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扶蘇

畢然

鮮衣烈甲，亦曾載灼灼桃花。淬吳鉤處，見美人兮起彷徨。我不知這究竟是灼灼桃花，抑或是灼灼容顏繚亂了視線，只曉得千秋英雄盡歿，靡盬王事停歇，而那首入陣曲盤亙于心，從未散去。

史載他“才武而貌美，面柔而心壯”，《步步驚心》中若曦曾將他和八爺做比，寫至此處，或許已有人驚呼：“是他！”是他蘭陵王高長恭，又名高肅。

若世上真有愛德華所畫的“命運之輪”，它必是在高長恭身上狠狠碾過。雖身為文襄皇帝第四子，高長恭的生活未見優容。文襄皇帝高澄于受禪前夕被膳奴蘭京所殺，“文襄”只是其弟高洋追封的謚號。細查《北齊書》，甚至能夠嗅出高洋謀殺高澄的嫌疑。高洋裝癡作傻十數年如一日，一朝履六合制八荒，迅速暴露其兇殘本性，殺人成狂，經常召大臣宮人殺人取樂，還親手殺死了兩個親兄弟。其時百姓甚至不敢吃魚，因魚腹中常見有死人指甲，可以想象殺人之多。且高長恭母親身份低微，早年離世。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長恭，我們可以想象是一個孤絕料峭的少年，而他踏破微塵的背影會是何等蕭索難言。

他生于世家地位卻不高，所以更加敏感自尊。尋常人都有三分傲氣，何況音容兼美的蘭陵王。他的哥哥河南康舒王是《北齊書》中“讀書敏速，十行俱下”的著名神童高孝瑜。想是存了份避人鋒芒的世族大家處世態度，又希望斬頭露角，便有意在兵家武學方面精修，不出數年遂學有大成。

我最喜歡的畫家Eno曾為蘭陵王畫過短篇，選取蘭陵王人生中兩個片段，其中就有邙山之戰。因不是著重寫軍事故未予以詳細研究，然而那樣恢弘的鏖戰實是令人心向往之。其時齊人尚紅而周人尚黑，兩軍對仗，該是何等氣勢迫人！蘭陵王鮮衣怒馬，更兼有阿修羅面具攝人心魂，縱是孤軍深入之時，亦必光華萬丈。還有一個橋段曾多次被人化用，即《北齊書》所載：“邙山之敗，長恭為中軍，率五百騎再入周軍，遂至金墉之下，被圍甚急，城上人弗識，長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于是大捷。”以驚人的美貌證實自己的身份，只怕數千年古人來者無人能出其右。

高肅不僅軍事才能出眾，待手下將士也是極好的，想來孔夫子見了可直接搬出那五個字：恭寬信敏惠。《北齊書》便不似我這般憊懶套用前人：“為將躬勤細事，每得甘美，雖一瓜數果，亦必與將士共之。”他像是一個一塊糖也要分兩半來吃的摯友，雖是鐵馬冰河添了諸多涼意，眾將士心里仍覺得像家一樣溫暖，甘愿與之出生入死。

我憐他生逢亂世，自然，不經歲寒怎知松柏之后凋，那亂世造就了他，只是他效忠的，是一個禽獸王朝，白白糟踐了他一番才華忠心。那只曉畫眉長的后主，先因蘭陵王的無心快語“家事親切不覺遂然”賜下鴆酒，北齊便隱現大廈將傾之勢，又斬殺護國大將斛律光，不出四年，北齊亡。那是蘭陵王守衛了半生的山河啊，鮮血灑過的山河！即便是幾個先帝在時，高肅仍活得如履薄冰

為免功高蓋主，他不得不搜刮財物以自污名聲，以他的心性，將受多少良心的譴責！嘆一句遇人不淑啊，他有探虎穴兮入蛟宮的本事，可他的君主們卻絕無仰天呼氣成白虹的心志。臨死時，王妃鄭氏言：“何不面圣進宮？”他只是嘆：“面圣何益！”想來王妃與眾人都沉湎于他的才華忠心和無上榮寵時，他已意識到統治者的猙獰面孔。

還是容若嘆得精準：“多少英雄只廢丘？”德音孔昭，瑟兮僩兮的翩翩君子，化在《北齊書》也不過寥寥百字。奈何我們這些后人在孤燈不明出愁思欲絕，也不得不卷帷望月空自長嘆。

他像蜃海上的一株優曇，連學佛桑朝開暮萎都來不及。可他的義烈仍讓我們念念于茲，不管經歷多少滄桑，他都是我們心中的山之扶蘇，隰之荷華。

《北齊書》二十四史之一。唐代李百藥撰，它雖以記載北朝北齊的歷史為主，但實際上記述了從高歡起兵到北齊滅亡前后約八十年的歷史，集中反映了東魏、北齊王朝的盛衰興亡。到南宋時，五十卷的《北齊書》僅剩一卷帝紀、十六卷列傳是李百藥的原文；其余各卷，都是后人根據唐代史家李延壽所撰《北史》抄補修成的。《北齊書》成書時原名《齊書》，為區別于南朝梁蕭子顯所撰的《齊書》，始改稱為《北齊書》，而稱后者為《南齊書》。

《北齊書》共有五十卷，其中本紀八卷和列傳四十二卷。《北齊書》成書于貞觀十年（636年），經歷了三個朝代（北齊、隋、唐）共六十多年時間。《北齊書》成書前李百藥先后于唐太宗貞觀元年（627年）和三年（629年）兩次奉詔繼續完成父撰《齊書》遺稿，并參考了隋朝史家王劭所撰編年體《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