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安全
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大特點是注重文筆的溫婉與簡練,溫柔敦厚、含蓄而有余韻,詩人能用簡潔的語言把內心的豐富情感加以表達。其中的意象又是古典詩歌中的精華所在。
意象的概念源遠流長,如古代哲學家老子的“大象無形”之說。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意象”是以“象”所反映的藝術表現。美國的文藝理論家蘇珊·朗格曾經說:“藝術品本身就是情感的意象”。“這是一種不能用語言所表現的和非理性的意象。”他對意象的內涵作了全面的注釋,也即詩人意中之象,是寄托詩人用獨有的視角分析、理解和歸結在直觀感覺與特定感情的事物與景物,是詩人表現意義和思想、表達感情的載體。“意”指詩人的主觀情意,“象”指詩人反映的客觀形象。因此,意象就是詩人意念之中的形象,是融入作者情感的映象。意象是普遍表意的形象物象,是主觀而且可以感知的,實在而具體。德國哲學家康德曾形象地描述意向是“灌注了生氣的形象。”很多意象派的詩歌通過名詞的疊加,空間的轉換,來達到別樣的文學效果。
意象的空間意蘊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意象式主觀想象和客觀外部的和諧統一。意象飽含著詩人在特定環境或特定時間內的感情與思想,它不僅僅是對事物的客觀描述,而且飽含了詩人主觀上的意愿。意象的其中一個顯著的特征是在空間上的表達,即內涵的沉厚與外延的廣袤。它常常是通過對視覺物體和景象描寫來表達的。意象之間存在著內在的緊密聯系。一個意象表現得優劣,不但在于這個意象是否鮮明,而且還在于它在整體中的作用。
意象是實有的存在,是以“象”所反映的藝術表現。如白樸的《秋思》 “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鷗影下。青山綠水,白草綠葉黃花。”在這首詩中,詩人共羅列了十二個意象,空間的轉換從孤村到落日、殘霞,由近及遠,再到遠處的老樹、寒鴉,最后再到近處的白草、綠葉和黃花,詩中表現的內涵,即秋色景象與外延,即空間的轉換,意象的衍生,達到了完美的統一,生動貼切地展現出了一幅絢麗的秋色畫卷,飽含深摯的情感。而另外一首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則是通過一組意象形象地結合在一起,用“枯藤、老樹、昏鴉”等典型的秋天景致而觸景生情的悲涼凄苦的境遇,表現漂泊在外的游子思念家鄉之情,展現出優美意象的上乘佳作。“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為達成畫面的營造,詩人形象地運用了“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夕陽、斷腸人、天涯”等意象,把這些名詞意象直接組合,一氣呵成,所產生的悲涼氣氛立刻躍然紙上,形象而且立體。整首詩情感之所以形象而立體皆是因為詩中的四個意象,而這四個意象直接構成了詩中所描繪的凄苦冷清的四幅畫面。詩中的第一個意象“枯藤老樹昏鴉,”表達了蕭瑟、蒼老的境況,這些具體的“枯藤”、“老樹”、“昏鴉”組成三個映象;其次, “小橋流水人家”,傳達了安逸、恬靜的向往,由“小橋”、“流水”、“人家”這些具體的映象構成;本詩的精華“古道西風瘦馬,”表現凄苦、悲愴的感覺,由“古道”、“西風”、“瘦馬”三個映象構成;第四個意象“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展現在作者面前的是一幅由遠在異鄉的漂泊者的惆悵與悲苦所構成的畫面,由“人”、“天涯”、“夕陽”三個映象形成。在這首元曲中,這四個意象平行排列,在空間上由近及遠,既相對獨立,又彼此聯系,它們匯集了一個總的意象— “秋思”。
二、意象派的手法是通過塑造意象而使意在言外,借助名詞的排列或者疊加達到空間的外延。中國古典詩歌中的許多佳作都是意象派的代表作,用名詞來構造意向。“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又如“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還有“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等。作為意象化的表達手法來講,這是很極端、也是很巔峰的。秦觀的《浣溪沙》也可以說是意象式的經典之作。
從詞語的表面來看,讀者欣賞這首《浣溪沙》時,似乎難以看出一些轟轟烈烈的情感表達。相反,作者反而用一些平淡的意象來表達無邊的春愁,惆悵而纏綿。它以輕淺的色調、幽渺的意境,描繪一個女子春陰的懷抱里所生發的淡淡哀愁和輕輕寂寞。全詞意境悵靜悠閑,含蓄有味,令人回味無窮,一詠三嘆。在藝術表現形式上,作者通過時空大幅度跨越來進行組接,使意象派詩歌中的空間意蘊更加突出,映象物體的非連續性與空間上的展開,加上作者情感的豐富醞釀,構成了和諧的整體,很好地表達了 ‘飄逸婉約的藝術特點,完美地展現出意象派詩歌的嶄新意境”(吳晟,2000:26)。
“漠漠清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這首詞的上半闕雖然只簡單地描繪了一個上樓的動作,其余的精力看似描寫一些完全不相干的景致:清寒、曉陰、畫屏。在這里,作者用意象派手法里空間的轉換來組合一些意象。其內容到底要表達什么,表面看來,我們不得而知。這些詞語的疊加看似平常,整篇文章都沒有出現作者表現的空虛、惆悵的詞語,除了意象的疊加,就剩下了“上小樓”這樣的平常動作而已。然而,作者字里行間里似有還無的風神韻致卻躍然紙上,讓人難以忘懷。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下半闕的前兩句是中國古典詩詞里宋詞中優美的名句,落花自由自在,像夢一樣輕輕飛舞;雨如同愁緒一樣,綿長而悠遠。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脫胎自五代馮延巳的“繚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里無處尋”而大有勝之,“寶簾閑掛小銀鉤”脫胎自南唐中主李璟的“手卷珠簾上玉鉤”而更勝一籌。再看全詩意象化的表達手法,這也是為美國意象派大師龐德所激賞的作品。這兩句之后,鏡頭又轉向了寫實,窗簾被掛鉤掛了起來,這本來只是個很平常的場景,但一個“閑”字卻再化平常為神奇—窗簾也好,掛鉤也好,任憑怎么掛也不可能“閑”的,秦觀卻從這個意象捕捉到了一種意態,也許是詞人自己的意態,也許是窗簾里那位女子的意態:似乎慵懶而寂寞,有些輕輕的傷感,有些淡淡的倦意。輕輕的夢,輕如飛花;淡淡的愁,淡如絲雨。好像就是輕輕松松、隨隨便便說出來而已,沒有慷慨高歌,沒有沉郁頓挫,沒有綺麗濃妝,沒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寫作感覺。這首詞,不寫誰在夢、誰在愁,不寫為誰而夢,為誰而愁,不寫她如何夢,如何愁,而只用一些意象的巧妙堆積,含蓄的傳達出了一種意態。這便是中國古典詩詞的一大特色,與西方詩歌赤裸裸、濃烈烈的愛情宣言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種手法后來被美國一些詩人大力推崇,他們甚至從此改變詩風,不再直接抒情,而是以塑造意象來傳達情感意態,于是形成了美國現代詩歌中大名鼎鼎的意象派。
受中國古典詩詞的影響頗深,美國意象派詩歌的發起人,同時也是西方意象派詩歌的代表人物的龐德,終其一生癡迷于將東方古典詩詞和東方哲學映入到西方世界。作為翻譯家,他也改編并翻譯了很多儒家的經典之作,最出名的當數《神州集》和《詩經》。由于深受中國古典詩歌的影響,終其一生他都在孜孜不倦的推崇中國詩學。他曾經饒有興趣的說:“對我來說,中國詩歌是一個難以預知的寶藏,今后一段時間我們要從其中尋求助動力,就如同文藝復興時期人們從希臘哲人那里尋求助動力一樣”。但純粹的意象式手法是英語詩人學不來的,這是語言的天然差異所致。龐德的經典之作《地鐵車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經常被視作西方意象派詩歌的佳作。經典不在長短,這首詩其實并不長,雖然只有短短的兩行,但其表現的意象卻極其清晰,意境更是無限悠遠: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這首詩的中譯本有很多,以杜云燮的翻譯最為流行:人群中的這些面孔像幽靈般顯現,而濕漉漉的黑枝條上有朵朵花瓣。這些意象對詩人來說,到底要表達什么意思,就需要讀者各自揣摩了。但這個譯文有個缺點,就是用到“顯現”這個動詞,而原作的一大特點是完全不用動詞。但龐德也許不甘心,因為語言的天然差異,就算他不用動詞,也不得不用到形容詞和介詞
《地鐵車站》整首詩雖然只有短短的兩句話,這兩句話也只包含有限的十四個單詞,但這首詩卻創造了四個意象:面孔、人群、花瓣和樹枝。之所以被稱為意象派的佳作,是因為這首詩涵蓋了意象派詩歌的典型特征。在這首詩中,詩人運用了意象派常用的“意象疊加”的手法來表達意象。受中國古典詩詞的影響,龐德自己創造出了一種意向表達手法,即“意象疊加”,它是將詩中的引申與具體的意象結合以來,中間幾乎不用聯接詞,這樣空間與時間的疊加就會衍生出別樣的藝術效果,具有一定的藝術性。和中國傳統意象派的詩歌一樣,整首詩沒有用到一個動詞,所有畫面都是通過名詞來展現的。這些畫面依次展現,錯落有致,意象派詩歌的空間意蘊通過作者對意象的疊加來展現,達到了與其它表現手法異樣的表達手法,這種表達手法有力地展現了龐德一直倡導的“是在一剎那時間里呈現理智和情感的復合物的東西”
縱觀全詩,作者用僅有的兩行詩分別呈現了相互對應的兩種意象,這些是詩人用自己看到的直觀感受來組合成直接的視角,嘈雜擁擠而又人口密集的地鐵站,在作者的眼中,一片灰蒙的人群中卻突然顯現了些許溫順、柔和的面孔。“潮濕黝黑的樹枝、花瓣”等意象是作者由內心一瞬間真實感受的靈感引發的類似表達:人群猶如暗處潮濕而又黝黑的枝條,而他們的臉龐卻猶如花瓣。因此這些雙重意象與作者的感官相互映襯,構筑了本詩意象派空間意蘊的不斷疊加。如果對本詩再進行更深的探尋,通過空間意蘊上的疊加后,作者到底要表達什么呢?也許是他感覺心目中的美轉瞬即逝的惆悵;也許是人處于紛繁雜亂的現代大都市中對外部世界的田園生活以及對大自然的一種向往和歸屬;又或者是在乏味而又擁擠的都市快節奏生活中對于自然生活的向往與憧憬;在這首詩中,詩人運用疊加的意象來表達自身的豐富情感,因此,我們也可以從這些疊加的意象中感受到屬于自己的生命體驗,從而使這首詩表現了各自所表達的意義。龐德認為詩歌應該具象,而不是抽象,而且詩歌中應該去掉一些無益于 “表達”的多余內容。他曾經在《意象主義幾個“不”》的文章中指出:“不用繁瑣的詞,更不要用難以表現沒有具體涵義的形容詞……因此,不要沾抽象的邊……盡量不用裝飾,雖然這些裝飾是好的。”因此,本詩中無論“臉龐”還是“花瓣”都是作者描繪的真實感覺,是作者認為具體并且能感知的。這首詩中精煉簡潔的詞句,完美表現了詩人對地鐵站的直觀感受。因此,《地鐵車站》這首詩經典展示了意象主義的創作原則,繼而成為美國意象派詩歌的巔峰。因此,由于它所展示的意象特征在西方現代文學史上占據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它直接否定19世紀夸張造作的無病呻吟及空洞抽象的表達習慣,給西方現代文學注入了生機和活力。
無論是中國古典詩歌,還是西方詩詞,在意象派的寫作手法上,詩人都能用簡潔明亮的名詞疊加,錯落有致地表達詩人的情感,從空間審視的角度達到了意象派內涵與外延的廣泛關聯,進而達到了空間意蘊的完美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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