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生于1965年,出版有小小說集《秋夜》和《杭州路10號》,以及長篇隨筆2部,童話3部,科幻小說1部,兒童小說7部,第三屆小小說金麻雀獎得主。
秋夜
那年深秋,佳衛突然打電話給我。
他說:“我們去郊外旅行吧?!?/p>
對于他的提議我當然高興,可也頗為猶豫,因為深秋這個季節實在不適合去郊外旅行。在北方,這個季節早晚已經有霜了。
但佳衛堅持。
我說:“這回怎么有時間了?”
電話那端,他只是笑,沒有回答。
我們所說的“郊外”叫土門嶺,是個半丘陵地區。我們認識住在那里的一位農民詩人,我們特別想吃他家的豆飯,烀土豆,炸辣椒醬,蘿卜大蔥白菜心兒。我們給農民詩人打電話,說我們要去。他當然高興極了,早早地站在村口接我們。
那一天,我、佳衛、農民詩人——他叫老李,我們都是興奮的。
在這樣一個以賺錢為榮的社會里,三個早已告別了薔薇花一樣的青春歲月的典型意義上的中年人,還能圍著熱炕頭,圍著小飯桌,熱情奔放地背誦阿赫瑪托娃、普希金,背誦葉芝、雪萊、泰戈爾,實在是不容易了。
讓我奇怪又高興的是,那一天,佳衛喝了不少酒。
在我的印象里,他是從來不喝酒的。
就這樣,天不知不覺地黑了。
正在酒興上的老李突然說:“我們去點篝火吧!”
“好?。『冒?!”我欣然同意。
篝火就架在老李家的地里。
莊稼已經收回倉了,秸稈還沒有拉走,一捆一捆地橫在田壟上,月光清清地灑下來,大地一片銀白。我們把干透的秸稈支在壕壩上,歡呼著,跳躍著,孩子似的把它們點燃。
篝火燃起來了,把我們的臉映得又紅又亮。
“我們接著背詩吧?!奔研l說。
受到篝火的感染,我們詩興大發。
我先來。
我背誦的是英國詩人魏爾倫的《三年以后》。
接著是老李。
他背誦的是美國詩人惠特曼的《在路易斯安娜我看見一株活著的橡樹正在生長》。
接著是佳衛。
他背誦的是俄國詩人普希金的《致大海》。
“再見吧,大海!你壯觀的美色,將永遠不會被我遺忘;我將久久地、久久地聽著,你黃昏時分的轟響。心里充滿了你,我將要把,你的山巖,你的港灣,你的光和影,你的流花的喋喋,帶到森林,帶到寂靜的荒原?!?/p>
在抖動的火光中,我看見佳衛的臉上滑過一串晶瑩的淚花。
他喃喃地說:“我是那么恨火,可現在我突然發現,我又那么愛它!”
補記:
佳衛離開我們已經很多年了,他是一位詩人,發表過很多美麗的詩章。除詩人的桂冠,他還是我們這個城市一個區的消防中隊的中隊長。我所說的那年秋夜,他已經復員了,離開了他熱愛的工作。我永遠忘不了他,忘不了那年秋夜他臉上的淚水——因為,就在事隔不久的一場救火戰斗中,他犧牲了。他已經復員了,完全可以遠離火場,可他像一只美麗的飛蛾一樣,最終融化在讓他恨、讓他愛的烈火中。
他不是飛蛾,而是鳳凰,我相信,他涅槃了!
老李還在土門嶺種地,前不久,他來電話,對我說:“又秋收了,要是佳衛活著就好了,我們又可以去點篝火了。”
聽了他的話,我哭了。
風
我在機關工作的時候,接觸過一位主管領導,原來在機關某個部門當干事,后來為了提半格,到我們這個小小的事業單位任副職。在機關工作一遭,怎么也得解決一個“處”的問題,不然的話,就枉為當一回機關干部似的——這是大多數人的想法,我思忖著,這位也是一樣吧?
我們的辦公條件很差,十幾個人,擠在一間大辦公室里。他來了,審視半天,最后在主任的旁邊安了一張大一點的桌子。我想,以他心中的劃定,這里應該是領導干部的辦公區。
我一直是一個很幼稚的人,用精明的人的話說,這輩子算是白活,不能審時度勢,遇見什么事情,“馬后課”比誰都清楚,對事件的來龍去脈都能講述、分析得明白、透徹。
對這一位,也是一樣!
他初來的時候,每每下班前,都暗示我,讓我留一會兒,似乎有話要交代。我再糊涂,暗示還是能看明白的,于是,默默地坐著,等最后一個“不相干”的人走掉。
他走過來,笑吟吟地說:“你的名字我早就聽說過,只是不太熟,這回好了,在一個單位工作了,彼此應該互相了解?!闭f著一甩頭,“走,我請你吃點東西?!?/p>
那時候,街頭剛剛興起“羊肉串”,他很順理成章地尋到一家,然后我們相對著坐下來。
“喝點什么?啤酒白酒?”他依舊笑,語氣和藹地問我。
我有些誠惶誠恐,便答:“什么都可以?!?/p>
他說:“那就先喝點白的,然后,再喝點啤的。”
我諾諾。
酒菜上齊,我們喝開了,同時,也打開了話匣子。
他說,他剛剛更換部門,對這里的工作情況不大了解,所以虛心地向我請教,業務上的,人事上的,包括業余生活和學習,一個人,要想當好領導,不深入基層是很可怕的,脫離群眾就更可怕。
他說的具體話我記不太清楚了,但大致意思如此。
他初來的日子里,我們吃了幾次飯,最初的話題雜亂而廣泛,集中到最后,他所關注的焦點集中在了每個人的身上。這個人如何,那個人怎樣,為人好否,業務精孬,性格特點,行事風格,事無巨細,不厭其煩。
最后,他壓低了嗓子問我:“你覺得某某這個人怎么樣?”
某某就是我們的“一把手”——主任。
“挺好啊?!蔽艺f,“我來這里還是她一手調的呢。”
他詭異地笑了,“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吧?”
我有些緊張。
他以兄長的口吻教訓我說,社會也好,單位也好,部門也好,為人處事不能太實在,太實在容易吃虧,工作要干,但要知道怎么干,尤其是在機關下屬的事業單位工作,要懂得站隊,站隊站錯了,可能就要耽誤自己的前程。
他的話很高深,以我當時的智商,是無論如何也揣摸不出他的用意所在的。更何況,我根本不知道“站隊”一說,更不懂得怎樣做,才算“站”好隊了。
我依然故我,慢慢的,我們的關系疏遠了。
事后知道,關于吃飯、談話的事,不單單發生在我一個人身上,除某某之外,單位里的每一個人都被他“招呼”過。
我在單位負責一本小雜志的編輯工作,不屬于他的分管范圍,雖然有時事務上有交叉,但實質性的接觸不是很多。所以,我樂于“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
以“旁觀者”的目光看,他應該是那種自以為是,好大喜功的人吧?
這從幾點上可以看出來。
他似乎特別樂于批評女同事——我們單位有幾個女同事,只要是他分管的,好像都哭過鼻子。我很難想象,她們的工作出現了多么大的紕漏啊,值得他言辭如此激烈?當然,“激烈”是我想象的,因為,他批評女同事一般都是單獨的,我們只是聞其聲,不知內容,或許是語重心長也未可知,總之,那些眼窩子淺的女同事都落過淚水。
我們開了一個課外輔導班,主要是為雜志的小讀者們服務的,豐富一下他們的課余生活,借以擴大雜志在讀者群中的影響。他主動請纓,要當輔導班的老師,每次站在講臺上,都會“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地調動小讀者和他們家長的積極性。這本無可厚非,但每次講完課,他都會大聲地對某一位家長說:“他們的校長(指孩子)我很熟,有什么事情盡管尋我。”語氣之夸張、自得,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他帶隊去越南搞活動,帶回了一瓶讓他愛人不明不白的化妝品,二人發生了矛盾,爭執吵鬧竟連連升級。他最終給出的回答是,送給某某的——也就是我們的“一把手”——她也是一位女性。細節不去探究,話不服人是顯而易見的,結果,他愛人跑到單位來,狠狠地核實了一番。某某自然是無辜又無奈,除攤開雙手苦笑,其他的話什么也說不出來。
還有一件事,和我有直接關系。
他來的第二年,我們結算,兌現上一年的獎金。也許是上帝的照應,我平生第一次拔了一個頭籌。開會、公布、鼓掌、高興。他卻一開門,氣沖沖地走了。某某找我談話,說,你個人做出點犧牲吧,把你的獎金分一些給他,數目不論多少,但求一個平衡吧。
我無異議。
于是,找到他,把我的獎金分給他五分之一。
我認為自己為集體辦了一件大事,應該皆大歡喜才對,可是,令我難以想象的是,這以后,我和他的關系反而僵化了,他對我的冷嘲熱諷明顯地多了起來。
這是什么原因呢?
我想,是我做出的犧牲太小了吧?
掐指算算,這已經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本應該淡忘。無奈,在這近二十年的時間里,雖然我調轉了幾家單位,走了不少地方,經歷了不少變故,卻發現,在現實生活中這一類人不在少數,狀態如一股風。你不知他們何時來,來于何地,也不知他們何時去,去往何方,風有大小,浮動的樣子卻是大同小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