其保密原則更加引人注目的真相值得一探究竟。
鐘表商的遭遇
1942年8月的一個深夜,恐怖的氣氛籠罩著令人窒息的夜晚,夜色中隱約可見一個猶太人家庭行色匆匆,崎嶇的小路如同一家人忐忑不安的心——苦澀難行。借著零星的月光,他們警惕地觀望著四周,前行的腳步異常密集、緊湊。一路上沒有人發出一丁點兒的聲響,但每個人的內心都在吶喊、疾呼:“走快點,再快一點,到了瑞士我們就安全了!”終于,在越過了重重封鎖線之后,提心吊膽的一家人到達了法國東部通往瑞士邊境的阿爾比斯山路上。
這是來自比利時的一個猶太家庭,家里的男主人是瑞士鐘表進口商人。在此之前,這個倒霉的進口商接到在比利時的德國黨衛軍傳票,命令他們全家向東遷移。黨衛軍的意圖顯而易見,鐘表商自然十分清楚。他決定賭一把,為全家博一絲生機——他把所有的金條、珠寶和現鈔統統塞進了三只大皮箱里,緊急籌劃了上面那一幕逃跑行動。鐘表商的計劃是帶著全家逃到瑞士,那里不僅有自己之前秘密存進去的80萬英鎊,而且可以隱藏在當地的朋友家遠離蓋世太保的魔爪,順利度過難關。但是,這個倒霉的鐘表商卻用自己的親身經歷證實了什么是禍不單行!
早在1940年,瑞士200名金融界人士秘密請求瑞士政府對節節勝利的納粹予以更大的同情。當時,在請愿書上簽名的包括控制大部分在德投資的蘇黎士信貸銀行董事長和瑞士聯盟銀行總裁。瑞士當時的法律規定,外籍人士在瑞士過夜必須要在當地警察局登記。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有很多瑞士人都將他們的朋友非法隱藏在自己家中避難。但是,可憐的鐘表商似乎被霉運糾纏上了——他的瑞士朋友因為擔心違法而將一家人投宿的消息通知了警察。警方毫不客氣的將鐘表商送進了監獄,而他的家庭成員則被送進一家擠滿猶太人和其他難民的修道院,邁上了前往波蘭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第一步,而這個倒霉的鐘表商在瑞士銀行的巨額存款也從此杳無音信!
保密法的底色
早在16世紀,隨著基督教加爾文派的興起,大批遭受迫害的新教徒分別從意大利和法國逃到瑞士的日內瓦,隨他們而來的還有大量的金錢,他們將巨額的財富交由日內瓦的銀行家代為打理,為了避免泄露這批新教徒的財政狀況,瑞士銀行業的保密制度逐漸有了雛形。
1713年,瑞士當局制定了銀行法,規定銀行人員禁止將儲戶的信息透露給其他人,瑞士銀行的保密制度由此延續了3個世紀。18世紀法國大革命爆發后,法國的達官顯貴紛紛成為瑞士銀行的秘密客戶,使瑞士銀行業的名望不斷攀升,越來越多的歐洲富豪的金錢源源不斷地流入瑞士。
納粹上臺之后,大批猶太人遭到迫害,造成了德國資金的大量外流,因為與德國臨近,瑞士便成為猶太人資金的主要流向地。在荒涼、偏僻的監獄,被恐怖氛圍緊緊包圍的納粹集中營,不經意間會聽到關押的犯人在輕聲低語著他們的銀行賬號。在德國以及被納粹占領的國家,不少猶太人在被逮捕或者被槍殺之前,都會將財富的秘密告訴他們的孩子:“我在瑞士給你存了錢!”
為了能夠掠奪猶太人在瑞士銀行的巨額存款,德國納粹曾派出很多蓋世太保對瑞士銀行的職員進行賄賂甚至威脅,以獲得猶太人在銀行里的存款秘密。蓋世太保甚至還會偽裝成銀行客戶,進入瑞士銀行拿出錢來,告知銀行職員將這筆錢存入某某賬戶,而這些賬戶的主人通常都是遭到納粹懷疑的人。如果能夠將錢順利存入,說明此人在瑞士銀行擁有賬號。一年的時間,蓋世太保就憑借這樣的方法找到了三個德國人在瑞士銀行的賬戶,而這三個倒霉蛋也因此被納粹處以極刑!反倒是那些使用匿名賬戶的德國人順利地逃過了此劫。與其說瑞士銀行業為了維護聲譽而保護存款人的利益,倒不如說三條人命使在瑞士銀行界流傳的守則最終成為瑞士的法律。
1934年,瑞士當局頒布了《銀行保密法》,明確規定銀行秘密受刑法的保護,這部法律的頒布也使瑞士成為西方第一個以成文形式確立銀行保密原則的國家。《銀行保密法》規定所有從事銀行業的職員必須嚴守秘密,并提交保密證書,即便是將來退職之后也不得泄露有關存款人的任何信息。為了替儲戶嚴格保密,僅蘇黎士和日內瓦兩地就有116家專門辦理秘密存儲業務的銀行,這還沒有包括各大銀行內設的私人儲存窗口。在這些銀行里,不準拍照,不講姓名,有些甚至不設招牌,只標有經營者的名字,辦理個人秘密戶頭的職員要絕對可靠,他們大都子承父業,世代相傳。為個人利益著想,他們也不敢以身試法,泄漏秘密,否則,擺在他們面前的將會是6個月的牢獄之災和最高5萬法郎的罰款。
根據保密法,瑞士銀行的客戶可以選擇自己認為妥當、安全的任何方式在銀行開戶存款,比如用假名甚至代號。開戶存款時也可以委托代理人代為辦理,財產的真正擁有者可以做到永不露面。保密法規定,任何外國人和外國政府甚至包括瑞士的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以及法院等都無權干涉、調查和處理任何人在瑞士的存款,除非有證據證明存款人有犯罪行為。
瑞士銀行的保密措施也早已深入到銀行職員的骨髓。美國的媒體曾經報道過一份瑞士銀行2006年的文件,文件提醒其銀行的工作人員在所住賓館的桌面上不要留下任何痕跡,出入境也不得攜帶與客戶有關的任何文件。同時,文件還對瑞士銀行職員做出了這樣的警告——即便被美國聯邦調查局發現,也首先要做到保護銀行機密。有了法律的保護和銀行職員的恪盡職守,客戶在踏入瑞士銀行的那一刻起,他與銀行之間發生的一切行為都將成為秘密,哪怕是最終沒有開戶。
美國商人奧列尼科夫這樣描述他的瑞銀集團之旅,“通過電梯到達了位于地下五層的秘密金庫,那里安裝了指紋識別系統及面部圖像辨認軟件。”盡管對高科技不太放心,但銀行的工作人員讓他印象深刻。作為“回報”,奧列尼科夫在這家銀行賬戶上的資產價值高達2億美元。
瑞士銀行的黃金大劫案?
自1934年《銀行保密法》頒布實施以來,八十年的時間里這部為了保護存款人利益和瑞士銀行聲譽而制定的保密法,一直身處獲取暴利和道德審判的強烈沖突之中——保密法為全球富人撐起秘密賬戶“保護傘”的同時,也為銀行侵占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被迫害致死猶太人的存款提供了可能。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那個動亂黑暗的年代,有的存款人的親屬只知道一個存款賬號,根本提供不了存款人的死亡證明;有的不知道賬號,只知道家人在瑞士銀行有存款;甚至還有的連家人在瑞士銀行有存款都不知道……當存款人慘死在納粹德國集中營后,這些分布在瑞士各大銀行的巨額存款就一同石沉大海。
長期以來,瑞士銀行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納粹受害者之間在賠償問題上一直存在嚴重分歧。當時有許多猶太人將大筆財產存入瑞士各大銀行,納粹德國也將他們從猶太人那里掠奪來的黃金和財產存放在瑞士銀行。由于許多存款人在戰爭期間死去,他們的巨額銀行存款就成為了一筆糊涂賬,而瑞士銀行則以本國《銀行保密法》為由拒絕公開這些賬戶記錄。
早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瑞士一家雜志就質問銀行家們:“你們拿猶太人的錢干什么了?”自那以后,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從未間斷過。美國國家檔案館有關納粹德國掠奪猶太人財富的文件顯示,當年德國法西斯從歐洲各國搶來的價值數億美元的黃金、貨幣、珠寶等物,大部分被送到瑞士,由瑞士銀行兌換和存放,從而由非法變成合法……
隨著越來越多的證據被披露,瑞士銀行終于頂不住壓力,表示愿意拿出6億美元讓猶太遇難者的親屬放棄追查,但此提議被嚴詞拒絕。其后,幸存者和遇難者的親屬紛紛聯合起來起訴瑞士政府和銀行,要求其賠償15億美元。一些國際猶太人組織也嚴厲指責瑞士銀行企圖利用《銀行保密法》侵吞猶太人存放的巨額存款,并提出了賠償要求。
直到1995年,世界猶太人大會主席埃杰?布朗夫曼親自到伯爾尼同瑞士銀行協會(ASB)交涉,商談歸還屬于霍羅克斯特集中營中死難者的、現由瑞士銀行掌握的財產,對方答應就此進行調查。由于事情已經過去六十多年的時間,幾乎所有當事人和知情人都已不在人世,所以很難完全查清真相。此后,ASB確立了一套通過在蘇黎士的一個中介機構進行查找的程序,它還要求其各成員銀行提供財產清單,結果發現無人認領的賬戶僅有775個,共3200萬美元。然而,世界猶太人大會事先做出的估計是幾十億美元。1996年5月2日,雙方簽署了一份諒解備忘錄,決定建立一個由獨立人士擔任主席的委員會,并要求瑞士聯邦議會徹底調查納粹掠奪猶太人財產一事。
1996年9月,英國外交部發表的報告稱,英國知道納粹德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把從猶太人手中掠奪的黃金轉移到了瑞士,這些黃金當時價值5億多美元。1997年,一份美國國會就瑞士銀行與納粹合作問題的調查報告,揭露了瑞士還從德國那里接受了59.7噸黃金。而戰后瑞士只歸還了荷蘭和比利時共13.2噸黃金。此外還有6噸來源可疑的黃金,很可能來自集中營的受害者。瑞士銀行被憤怒的猶太人稱之為“納粹銀行”。
1998年,瑞士幾家主要銀行與國際猶太人組織達成一項協議,由瑞士一次性出資12.5億美元建立一個基金,用于賠付早已死去猶太人存款賬戶戶主的親屬和后裔,條件是后者放棄對瑞士銀行的一切司法追究。進入21世紀后,瑞士又相繼公布了數萬個無主賬戶的信息,并向猶太人幸存者或無主賬戶繼承人作出了數億美元的賠償。
與猶太人長達幾十年的恩怨,讓瑞士堅如磐石般堅硬的銀行保密體系有一絲松動,而實際上,更為根本性的變化早已發生。
日益松動的保密體系
因為被譴責為“納粹銀行”,頂著巨大壓力的瑞士銀行被迫對傳統的保密制度作出了修改。1987年,瑞士銀行取消了匿名賬戶,要求瑞士銀行的職員“了解你的客戶”——認清客戶的身份以及經濟上的“合法性”。在這個“了解你的客戶”制度下,如果申請開戶者是在外國擔任公職的政治公眾人物,銀行會對其可能帶來的法律或聲譽風險作出評估。這些領導人的親屬也在名單之上。如果申請人是通過中間人而并非本人處理相關開戶事宜,他們還需要簽署一份特殊的清單,聲明誰是受益人。自此之后,瑞士有了一個政治公眾人物數據庫,各銀行可向其訂閱。
隨著世界范圍內如菲律賓的費迪南德?馬科斯、扎伊爾的蒙博托?塞塞?塞科、羅馬尼亞的尼古拉?齊奧塞斯庫等獨裁者的貪腐統治被推翻后,瑞士銀行為這些獨裁者保管的非法巨額財產也隨之曝光。接二連三的類似事件激發的群情憤怒成為瑞士銀行保密體系松動的又一根導火索。
2007年,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和世界銀行聯合發起一項新倡議,即《追回被竊資產倡議:挑戰、機會和行動計劃》,旨在幫助發展中國家追回被腐敗的領導人和官員所竊取的國家資產,并將這些資產用于發展項目投資。就在這項倡議面世的第二天,瑞士方面迅速作出回應,聲明愿意與聯合國和世界銀行合作,這項合作促使了2010年瑞士《獨裁者資產法》的問世。
2008年開始的金融危機,讓瑞士銀行遮掩富豪逃稅的丑聞更加公開化。為了能夠保證稅收收入,美國和歐洲開始不斷給瑞士施加壓力——美國先以瑞銀集團幫助美國富人逃稅為由,把這個瑞士最大的銀行告上法庭。瑞銀不但交了巨額罰金,還破天荒地提供了250余名客戶的名單。隨后,法國、德國又威脅要把瑞士放到經合組織制定的“黑名單”里,以此要求瑞士提供更多的銀行信息。
多數人士認為,瑞士的銀行保密法已遭到嚴重破壞,瑞士銀行每披露一名客戶信息,瑞士銀行業的信譽就受損一分。爭議和妥協或許更多地體現了瑞士銀行家協會發言人詹姆斯?納森的觀點:“外界流傳所謂的瑞士的銀行的保密性,實際上從來都不是百分之百絕對保密的。”
事實上,在世界范圍內的任何一個國家的銀行,客戶信息都是不能隨意向外界透露的。而將銀行保密制度寫入法律的也并非瑞士一家——新加坡、盧森堡、黎巴嫩,以及很多離岸金融中心,都有嚴格的保密和泄密處罰規定。早在2000年,瑞士的一個民意調查結果顯示,30%的人認為瑞士銀行保密制度只為富人和奸商帶來便利和益處,70%的人認為銀行保密法弊大于利,應徹底廢除。他們認為戰爭時期不惜放棄正義立場而換來的“中立”,以及和平時期幫助富人偷稅漏稅,已不僅是簡單的財政問題,而是一種嚴重的犯罪行為。
“如果一個國家離開《銀行保密法》就不能維持,那它和一個公司離開了‘黑工’就不能維持有什么區別?”瑞士《世界周報》一針見血地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