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硯田,1951年生,原籍河北樂亭,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
人,是感情動物,所以那些懂得感恩的人,總是把自己的心事,分割成若干間小房子,留給那些最值得掛念的人去居住。不論這些人,消亡還是健在。或曰:天地君親師。
在我的心室里,我亦用感恩的刀具,切割成了一間又一間的小房子。這些小房子,異常堅固,狂風刮不倒它,暴雨打不濕它,惡蟲蛀不壞它,歲月之傷,也傷不了它。其中有一個人,在其中的一間里,一住,就是50年。在今后的日子里,他還要繼續住下去。不給你打啞謎了,重復一句中國人掛在嘴邊的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就是我人生的啟蒙者,劉夢釗老師。
那一年冬天,在灤河右岸的樂亭縣,天氣是史無前例的寒冷。不用說生命了,就連天和地,都被凍得瑟瑟發抖。也是那一年,與眾人相比,更加寒冷的,是我的小學老師劉夢釗。他的寒冷,不光是他的衣衫更加單調,不光是他的腹中更加無食,也不光是他居住的草堂更加破敗,而是因為他的心里結了冰。一夜之間,他由一名人人敬重的人民教師,一名英姿勃發的文學青年,被專了政,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唯一罪證,是那一部近百萬言的將要問世的長篇小說《光棍外傳》。窗外天寒地凍,屋內是無煙無炊的冰窖。所有讀物和書稿被付之一炬,緊緊偎依在他身邊的,是多病的師母和一雙嗷嗷待哺的小兒女。而天明,他就要被押送牛棚,情何以堪?一夜之間,他的頭發就白了。苦海無邊,又去哪里問岸?
憶得讀小學四年級時,我寫過一篇作文,《哀歌,在風雪里飄落的鳥巢》。文章內容取材于一次放學路上。路邊一棵大葉楊,樹上一只鳥巢被風雪吹落。被風雪吹落的鳥巢里,兩只滿身胎毛的幼雛已成凍殍。它們的身邊,是兩只老鴉,滿身的黑色,包括它們的身態和心態。久久不愿離去的老鴉,讓我聯想到了天下父母心。劉老師對這篇作文的批語是:一首凄婉的兒歌。有新意,語境亦美。只是心頭負累與你的年齡不符。用消沉的筆觸去書寫積極的人生態度,對一個小學生而言,幾乎不可能。這篇習作和劉老師的批語,是我們師生之間,長達50年的文化簽約。
從那個時候起,劉老師就格外留意我。時不時約我去他家小坐。他并不把我這個學生當做學生,而是一個忘年交。他家的小院,種植著幾畦黃瓜,那個歲月,幾畦黃瓜,被人看做是外星植物,很是稀罕。平時,就是學校校長或村支書偶去他家,他也從未把幾顆稀疏的瓜實,輕易送他們。而我每去,他總是把其間頂花帶刺的最嫩一顆,摘下,洗凈送我。在第二時間,我才品味出,太陽地里,月亮底下,我啃著瓜苗,實在是咀嚼著一段清甜的往事,一段舍不下的日子。劉老師一生苦寒,就是當上老師后,還是民辦的,掙的是工分,日子依然清苦。但是說他的草堂家徒四壁,也不盡然。在他家里,炕頭上,飯桌上,灶臺上,柴筐上,全是書。漢賦的、唐詩的、宋詞的、元曲的、明清小說的,盡是文字。還有《史記》《資治通鑒》《四庫全書》。當年,在荒僻的小村落,若《人民文學》《詩刊》《人民日報》這幾家大型報刊,是很稀見的,但是他家里有。劉老師,你這書箱子,你打開書箱子蓋兒,有意把這些書籍散落明處,是供我這個書蟲子來啃食么?也是后來,我在這幾家報刊上均有作品發表。時至今日,我才察覺,發表在這幾家報刊上的作品作者署名,不應該是馬硯田,實實在在應該是劉夢釗。
幾十年來,劉老師對我苛責督飭的部分,勻勻施灑在春風細雨般的暖意。在苦日子里,嘗出甜來,那才叫甜。
說到日子,今天的日子真是富足了。而今天富足的日子主要是用貨幣來支配。百元大鈔,成了人民經濟來往的主角。至于貨幣中的基礎單位,那些可憐見見的角幣、分幣們,則被淪落為棄兒,人們已經忽略不計。有時在田邊、地角、旯旯旮旮,被人丟失的毛票子、銀角子,有人丟,無人撿。有時有人去割草,見了它們,如見瓦礫,理也不理,照樣割他的草。今天,操辦紅白喜事之風,日盛。但在熙來攘往的人流里,還未見一人,是背著一袋子角幣、分幣去隨喜的。其實一毛錢也是錢,甚至更是錢。一毛錢里關乎著人性良知和價值觀念的體現,能折射出國民的整體素質。聯系現實生活中,與一毛錢距離甚遠的豪賭、豪飲、豪游、豪婚、豪車、豪宅,容易引發平民與之的嚴重對立感。這種現象,我以為也是一種中國特色,但屬性不良。對零幣的冷落與抵制,其實是另一種腐敗。
屬于劉老師的那個年代,雖然令人傷惜追懷,但也有好東西,那就是全民的艱苦樸素,說它好,因為那是全民的本色。全民本色,積累它,很難。毀了它,旦夕之間。人們累了,苦了,窮了,才會更懂得珍惜,謂之沙之而聚,聚而成塔。那個年月,農村一個壯勞力一天的工值,才不足一毛錢哪!難怪百姓把那一毛錢拴在腰帶上,舍不得花。我不是說富足了不是硬道理,我是說,富足了更懂得節省,才是真正的中國特色。讓我們回首往日,看著昨天的劉老師們吧。
歷史說:成由勤儉敗由奢。
生活說:一分錢愁煞英雄漢。
日子說:那個年頭,田里只種社會主義草,要拔資本主義苗。財主要打倒,窮鬼才光榮。
劉夢釗老師說:頭上戴著黑帽子,臂上纏著黑袖子,住著無字無書的黑房子,冷風冷雨凍煞人。要是有一碗汪著肉絲的熱湯面,讀上一部字清句正的《新華詞典》,就是告別人生,也不冤了。他接著補充說:何以解餓,唯有熱湯。《新華詞典》去我心傷。
按當時市價,一碗熱湯面,是三毛錢,一部《新華詞典》,是六塊五毛錢,兩樣東西加在一起,是六塊八毛錢。恰好是現在有的人到手就丟的數額。而在當年,對于我這個一貧如洗的毛孩子來說,就是天文數字了。為了完成老師的心愿,我只能犧牲自我了。春割野菜,夏割青草,秋拾毛柴,冬養白兔。勉強湊個數。
又是年關。我就像一個偷人的小賊,悄悄地把老師的兩樣可心物,送到他的手里。而我從老師那里得到的,更多。劉老師啃著已經凍成冰坨的熱湯面,眼望封面上掛著冰漬的《新華詞典》,他的熱淚就流了下來。他用滿是凍瘡的手掌,撫摸著我說:好孩子,你完成了一篇耐讀的處女作,它就發表在老師的心里。
時至今日,剛剛大病初愈的劉老師,精神仍健在。精神健在的劉老師,不遠千里,經常走進我的夢里,對我說:孩子(雖然我現在已經也是一把年紀,但在老師眼里、口里、心里,我依然是孩子。我曾經為這種父子般的感情,而歌哭),我真的老了,腦老了,手老了,眼老了,不能自已了。但我仍然在堅持寫作,不是為自己,是想給后人留下一些東西,哪怕只是一點點。在他居住的仍然破舊的舊屋里,擺放著一張舊式寫字臺。我知道,這張寫字臺,是老師仍在堅守的最后一角文化陣地。寫字臺上,長年放著兩樣東西。一樣是一方硯臺,一樣是一只粗瓷碗。碗里,堆放著那些角幣、分幣。他說:這些散幣,不是固質,你可以看是液體,是百姓的汗一滴,淚一滴,血一滴。說不準,江山就在碗里呢。
劉老師,你的一點點,窮其一生,我也很難承繼你的衣缽,不單是寫作,還有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