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隨行：馬克思主義與當代人類學

邱運勝

一、引言

馬克思主義在社會思想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與由孔德所開創，經涂爾干、韋伯、帕森斯等人而發展起來的注重對社會秩序與社會整合的理論路徑不同，馬克思主義更加強調以社會批判為己任，強調不同階級的沖突與斗爭，具有明顯的激進傾向。[1]雖然馬克思主義不斷遭遇挑戰和批判，但事實上卻影響了許多社會理論家。因此，這一派理論的創始人卡爾·馬克思也一直被尊奉為早期社會學理論的締造者之一。盡管馬克思本人從未聲稱自己是人類學家，但馬克思主義與人類學的關系卻是十分密切的。當代人類學的發展深受馬克思主義理論精髓的影響。

二、20世紀60年代的人類學與馬克思主義

20世紀六十年代的西方社會處于風起云涌，動蕩不安的境況，美國的反越戰和黑人民權運動，法國等歐洲大陸國家的青年學生發起的激進的左翼政治運動，這些沖突和激變加上兩次世界大戰的影響，使得由涂爾干開創的社會學年鑒學派和社會學學科本身在法國社會陷入低潮，受到冷落。在此背景下，不僅馬克思主義社會學小組得到美國社會學協會的正式承認，而且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也在社會學界贏得尊重，并進入課堂。[2]莫里斯·戈德利埃（Maurice Godelier）結合了馬克思主義與當代法國人類學結構主義思潮，成為結構馬克思主義人類學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戈德利埃認為馬克思正是用結構主義方法，根據深層結構的邏輯來解釋資本的，以一方薪酬另一方利潤的結構形式出現的可見生產機制后面隱藏著不可見機制，即一方的利潤實際上是另一方無償勞動的一部分，也就是從可見關系的分析進而發現不可見的關系。這與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觀念類似，因而把二者聯合在一起是可能的。[3]

戈德利埃在系統研究馬克思關于生產方式、前資本主義與資本主義經濟形態等方面的內容之后，認為可以從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研究中抽取出適用于所有形態的社會的理論。[4]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用結構主義觀點說明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和關于社會發展的學說，提出了多元決定論，認為社會發展過程中，社會總體的性質雖然歸根到底由經濟因素決定，但其主導作用的卻是政治。[5]同時，阿爾都塞對權力運行機理的剖析也是較為深入的，他曾提出過兩個概念用來揭示權力的作用，即“壓制”和“證詢”，統治者通過這兩種辦法達到對權力的再生產。權力擁有者會揀選、穿透、個性化其所注目的對象，由此勸誘被統治者個別地投入到它的復合機制中，而且我們還會以為自身所作所為是在它所提供的典型動機中，自由選擇的結果。[6]

馬克思主義人類學在美國的發展始于懷特（L.White），他在20世紀30年代就提出要重新評價摩爾根理論的主張，但受到博厄斯學派的壓制，長期處于被孤立的狀態。繼斯圖爾德（J.Steward）和懷特的新進化論以及能量學說提出之后，1960年代開始，美國人類學界形成了以哈里斯（Marvin Harris）和薩林斯為代表的“文化唯物主義”論派，盡管文化唯物論深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但是，本質上，該學派對馬克思主義是持批判態度的。哈里斯在其力作《文化的起源》（1978）一書中集中論證了文化決定論的觀點，即處于不同時代和不同地區的人為了適應不同的生態環境，選擇了各種特殊的文化形態。“當一種生產方式達到了其增長極限，需要很快采用新的生產方式時，便是我們自由選擇最大的時代”。[7]薩林斯曾在法國工作過一年，受到了結構馬克思主義的影響，但他對前者進行了深入的批判。在其著作《文化與實踐理性》（1976）中，曾就歷史唯物主義理論能否用于解釋部落社會提出過質疑的觀點，認為經濟基礎與政治-意識形態上層建筑之間的“反映論式的”理解是“庸俗的經濟決定論”，并指出結構主義的同時性和馬克思主義的歷時性之間存在著難以擺脫的張力。[8]此外，薩林斯也批判結構馬克思主義傳統過于忽略文化，認為“經濟”作為一種文化范疇而非行為范疇，它與政治或宗教同屬一類，而不再與理性和經營為伍：經濟不再是滿足個體需要的活動，而是社會的物質生命過程。[9]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英國各殖民地掀起了民族解放和國家獨立的運動熱潮。在此背景和馬克思主義的雙重影響之下，英國人類學界涌現出了P. 沃斯雷（P. Worshey）、阿薩德（T. Asad）、布洛克（Maurice Bloch）等對殖民主義進行激烈抨擊的學者。 P. 沃斯雷在《號角即將吹響》（1957）一書中對新幾內亞的千禧年運動進行分析研究后指出：不應當孤立地看待在大西洋所出現的這種宗教運動，而應當把它看做是人們對殖民制度失望的直接反應。這個運動既是試圖解釋殖民權力的一種嘗試，又是在政治斗爭失敗后用以對抗這種權力的最后方式。[10]阿薩德編輯的一部題為《人類學與殖民沖突》（1973）的論文集，這部著作標志著英國人類學者政治自覺意識的一個新起點，表現出明顯的馬克思主義色彩。[11]布洛克于1983年出版的《馬克思主義與人類學》一書圍繞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理論的形成與發展同人類學學說發展之間的關系這一主題，從幾個不同的角度較為全面、清晰地勾勒出兩者之間相互聯系、互相影響的歷史圖景，同時布洛克也主張馬克思主義人類學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應予以創新和發展。[12]

三、馬克思主義與當代人類學

1970年代以降，新自由主義經濟理念借助意識形態的庇護而在世界范圍內甚囂塵上。資本通過國際貿易和對外直接投資的方式，跨越國家的邊界實現了全球性流動，形成了全球性的生產體系。資本的積累方式、生產組織方式和盈利方式都發生了明顯變化。[13]全球化的人類學研究不僅涉及全球性的象征符號，而且將并列存在的全球性和地方性合并起來進行分析，還為人類學涉及國際法律、政治關系、經濟體制和經濟行為、跨國公司、全球道德標準，以及包含人口流動、物質流通、觀念傳播等在內的所有方面的研究，提供了切入點。[14]

對全球化問題較早關注的是被西方學界稱為“新馬克思主義者”的美國學者伊曼紐爾·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他在《現代世界體系》（1974）（第一卷）一書中將現代世界體系分為三個維度：一體化的世界經濟體、多民族國家體系和多元文化體；世界經濟體是現代世界體系的經濟功能體，是政治體、文化體存在與發展的決定性因素。世界體系圍繞兩個二分法運行：一是階級，即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二是經濟專業化的空間等級，即中心地區和邊緣地區。“不等價交換”和“資本積累”是這個體系運行的動力。美國學者埃里克·沃爾夫（Eric.R.Wolf），他在《歐洲與沒有歷史的人民》（1982）一書中選取1400年這個時間作為研究的參照點，人們可以看到歐洲作為一種新的變化趨勢的核心力量迅速崛起，歐洲大陸以外的其他不同來源的社會組成和族群逐漸被卷入到這個全球性聯結的整體中。沃爾夫也探討了生產方式和勞動價值學說的基本議題，與馬克思本人的理論過于關注經濟現象而忽略了人們在經濟生活背后的具體活動不同的是，沃爾夫將資本主義的發展與文化、與民族有機地結合起來，并以生產方式的變化以及在各大洲之間的擴展為核心，考察了不同文化、政治和社會環境的人群面對這一巨大變化所做出的回應。[15]除了從全球變遷的宏觀歷史視角切入全球化研究以外，美國學者西敏思（Sydney Mintz）在《甜與權力》這部著作中則呈現了蔗糖這種物質的生產過程是如何將中美洲的農業生產與全球資本主義消費社會聯系起來的。蔗糖的生產地點和使用地點是相互分離的，甘蔗園里的勞工并不消費這些蔗糖產品，而是被供應到了歐洲人的餐桌。歐洲人對甜味的嗜好再生產出了一種權力的不平等。[16]

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西方社會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表現出赤裸裸的剝削和掠奪，而是表現得更具隱蔽性，讓人不易察覺。美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社會學家邁克爾·布若威（Michael Burawoy）運用民族志的參與觀察法，力圖通過對工作現場的呈現來闡明一個關于資本主義勞動過程的理論框架。布若威試圖要回到的是，“為什么工人這么努力地工作？”他的揭示出是工人自發的同意與資本主義微妙的強制二者的結合塑造了生產行為。內部勞動市場與內部國家的運作是“制造同意”的兩大重要機制。他指出：“在將工人分離成原子——鍛造工業公民——以及把勞工的利益與資本的利益聯系起來上，霸權政體削弱了勞工對資方的對抗以及他們抵制雇主侵犯的能力”。[17]這些新興工業化國家和地區往往急于吸引境外資本的進入，缺乏對工人各項權利的保障，于是“血汗工廠”的案例大量出現，也因此導致了反血汗工廠的社會運動的爆發，給這些非西方的新興經濟體帶來嚴重的社會危機。[18]印度作為新興經濟體參與全球資本主義進程更多地體現在該國的信息技術產業領域。青年社會學者項飆為我們描述了印度IT業的生產機制以及印度的青年人出于獲得較高收入以迎娶妻子及其姐妹的嫁妝如何在獵身公司這種“非正式的IT部門”的運作下得以與全球應用程序市場聯系起來。對于印度發達的IT產業，作者經過深入剖析之后指出了其奧秘所在：是階級、種姓和性別的嚴重不平等，使得從全社會動員吸取的剩余價值集中到這樣一個人數有限的精英群體中，從而生產出具有特別競爭力的IT勞動力。[19]

臺灣學者藍佩嘉在《跨國灰姑娘》一書中描述了在臺灣的菲律賓女傭從原先受到性別壓迫的社會結構中得以解脫，但是又進入到一個新的主仆之間的權力關系中來。對于菲傭而言，“跨國母職”的特殊身份使其被剝奪了母愛付出的權利。作者為我們呈現出立體的、多層次的權力關系，而非輕易地替雇主貼上壓迫者的標簽，或是把菲傭視為被動的受難者。[20]《大工地》描述了中國農民工在市場化改革的影響下，為了滿足已經商品化的農村市場對現金的需求，被迫離開農村去城市尋求資金回報的困境，與此同時中國的城市化運動以及隨之而來的房地產業的迅速發展正好為這些農民工提供了工作崗位的空缺，在這個過程中，建筑業分包勞動體制扮演了關鍵性的角色，在以上因素的合理作用下，中國農民工正包圍在遭遇半無產階級化的困境。[21]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產生的諸多議題，諸如全球范圍內資源競爭與分配、后工業化國家與新興經濟體之間權力的不平等以及大規模的勞工的生存境況已經成為擺在我們面前不得不面對的現實議題。

四、結論

在20世紀60年代激進的社會運動背景下，馬克思主義再度取得了引人注目的發展，在批判和繼承的基礎之上，先后形成了結構馬克思主義、文化唯物主義以及反殖民研究等理論思潮。上世紀9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經濟理論對全球社會進程產生了深刻影響。這一時期，馬克思主義成為批判全球資本主義在生產、技術和服務領域普遍存在的政治、經濟權力不平等的理論工具和有力武器。人類學只有合理借鑒馬克思主義對社會沖突的強調和批判現實的努力，運用自身的理論視野和研究方法，才能在學科發展取得真正有價值的學術創造。隨著市場化改革的不斷推進，當下中國社會存在著貧富差距過大、社會公平和正義面臨挑戰的客觀局面，引入馬克思主義的視角對于觀察、分析和解決現實問題有著重要的意義。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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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何少英.社會文化人類學初探[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7：127

[5]黃淑聘、龔佩華.文化人類學理論方法研究[M].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4：357

[6]Chris Jenks.文化[M].王淑燕、陳光達、俞智敏譯.臺北：巨流圖書公司，1998：118

[7][美]馬文·哈里斯.文化的起源[M].黃時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8：184

[8][美]薩林斯.文化與實踐理性[M].趙炳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3-5

[9][美]薩林斯.石器時代經濟學[M].張經緯、鄭少雄、張帆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2

[10][11][法]莫里斯·布洛克.馬克思主義與人類學[M].北京：華夏出版社，1988：165

[12][法]莫里斯·布洛克.馬克思主義與人類學[M].北京：華夏出版社，1988：197

[13]余曉敏.經濟全球化背景下的勞工運動：現象、問題與理論[J].社會學研究，2006（3）：188-218

[14]索黑拉·薩哈薩汗尼.全球化：全球變遷人類學的視點. 周志靜譯.中國民族宗教網.2009-8-21.http：//www.mzb.com.cn/html/report/102246-1.htm.

[15][美]埃里克·沃爾夫.歐洲與沒有歷史的人民[J].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

[16][美]西敏思.甜與權力[M].王超、朱健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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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項飆.全球“獵身”：世界信息產業和印度的技術勞工[M].王迪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163

[20]藍佩嘉.跨國灰姑娘：當東南亞幫傭遇上臺灣新富家庭[M].北京：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9

[21]潘毅、盧暉臨、張慧鵬.大工地：建筑業農民工的生存圖景[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