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曉木



謝晉與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4個小孩,腦子正常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謝衍。謝衍的兩個弟弟老三和老四,都嚴重弱智,而姐姐的情況也不好。
4個孩子,出生在1946~1956年這十年間。當時的社會還很難找到輔導弱智兒童的專業學校,一切麻煩都堆在一門之內。家境極不寬裕,工作極其繁忙,這個門內天天在發生什么,只有天知道。
我們如果把這樣一個家庭背景與謝晉的那么多電影聯系在一起,真會產生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每天傍晚,他那高大而疲憊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門的圖像,不能不讓人一次次落淚。落淚,不是出于同情,而是為了一種偉大。
一個錯亂的精神漩渦,能夠迸發出偉大的精神力量嗎?謝晉作出了回答,而全國的電影觀眾都在點頭。這種情景,在整個人類藝術史上都難于重見。
謝晉親手把錯亂的精神漩渦,筑成了人道主義的圣殿。
你能夠想象,一個有很大公眾影響力的著名電影導演,回到家里以后,他將如何面對兩個智障兒?又遭遇唯一健全的兒子先他而去,他將如何面對?
我常常講,老天爺還是公平的,他老人家不會把一切好的東西統統都給一個人。你不是優秀嗎?你不是才情橫溢嗎?那么家里就給你來兩個傻兒子,甚至于還有更慘的……謝晉豁達而勇敢地面對了。
謝晉是一個參考系。每當你抱怨什么的時候,你就想想謝晉,以他為榜樣,豁達而勇敢地去面對一切……
余秋雨曾多次在謝晉家里吃飯。謝晉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圍著白圍裙、手握著鍋鏟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萊塢明星、法國大導演、日本制作人,但最后謝晉總會搓搓手,通過翻譯介紹自己兩個兒子的特殊情況,然后隆重請出,毫不掩飾的坦蕩。在客人面前,弱智兒子的每一個笑容和動作,在謝晉看來就是人類最本原的可愛造型,因此滿眼是欣賞的光彩。他把這種光彩帶給了整個門庭,也帶給了所有的客人。這就是謝晉的豁達!
他有時也會帶著兒子出行。余秋雨聽謝晉電影公司總經理張惠芳女士說,那次去浙江衢州,坐了一輛面包車,路上要好幾個小時,阿四同行。坐在前排的謝晉過一會兒就要回過頭來問:“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嗎?”“阿四要不要睡一會兒?”……每次回頭,那神情,能把雪山消融。
謝晉萬萬沒有想到,他家后代唯一的正常人,那個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典雅君子,他的大兒子謝衍,竟先他而去。
謝衍太知道父母親的生活重壓,一直瞞著自己的病情,不讓老人家知道。他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得一清二楚,然后穿上一套干凈的衣服,去了醫院,再也沒有出來。
他懇求周圍的人,千萬不要讓爸爸媽媽到醫院來。他說,爸爸太出名,一來就會驚動媒體,而自己現在的形象又會使爸爸媽媽傷心。他一直念叨著:“不要來,千萬不要來,不要讓他們來……”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圍的人說,現在一定要讓你爸爸媽媽來了。這次,他沒有說話。
謝晉一直以為兒子是一般的病住院,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經那么嚴重。眼前病床上,他唯一可以對話的兒子,已經不成樣子。他像一尊突然被風干了的雕像,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
謝衍吃力地對他說:“爸爸,我給您添麻煩了!”
他顫聲說:“我們治療,孩子,不要緊,我們治療……”
從這天起,他天天都陪著夫人去醫院。
獨身的謝衍已經59歲,卻每天在老人趕到前不斷問:“爸爸怎么還不來?媽媽怎么還不來?爸爸怎么還不來?”
那天,他實在太痛了,要求打嗎啡,但醫生一直在猶豫,幸好有慈濟功德會的義工來唱佛曲,他平靜了。
謝晉和夫人陪在兒子身邊,那夜幾乎陪了通宵。工作人員怕這兩位80多歲的老人撐不住,力勸他們暫時回家休息。但是,兩位老人的車還沒有到家,謝衍就去世了。
謝衍是2008年9月23日下葬的。第二天,杭州的朋友就邀請謝晉去散散心,住多久都可以。接待他的,是一位也剛剛喪子的杰出男子,叫葉明。
兩人一見面就抱住了,號啕大哭。他們兩人,前些天都為自己的兒子哭過無數次,但還要找一個機會,不刺激妻子,不為難下屬,抱住一個人,一個經得起用力抱的人,痛快淋漓、回腸蕩氣地哭一哭。那天謝晉導演的哭聲,像虎嘯,像狼嚎,像龍吟,像獅吼,把他以前拍過的那么多電影里的哭,全都收納了,又全都釋放了。那天,秋風起于杭州,連西湖都在嗚咽。
他并沒有在杭州長住,很快又回到了上海。這幾天他很少說話,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有時也翻書報,卻是亂翻,沒有一個字入眼。
突然電話鈴響了,是家鄉上虞的母校春暉中學打來的,說有一個紀念活動邀請他出席,有車來接。他一生,每遇危難總會想念家鄉。今天,故鄉故宅又有召喚(我們共同的故鄉真是神奇),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春暉中學的紀念活動第二天才開幕,這天晚上他在旅館吃了點冷餐,倒頭便睡。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只剩下他一個人回來。他是朝左側睡的,再也沒有醒來。
這天是2008年10月18日,離他85歲生日,還有一個月零三天。
此刻,他上海的家,只剩下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臟問題,住進了醫院。
阿四不像阿三那樣成天在門孔里觀看。他幾十年如一日的任務是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出門,他把包遞給爸爸,并把爸爸換下的拖鞋放好。晚上爸爸回來,他接過包,再遞上拖鞋。
好幾天,爸爸的包和鞋都在,人到哪里去了?他有點奇怪,卻在耐心等待。突然來了很多人,在家里擺了一排排白色的花。
白色的花越來越多,家里放滿了。他從門孔里往外一看,還有人送來。阿四穿行在白花間,突然發現,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他彎下腰去,拿出爸爸的拖鞋,小心放在門邊。
這個白花的世界,今天就是他一個人,還有一雙鞋。
直到今天,謝晉的小兒子阿四,還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大家覺得,這次該讓他知道了。但是,不管怎么解釋,他誠實的眼神告訴你,他還是不知道。
十幾年前,同樣弱智的阿三走了,阿四不知道這位小哥到哪里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兩個月前,阿四的大哥謝衍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現在,爸爸自己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家里只剩下了他和83歲的媽媽,阿四已經不想聽解釋。誰解釋,就是誰把小哥、大哥、爸爸弄走了。他就一定跟著走,去找。
阿三還在的時候,謝晉對余秋雨說過:“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門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門,他就離不開門了,分分秒秒等我回來。”
謝晉說的門孔,俗稱“貓眼”,誰都知道是大門中央張望外面世界的一個小裝置。平日聽到敲門或電鈴,先在這里看一眼,認出是誰,再決定開門還是不開門。但對阿三來說,這個閃著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種永遠的等待。他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松懈,因為爸爸每時每刻都可能會在那里出現,他不能漏掉第一時間。除了睡覺、吃飯,他都在那里看。雙腳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脫落了,他都沒有撤退。
爸爸在外面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一次,謝晉與余秋雨長談,說起在封閉的時代要在電影中加入一點人性的光亮是多么不容易。
余秋雨突然產生聯想,說:“謝導,你就是阿三!”
“什么?”他奇怪地看著余秋雨。
余秋雨說:“你就像你家阿三,在關閉著的大門上找到一個孔,便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亮光,等親情,除了睡覺、吃飯,你都沒有放過。”
謝晉聽了一震,目光炯炯,不說話。
余秋雨又說:“你的門孔,也成了全國觀眾的門孔。不管什么時節,一個玻璃亮眼,大家從那里看到了很多風景、很多人性。你的優點也與阿三一樣,那就是無休無止地堅持。”
(編輯·王文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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