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毅
新世紀初期,全球形勢悄然發生劇烈而實質化的變動。新的世界“權力生態”構成要素持續更新,對世界各國特別是新興大國的順利崛起提出更精致、更嚴格的要求。如何看待20世紀全球歷史遺產?20世紀后50年,中國的國家戰略有哪些經驗教訓值得記取?新世紀以來,國際關系領域出現哪些新動向、新趨勢?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外交如何順應形勢、在一些有特殊意義的關鍵領域(比如高邊疆)如何體現創造性、取得先動優勢?中國新外交具體可以有哪些進取思路?針對這些問題,本刊特約記者專訪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中國國際關系學會副會長、著名國際問題專家王逸舟教授。
二十世紀的歷史遺產與反思
領導文萃:您如何看待當今國際關系變革進程中的延續性或歷史性?最近的歷史時段內有哪些重要因素,仍在持續影響當今的國際關系趨勢?
王逸舟:一般來講,走得越遠、足跡越長,過去的歷史相對而言越能夠分清楚。今天看20世紀,有很多重要的歷史勾連與情感瓜葛,反而留下更多遺產。再加上有些因素的延續性相當強,對當前和今后一個時期的國際關系產生重大影響。例如兩次世界大戰,造成數千萬人的傷亡,是人類史上最慘烈的經歷之一。但也導致一種特殊的狀態:大國之間實際上形成某種不開戰的默契,為“戰略機遇期”提供了重要的外部條件。實際上,更重要的條件應該是20世紀中期核武器的出現。它可能導致人類毀滅幾百次,因此形成“恐怖平衡”,使二戰后的國際社會徹底改觀。核武器的作用在于威懾而非使用,它導致戰后世界維持了長期的總體和平狀態。近幾十年來,戰爭沖突的禁忌在增加,軍事的權重與便利程度下降,來自各方面的制衡和約束正在發揮作用,外交手段、軟實力等因素重要性凸顯。
在這一背景下,以聯合國為代表的國際組織、國際制度迅速發展。我們看到,至20世紀后期,安理會決議和行動越來越有力度,大國已經形成某種默契,聯合國則作為尋求或驗證合法性的場所。國際制度、國際規范已經網絡化密布在人類社會各個角落,從政治到安全、從貿易到生態,規則無處不在,而且迅猛發展。雖然某些國家力圖干擾或操縱國際制度,各種國際利益集團與中小國家的博弈也從未中止,國際組織或制度內部的官僚化惰性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其效能,但總體上國際制度的推進已經不可阻擋,覆蓋面不斷擴展,執行力度、履約強度逐步提高。自20世紀70年代恢復聯合國席位以來,中國對國際制度的參與從無到有,由弱到強,從受動者到定價方,乃至扮演可能的監管、改造、協調角色,融入和塑造國際體系的能力不斷升級,已成為國際制度體現代表性、國際規范發揮功能的重要倚重力量。
另一項因素也相當重要。20世紀社會主義思潮轉變為一種運動和制度試驗,成為非資本主義道路的重要嘗試。在經歷資本主義幾個世紀的社會極化和危機過程后,20世紀在北歐、西歐、北美都開始出現社會福利潮流,引進早期社會主義倡議,從搖籃到墳墓提供國家保障,重視政府“有形的手”。福利制度和觀念在今天已經深入人心。中國政府多次強調,國家致力于讓更多人享有公平正義,促進城鄉居民享有統一的醫療、教育、國家補助。這體現了公正導向、社會利益、國家責任,是對市場化改革的再修正舉措,世界范圍內的社會民主黨人、共產黨人、包括綠黨,都在反思:一方面繼承社會主義制度實驗的優秀成果,同時力圖改善其對經濟和社會可能的束縛。
全球化的提速是20世紀最重要的現象。20世紀后期全球化以加速度形式拓展至世界各個角落。區域一體化進程也在不同地區迅猛發展,以歐盟為代表的集團化、一體化、經濟整合過程逐漸加速,全球大國都已經加入這一過程,涉及經濟、貿易、投資、交流等多個領域。目前中國已經成為全球化的領軍國家。中國對世界經濟和政治的深度介入和廣泛參與,成為全球化的標志性事件。
當然,20世紀最大的遺產當屬人類價值觀進步。一方面,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沒有個性或獨特文化傳統的國家不能在世界上立足。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共享價值、普世觀念開始呈現其合法性,不僅作為一種政治口號,而是具有實質內涵和規范性質,在國際關系中得到體現。外交民主化浪潮席卷世界各地,各國政府不得不適應社會公眾知情權要求而做出改變;民眾發言權擴大、草根組織橫向聯系增強,信息迅速傳播、新媒介層出不窮,都削弱了國家權力的某些壟斷。人民民主、人本價值成為全球共識。
領導文萃:除了上述國際層面的歷史遺產,您認為建國以后中國自身有哪些重要的歷史遺產,對當前外交產生較大的影響或啟示?
王逸舟:從毛澤東到鄧小平的時代轉換,是20世紀中國乃至世界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也是歷史學、政治學、經濟學等領域的研究熱點。我們在這里只是從國際關系或者說全球角色維度對這一課題略作討論。
毛澤東時代的外交遺產,首先是革命訴求。當時的格瓦拉、卡斯特羅、卡翁達、金日成等亞非拉反帝反殖獨立運動領導人都趕來北京,向中國求取經驗。六七十年代的中國在國際體系中,是一個不妥協的角色,這種對抗的、激進的思維,可以說是對中國百年來積貧積弱的一種矯枉過正,在當時有其必要性。但是,國際體系的復雜性在于:它不僅是發達國家為所欲為的場所,又是現代性、全球化的驅動因素。全方位的對抗與斗爭導致新中國在世界經濟、貿易、金融領域不斷被邊緣化,最終影響到國際影響力與世界地位。當時,中國更多是作為美蘇競爭的“棋子”,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具備獨立的、舉足輕重的作用。
鄧小平時代的最大遺產,是通過改革開放將中國由邊緣國家拉進世界核心,由體系的反抗者轉向建設者,使國家潛力得以最大限度發揮。世界大戰有可能推遲,和平與發展是時代主題、科技是第一生產力、計劃和市場都是手段等重要判斷,在當今仍有明顯的指導意義。經過30多年持續高速發展,中國已成為全球體系重要經濟體和動力源。可以認為,如果沒有經濟成功,中國崛起的實力地位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僅僅依靠經濟成功,國際地位和影響力同樣缺乏可持續性,進一步發展潛力受到限制。經濟建設日新月異,但政治改革、社會公平、民族關系、軟實力等方面進展乏力、發展不均衡問題依舊凸顯。如果繼續將狹義的經濟發展視為一切問題的“關鍵”,認為只要抓住“老鼠”就可以,極易形成“路徑依賴”與發展惰性。唯經濟論在一定時期內是必要的,但不能一直如此,仍需尋求新的突破點與增長極。
新世紀國際關系的主要動向
領導文萃:新世紀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國際關系出現一些新的趨勢和動向。您認為這些變動是否具有某種總體動因或者宏觀背景?
王逸舟:我們可以從全球的“復雜化”趨勢開始討論。目前在全球穩定形勢之下,存在很多“戰略意外”。過去的觀念認為,可以一勞永逸發現事物的規律,適用于人類歷史的不同階段。我們期待尋找一種最好、最高、最合理的東西,但今天的世界以及人類的未來應當是一種復雜、多元的存在,通過常規知識、傳統分析工具很難獲得深刻理解。例如,根本沒有任何研究或政策報告確切預測蘇聯解體、“9·11”事件、全球金融危機等,諸多問題都屬于各自的“復雜系統”,相對獨立的自組織因素相互作用、適應、調節,得以延續和更新。
當前,利益的多元分層、日益活躍的社會力量導致各方需求結構的復雜化、差異化,這一點意味著國家的開放和進步,表明決策者需要警惕和避免使用簡單僵硬的思維方式、固定不變的認知思路。利益的復雜組合并非一成不變,所以既要有頂層設計,宏觀布局,又要建立動態、多層次的復雜平衡關系,對不同事態給予微妙而恰到好處的回應。組織社會學理論認為,在經濟、政治、社會等領域之間以及內部存在密切依存與高頻互動關系;國際社會結構越復雜,內部越是不斷分化、層化、再組合,無論組織機構如何信息靈通、行動高效、計劃周密,也不可能時時處處兼顧各種事態,也不可能沒有盲區或永不失誤。這樣,批評方、競爭者總是存在。有必要用積極平和的心態應對批評與復雜形勢。
復雜化同樣體現在主權問題的認知。目前在全世界范圍內,主權已經呈現多樣化、動態化、分層化等新特點,在原來的高政治領域涌現出新的議題和趨向。在歷史上,主權的概念遍歷了“君主主權”、“國家主權”、“人民主權”等多個階段,經典主權概念將其行使和操作的權力賦予國家和政府,這就存在濫用這一權力的危險與可能性,構成了主權的消極面。為此,新世紀以來,國際社會越來越傾向于達成一種共識:主權意味著“國家對本國民眾負有責任”,如果主權行使者真正對民眾、對民族負責,建立起國家與社會的良性互動,充分保障國民的政治、經濟、社會權利,國際社會將保證該國政府及其代表受到應有的尊重,獲得相應位置與安全保障。因此,主權的范疇已經出現復雜化趨勢,不再是整齊、絕對化的“反對干涉”,它隨著主權行使者的行為表現而不斷伸縮,有強弱變化。中國傳統外交有一套學說,例如毛澤東的“三個世界理論”,鄧小平的“不結盟”、“不當頭”、“不干涉”。當時,我們與很多第三世界弱小國家同甘共苦,堅決反對外部干涉。現在,中國在海外擁有太多的利益,遍布貿易、金融、投資、能源、領事甚至政治、文化等領域。我們在觀念上需要“早期規劃”、預先調整、適時跟進。事實上,我們在外交實踐上已經走在理論之前。中國在各個層次上,建立了很多戰略合作伙伴關系、戰略支點、戰略援助,對世界事務的參與深度已非20世紀可比。當然,中國的介入應該參照聯合國憲章,講求合法性,尊重國際法與國際制度,得到目標國的同意和支持,并且注重時機和力度,獨立自主,保持戰略耐心,靈活對沖壓力。西方國家在這方面有很多經驗教訓,值得參考。
領導文萃:在宏觀背景下,您認為十八大以來中國外交面臨的新動向有哪些具體表現?
王逸舟:在我看來,當前全球形勢至少有以下新動向值得注意。
其一,“伊斯蘭弧帶”崛起為國際沖突的溫床。過去幾十年,國際關系學界的現實關注點由冷戰史轉向美國霸權、國際制度、中國崛起等,現在出現了一個更具有不確定性、非常值得研究的重大現象,即占據人類1/7人口的伊斯蘭弧帶,擁有超過50個國家,成為國際沖突的主要溫床。所謂伊斯蘭弧帶包括從非洲北部到中東、西亞、中亞、南亞、東南亞等地區,利比亞、突尼斯、蘇丹、埃及、巴勒斯坦、以色列、敘利亞、黎巴嫩、伊拉克、伊朗、吉爾吉斯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菲律賓等國都位于這條弧帶上,聚集了全球90%的穆斯林人口。它首先是一條戰略資源帶,蘊含了全球2/3的油氣資源。中國有60%以上的石油從中東北非進口。日本、韓國的能源進口也主要來自這一地區。這里也是戰略要沖帶,作為非洲、亞洲、歐洲等區域交界處,歷史上各種文明沖撞,現實中多個國家對沖,形成戰略高地。今天,這里成為大國明爭暗斗的主要場地,也是世界能源、國際安全的晴雨表。90年代文明沖突論即來源于伊斯蘭弧帶的敏感性,其中蘊含太多的文化現象與政治命題,有待進一步研究。位于弧帶上的新疆問題事關國家安全。如何妥善處理這一問題,能否有效利用戰略機遇期、崛起于中亞和中東、實現“西進”目標,都有待進一步觀察和思考。
其二,乏力的西方仍然具備強大的實力與影響力。目前西方國家的全球角色,既是問題解決者,也是麻煩制造者。問題的復雜性在于,占據國際體系主導地位的西方國家,目前發展相對乏力;但二戰后,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又始終作為全球問題的解決者、相應方案的推動者,是世界政治經濟的風向標。目前這些國家的科技、經濟、軍事、教育等實力仍居于其他國家之上,但發展速度減慢。一些國家的體制出現深刻問題,包括美國去年兩黨角逐,國會和政府斗法,使國家管理陷入癱瘓。目前,中國在科技、教育等領域的投入,總量上超過很多發達國家,歐美很多有識之士面對“西方的相對衰落”發出驚呼。事實上,西方國家的問題有些很明顯,二戰后最嚴重的金融危機就是源起于資本主義最發達、最本質化的美國。其制度和意識形態面臨重大的制度性缺失,未必對全世界都具有普遍適用性。西方很多優秀學者對國家面臨的結構性問題作出反思。但這些國家的實力,還包括強大的影響力,或稱為軟實力,例如在國際制度規范、國際話語權、國際公共產品、國際事務參與、國際公信力等方面,西方仍然是新興大國的參照系。它是西方國家可持續發展的重要基礎。軟實力是中國的短板,特別需要在當前和今后一個時期內注意加強。中國對海外公民的保護也有很多可改進之處。
其三,新興大國機遇和挑戰共存。一方面,中國快速崛起,開始在各方面、各層次提交亮麗的成績單,在國際貿易、鋼鐵、金融等領域取得重大進展。這一點當然需要繼續保持。另一方面,中國在國際話語權、提供公共產品等方面仍有很多缺失。我們需要思考:什么是中國的軟實力?中國在硬實力方面有哪些質與量的反差?例如,中國軍費數目位居全球第二,但不是第二強。因為45%的軍費屬于人員費、家屬安置費、住房保障費,甚至被服更新費。大而不強現象也出現在金融業。雖然中國金融業占全球近30%,全球五大銀行中就有中國的建行、工行、中行,但中國的金融衍生產品設計、處理重大金融振蕩和戰略意外的能力、金融投機管控能力差得很遠,應當向戰略投資者、金融顧問學習,形成自己的殺手锏。中國的劣勢在所有金磚國家和新興發展中國家都有體現。黨的十八大提到的理論自信、道路自信、制度自信,對于中國在非西方模式下快速成長十分必要。從另一個角度看,我們不能讓這種自信變成一種虛驕之氣,阻礙虛心學習和改進。現在是不進則退,一旦倒退就會喪失戰略機遇。中國面臨的一系列結構性的弱點,需要不斷改革加以彌補。
第四,社會世界崛起為全球新勢力。現在的世界有三種基本維度,第一維是經濟世界、全球化世界、貿易世界、投資世界,是一個制造業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中國快速崛起并成為弄潮兒。第二維是政治世界、聯合國世界、國際關系世界、戰略對話的世界,包括處理各種危機和地區沖突。中國在這個世界的表現也越來越積極,正在經歷一個從韜光養晦向創造性介入的轉換時期。第三維是社會的世界,中國基本還沒有出現。現在的中國經常被認為是一個“跛足巨人”。中國的貿易、政府已經走出去,但中國的NGO、志愿者并沒有體現其應有的作用。在社會世界領域,中國是一個弱者;在全球國際關系中,中國的塑造力、話語權、改造世界的能力遠遠沒有跟上。中國自身的問題在于國家權力太大,社會構成部分太小,呈倒金字塔型。黨的十八大特別是十八屆三中全會以來,中國改革的新期待在于:政府管制放寬,凡是市場和社會能做的事,盡可能放手讓它去做。中國過去的發展是一俊遮百丑,純粹講經濟、GDP的力量,是政府主導,“政績”觀念驅動,社會力量和民眾的聲音在國際舞臺上沒有表達。故而,很多國家認為中國是鐵板一塊的國家,是一個灰色的、缺乏活力的威權國家;認為中國除經濟以外,談不上文化活力、社會活力、政治活力。實際上,中國有很多色彩,很豐富的社會層次,很強大的民間創造力。中國人口占世界的1/5,在全球能源、全球金融、全球外匯儲備、全球鋼鐵制造業中占到了1/5、1/4、1/3甚至1/2,但是民眾在全球社會世界中所占的聲音連1/50都不到。除此之外,中國在全球高邊疆領域、國際話語權方面、全球公共產品方面所占比例也很不夠,民間力量、社會力量的國際影響力太小,在社會世界的表達能力方面,需要改革的問題還很多。現在,世界范圍內的社會力量崛起,與傳統的政治世界、經濟世界不斷磨合,直至獲得某種默契之后,國際關系的和諧進步才能到達新的層次。這一點對于中國具有特別的意義。總而言之,中國的社會力量、民間智慧、青年群體要走出去,打出自己的印象品牌。
第五,一國國內體制機制關乎該國的國際地位。在新世紀,國際與國內政治的互動更加緊密,成為國際關系的新趨勢。過去有一個盲區,認為國際關系就是國家間關系,國內政治就是國內事務,兩個不搭界。現在新的研究趨勢發現,國際政治和國內政治實際上不可分,外交與內政應當是同源的。目前觀察到的新趨勢是:各國內部體制的好壞強弱關系到國家在國際關系中的地位、在全球發展中的引導權。不止國際關系研究者,國家決策者與大眾都需要改變傳統思維,不應一味關注理論斗法、軍事博弈,而是要思考國際競爭與國內體制機制的關聯性。如果中國想從國際關系中一個低調的、不發聲的角色,轉變為一個創造性的、富有動感的、充滿智慧的大國,除了外交官和國際關系研究者奮發有為,還需要有新的手段、更高的博弈本領。中國的改革不能缺乏這種內生動力。如果沒有國內的生動活潑局面,沒有國內強有力的、不可逆的、結構性的改革,中國在國際關系中的地位是不可持續的,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只有自身變革而非外部印象,才能真正讓中國崛起。改革是最大的前提,是對外關系進步的基石,中國只有改造自身才能影響世界。
未來大國角逐方向與爭衡重點在高邊疆
領導文萃:除上述幾方面外,您認為當前國際關系還有哪些新動向?
王逸舟:未來大國角逐方向與爭衡重點在高邊疆,這也是最關鍵的動向之一。現在中國擅長的領域是一些所謂的“夕陽產業”,如鋼鐵、基礎設施、化工等,這些產業缺乏科技含量,需要大量廉價勞動力、造成重大污染。事實上,中國現在最缺乏高邊疆優勢,高邊疆在中國產業結構中所占比重太小。簡單來說,高邊疆領域有五個特別重要的構成內容。一是外空領域是下一階段的重點。它需要高科技、復雜性思維、專業知識,與外空相關的規則還沒有固定,既有秩序還不太成型,因此成為大國競爭新的分水嶺,能夠進入高邊疆的國家多半可以在未來的全球高地上站穩。二是海洋成為當下爭奪的重點之一。黨的十八大以后,中國提出海洋強國目標,但目前中國的漁業、海洋勘探、海洋資源開發特別是海軍仍集中于近海。現在正在向深藍過渡,這需要幾十年、幾代人的努力。三是北極也是當下爭奪的重點之一。眼下中國極地科考主要在南極,正準備建造第五個南極站。在北極也準備建造第二個科考站。中國有關部門,包括教育和科技部門,對北極興趣極大,投入也很多。全球第一個北極研究中心,是中國與北歐一些國家共同建立的,標志著中國開始進入以往沒有涉足過的新領域。四是信息電子安全成為新的無聲戰場,需要有更多的學習過程、專門知識、核心殺手锏。從超物理角度看,信息網絡領域成為國家競爭高地。如今大國角逐的重點已經不是戰略對抗,由于核武器的出現和大國間默契,世界很難再有公開的全面世界大戰,但是電子領域的攻堅已經開始。網絡攻擊造成的損失比中等規模戰爭還要可怕和嚴重。例如:美國每年投入幾千億美元的軍費、情報網絡費用,遍布全球的導彈、軍事基地,也沒能抵擋“9·11”攻擊,很短時間內導致金融業、保險業、國家安全遭受重大損失。五是高邊疆領域可以在不經意間造成重大損失,也可以瞬間使國家暴富。金融便是典型實例。中國擁有全球最大的外匯儲備,最多的國際金融網點。需要特別關注金融安全問題。此外,在金融領域,中國同樣存在“大而不強”問題,很多問題需要不斷彌補和更新。
領導文萃:正如您所介紹的,當前全社會以及世界各國對“高邊疆”領域關注度很高,您能否詳細談一談“高邊疆”的理論基礎與觀察線索?
王逸舟:所謂高邊疆,是指超越主權邊界與物理疆域的空間和領域,它是大國力量延伸、利益護持的新取向。高邊疆超越了純粹地理學范圍。歷史上,在戰略思想領域曾經出現過“陸權論”、“海權論”、“空權論”等著名學說。新世紀以來,在外空、深海、極地、能源、材料、網絡、金融等尖端領域,科技含量和發展質量的競爭日益凸顯。一國稍微疏忽,就會被他國趕超。這些領域普遍特點是缺乏特別成型的規則,對科學技術、國際制度、戰略謀劃、運作技巧的要求很高。中國在這一領域急需頂層設計與宏觀布局,建設有利于我、外部接受、適應時代的高邊疆形態。
中國外交過去講求不出頭、“悶聲發大財”,但在新世紀,這樣的路徑越走越窄。現在必須提出自己的設計,有明確的戰略,主動謀劃形勢,在全球高端上檔次的場合發出自己的聲音,提出有利于本國并惠及全體國家的方案,而不是繼續作為“土豪”,滿足于“搭便車”。
當前中國在各方面的發展,已經使“高邊疆”戰略逐漸成熟、呼之欲出。決策層意愿、外交部門行動初現端倪。現在需要確定符合中國切實需要、能夠得到外部理解、利益和道義效果顯著的戰略舉措與具體方式,增強有關意識,加大投入。例如,向深海進發時,注意點絕不僅限于爭議島嶼的主權爭端,我們在全民海洋意識、海軍現代化、海洋產業、全球大洋的力量存在、海洋公共產品等方面,仍有一些不適應與落后面。一方面,我們要“硬的更硬”,加緊研發和裝備速度,不是急于叫板,而是要扎實推進、鍛造殺手锏。要增強緊迫感和維權意識,在事實上而不是表面上維護海洋權益。另一方面需要牢記“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要掌握海洋互動的基本原理、普遍規則、國際法、世界道義,致力于“打動人心”,有理有節,使本國提出的要求正常化,得到更多理解。同時設法讓其他國家感受到作為海洋大國的善意與幫助,包括海洋合作、海洋公共產品、海洋多樣性、海洋生態、海洋航行安全保障、海洋聯合搜救、海洋公共基金、海洋人才培訓等方面,提前規劃,落到實處。我們在北極開發方面,不一定要獲得與美、俄、加拿大、北歐國家那樣的主權權利,而是致力于成為戰略合作伙伴,協助資源開發、促進航道與空域合理利用,阻止軍事摩擦、制定國際規范等方面給出先期研究、爭得先動優勢。在外空和平利用方面也是類似,需要在規則制定和話語權方面投入精力,參與外空法律制定與倡議過程,展開專項研究。新材料等領域的進展相對更多一些,但不能只重規模、速度或短期效益,還需要長遠眼光、更高格調,增強自主性與核心實力。總之,高邊疆領域的核心關鍵詞是“質量”、“籌劃”、“競爭力”、“先動優勢”。
當前階段中國外交進取思路
領導文萃:正如您前面所說, 全球化的提速是20世紀最重要的現象,而解決全球問題需要全球治理。那么,如何在全球治理中展示中國外交的進取, 如何應對“全球治理”現象導致的摩擦與合作?
王逸舟:據商務部統計,2012年我國首次超過美國,成為全球最大的海外游客消費群體。就這一事件本身而言,意味著中國已經改變相對內向的狀態,國民開始具備全球視野和國際興趣。如果沒有海外利益的驅動,包括外部市場、石化能源、勞動力輸出的強大慣性,中國對全球穩定發展的需求不會如此強烈;沒有積極參與全球治理的實踐,海外利益保護舉措很難與世界接軌,得到各方認同。我們要認識到,參與全球治理,承擔與實力相匹配的國際責任,無論是否自覺,都將作為全球大國的必要途徑;國內的持續發展與改革,也離不開全球治理、外部穩定。當前,中國承受著權力和利益邏輯、“獨善其身”思維定式的誘惑,但要想獲得更大的國際化收益、與外部世界協調兼容、甚至為國際社會樹立新的合法化行為模式,就要抵制這些誘惑。在當今國際社會,軍事僅僅是必要條件之一,而且越來越不充分,對于外交技術、綜合手段的需求更加強烈而且多樣化。
在當前海外利益的內在動因、國際責任的外部壓強之下,中國需要提供更明確、更堅定的立場,發揮更有力的作用,主動參與全球秩序改進過程。固然,西方主導的全球治理體系內仍然存在大量不合理、不利于發展中新興國家的成分或殘余,但不應成為拒絕或抵制全球治理的充分理由。只有參與,才能提出適合多數國家利益愿望的全球治理目標,吸收“被遺忘的大多數”國際社會成員的提議,納入新興大國的集體表達。在國際貿易體制中擬定規則要考慮新興大國群體的現實狀況;氣候談判中提出“共同但有區別”的原則;積極介入沖突斡旋并試圖在既有框架內有效利用或改造具體規則,征求意見,權衡利害,贏得主動。參與全球治理的行動目標是“以量變促質變”,致使全球體系轉向更加均衡、合理、公平的樣式。可以通過和平、談判、調解、交往等方式,利用經貿或市場優勢,包括公共產品與解決方案提供,自貿區建設、技術產業鏈搭建、安全合作等途徑來實現。當然,全球治理對主導國家有更高要求,帶來更廣泛的監督與壓力,往往通過多邊對話協調的方式解決問題,需要調整和適應,難免承受壓力、被公眾評價為“得不償失”、“何必如此”。需要將其視為“全球大國”的必要成本,有清晰的估計和思想準備。
領導文萃:您認為十八大以后,中國新外交就其自身而言,應該注意哪些具體問題?
王逸舟:我們從國際公關的方式說起。目前中國的國際話語效果相對有限。雖然已建立新聞發言人制度,通過發布會、記者招待會、形象展示、白皮書等方式解說立場,通過建立孔子學院、開展公共外交、二軌外交,專家游說、刊登廣告等形式,也取得一定效果,但是總體上,國外接受度與國內期待仍存在差距。通過舉國體制雖然有規模、有成績,但在細節方面不善于講故事、遠離受眾的一般生活,不易理解,有些措施缺乏實效性或事前預防意識,公關效果很難達到原初目標。當我們期待增強中國形象親和力,抵消各種“中國威脅論”的消極影響時,西方公眾實際上通過當地媒體的片面或獵奇報道,不斷強化負面認知,特別是對中國在“麻煩國家”和“問題區域”的行動抱有偏見。有必要記取“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的公關原則,針對不同文化或歷史特點,包括目標國民眾的疑惑與思維盲區,以其能聽懂、愿意接受的語言和邏輯思路,將信息融入真實情感之中,而且不僅注重成就,也要坦陳不足與難處,便于形成良性認知互動。“人心所向、親誠惠容”是公關工作的關鍵標準。
當然,一方面中國外交要做好外部公關,另一方面也需要做好內部解釋工作,回應公眾對于外交的愿望和要求,有效服務于民眾日益增加的海外利益興趣。落實“外交為民”原則并不簡單。人民是一個有著不同價值、利益、需求、意念的群體,公眾觀念的多元化與各方思想準備的相對不足,導致很多具體問題。這種狀況實際存在于政治外交過程中,雖然可能不太提及。考慮到中國的現實狀況,仍需要在具體規則設計與執行過程中,盡可能體現合理的、有代表性的民眾意志,暢通學界研究與社會意見表達渠道,作為外交創新激勵手段。
我們要看到:外交過程需要激勵因素。組織社會學認為,任何一種社會安排、經濟體制、政治組織在其重要性不斷上升時,可能變得更龐大、更封閉、更狹隘,產生更多的既得利益與制度慣性,反對個性或創造性。不可否認,中國外交在近年來確實在變革調整和不斷進取,與國家整體活力相一致,對國際和平、全球合作、國內建設確實起到“護航”作用,但仍有很多內容被國內外評價為“過于守成、缺乏想象與魄力”,某些公共外交行動的社會理解度不高,外交體制內可能確實存在某些“惰性”、“保守”氛圍,需要自覺改進和持續激勵。
總之,近期中國外交需要突出精致設計與堅實基礎,通過“存量與增量相結合”的思路擴大共贏,同時防范可能的風險,主要立足點仍在于巧妙引導國際形勢走向良善狀態,既要保障和擴大本國利益,又能夠促進國際進步與發展。核心思路應該是“改變自身與影響世界”相結合,在落實改革、壯大社會力量、增進人民福祉的同時,致力于擴展大國外交的可持續影響力,帶動國際關系進步與合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