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蓮居藝譚》小引

柯文輝

破悶葫蘆論藝難，打撈火種出深潭。每從意外求真味，詭異靈犀見大凡。

泥中覓道賴金睛，大漠無垠寸草青。絕路峰回新境妙，當頭棒喝點心燈。

書城畫海隱玄關，霧罩云流何處山？史冊斑斑多血淚，澆花始貴半天閑。

風月無奇幻想奇，欣逢點化險成夷。白頭共享求知樂，格物朔源幸有師。

以上四絕，錄自舊作《聽蕭平兄談藝有感》。

聞藝是精神盛宴。撕破靈襟，沙堆淘慧語，平易艱辛一體，如生活禪迸射火星，開我茅塞。蕭先生具備很多優越條件，本書是一參證。

他是有緣有心有韌性的職業讀書人，比之當下求位釣名以數錢為樂者，縱非鳳毛麟角，終為小眾化一類。其中能抒發創見，腦汁汗水澆得腳印閃光的人更屬罕見。他愛書成癖，獲得特殊視角，遠離功利，把過程當目的，站在書的天頭與古人時賢對話，恥做留聲機或兩腳書櫥，只當磨銅鏡的皓首學童。以周敦頤夫子《愛蓮說》為例，把“獨愛蓮之出汙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銘刻心扉，以為終身攀登的高原，勵志篤行的動力。拜蓮為師，取其品格風神，自題書齋為《愛蓮居》。寓所當蓮蓬，謙誠質樸如一蓮子，一線蓮芯，淡化欲望，播散清涼，用心良苦，復倩韻友篆印曰：“濓溪書僮”，雅侍蓮花，若花侍佛，不亦快哉！唯發自本心，杜絕雕飾，乃生美感與大自在。讀書，悟道，躬踐，煉膽識，合為一體。若車四輪，案之四足。穩定治學習藝授道解惑根基，內容充盈。

作為畫家，他博覽古畫，審美用功，筆吮古哲仙乳，反復蒸餾，與造化大活書并讀，編織巨網，八方出擊，中宮仍在蓮心小瑤臺。或畫數千，鋪為殿廊園林，曲徑通幽，回環轉折。寫山水莽莽蒼蒼，江南朗潤，五岳風骨，動之以旋，白云緾腰，飛泉狂瀉，意氣沉凝，淡定不枯寂，繁豐無瑣碎贅墨，時有簡筆，以子久線條畫出云林結構，四僧袈裟代屏障，味存味外。心靈棲息處，生機別具，何限于柳浪荷香，彌漫大野，超出《愛蓮居圖》疆域，不必拘泥某水某山，借象抒懷，無法意造，與元人無似無不似，江浙雅士譽之為“蕭家蓮”。他卻說“尚在草創，愧不敢當。奮臂十載，難達斯境。竟敬辭不敏！”人益重之，勝自詡大師輩多多矣。帶露折枝入圖，自娛娛人，自塑塑人。豐姿綽約不勝衣。縱橫排奡，光怪陸離，磨墨時難以自期，寫畢嘎然而止，畫盡意不盡。

讀人千計，漸識世途。個性無人雷同。人性中外古今近似，道德文明高揚之秋則上升，封建專制之時乃下降。驗之歷史大抵不爽。蕭平兄觀人情于花鳥，探風云于人心。臺下見戲，臺上見魂，魔佛同身，隨因緣變異旋轉萬花筒，畫上烙有思維軌跡，地上不乏丹青墨潮。打通隔墻，圓融萌發，奇中見真，愚里藏慧。成敗榮毀瞬間過，怒海滔滔日日新。破我破執，我執頑強；求智求仁，仁智無涯。十五年前聞友人勸之以元人筆法畫宋人結構花鳥，獨開一途，彼時事繁，思索未深，又怕功力不夠，近歲益覺此課題魅力無窮，醞釀變法，是為首選。九載為期一大段落，三年作一小階梯。惜干擾多，時間難集中。但已決定攻關，祈盼至愛親朋有所體諒，生命有限，我為他三復吶喊。

蕭兄擅長鑒定，入古能出古，不為陳規所繩墨。但辨別氣息，全靠久久沉浸大師佳作，積累心得，煉就慧眼，以故絕對準確之萬能鑒定師寥若晨星。他強調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從不說過頭話，懇切辭謝“江南一眼”的美譽。我在金陵親目所睹他堅辭巨商重金為贗品作跋之景行，義正辭嚴，真堪謂人與蓮同清。

他談藝有話便長，無話即短，不拿科學作應酬，鄙薄架子和夸夸空談。

他說到人畫均高潔的呂鳳子先生，從人與藝關系切入，肯定了鳳子老人當前受冷落的原因，指出他將來會享有應得的榮譽——三百年來一人。佳作《逃難圖》表現現實，畫出了勞動者的淳樸惇厚，線條如刀刻斧鑿，從羅漢看出畫師雄健的造型能力，淡泊自安的美好情操，頗有見地：敢鉆荊谷拜梅花，悲憫崢嶸鑄自家。羅漢袖中藏日月，彩潮筆力似濃茶。

他研究龔賢風格卓異，飲譽日本歐美。論文如一冊小評傳，詳而不碎，無意間流露出作者畫畫的艱苦，跟龔半千心心相通，拈出“白龔”、“灰龔”、“黑龔”，風格異同，剖析源流，是畫家心聲，又不盡是畫師語。敬長者賢者，情在實處。

他評說陸儼少具大家風范，首先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文人“十分功夫：四分讀書，三分寫字，三分畫畫，”欣賞陸老以“靈變”二字來注解氣韻生動，強調“識辨”都很縝密，洞察幽微。還通過陸老終身熱愛大自然的史實，以理服眾。說到陸的妙處超過王石谷而集大成，有黃鐘大呂的宏音；評及陸老暮年缺點，筆墨拖沓，“聲響和動感都大大降了調。”大膽公正，言人所未言，讓我欽佩！

思凌廣宇千秋短；行到危崖寸步長。

欣賞是一種創造，借它山之石考慮過來人的話，反復咀嚼、發掘、補充，灌溉學術興味，是平生快事。蕭平兄說：“歡迎后來居上，以力作來超越拙著，是我莫大的幸運！”好一個大丈夫肝膽！行者路無疆，他在走，你我在追！有先有后，總會貼近真理、豁然開朗，擁抱最積極的明天！

2010年5 月1日·求道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