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的任意一檔明星真人秀節目進入中國,都會在開始面臨水土不服:既有地域和文化的關系,也因為國內藝人彼此相熟的不多,加上收視群體“口味重”,戲劇性、沖突,便成為這類節目天然需要的屬性。
這回,這種戲劇性沖突的化學反應來自四位平均年齡76歲的老人—老戲骨。甚至,第一次碰面,他們就黑臉,爆發矛盾。
68歲的臺灣人秦漢跟78歲的北京人雷恪生從未見過?;ハ嘟榻B姓名后,平日不主動跟人交際的秦漢禮貌地“找話”:“狀態很好啊”。雷恪生很直接:“也不行了,快80了你想想看?!薄捌匠S凶鲞\動吧?”“不做運動,就是演話劇?!?/p>
而上海人牛犇和香港人曾江剛合演過《海上孟府》不久,沒顧念牛犇再相逢的夸耀,曾江劈頭就問:“你哪年?”不管牛犇事實年齡比他大一歲的情況下,曾江根據牛犇身份證的年齡讓他做了老二。
討論出國游理念時,雷恪生中意“到此一游”的景點逛法,曾江不贊成,舉起手心比劃:“那我全世界都去過了,拿起明信片一看:啊,這個我去過了—我到那邊跟這個是一樣的,有意思嗎?”
四位演員像到了一個新劇組。但又不像—他們必須每天24小時,進行共計17天的相處。
旅行到最后,找他們的導演都沒預料到,兩位北方爺爺沒有玩到一塊,而起初內斂的老幺秦漢逐漸反客為主,成了此行結束后默默思念伙伴的人。
“我們是被拉郎配的,一起出去是節目組安排的,就像舊式婚姻,先結婚后戀愛。但是舊式婚姻不是也有非常愉快、配得很好的嗎?”牛犇說。
總導演李文妤十幾年前做記者時就聽說,曾江愛教訓人。時光流逝,在熒屏上塑造了更多“大佬”后,曾江的脾氣一點也沒變。
編導吳葉第一次到香港見他,曾江選了一家酒店的咖啡廳。時髦休閑的裝扮,讓吳葉想起上海的“老克拉”。這種做派的由來有源可溯:曾江進入演藝圈前,在美國加州大學讀建筑系,習慣了看英文報紙、喝咖啡。諳熟西式文化的他,跟聽昆曲、喝豆漿的妻子焦嬌常有摩擦。這為后來旅途的沖突埋下伏筆:在民宿中,曾江發現自己沒有帶毛巾,牛犇要借他,他不要;吃飯時,曾江“批評”雷恪生沒用公筷夾菜:“我不想大家吃你的口水?!彼€試圖教西餐禮儀,被牛犇一臉不滿地拒絕。

在角色上迄今無人超越的東邪范兒,曾江仿佛與生俱來。吳葉記得,在妻子、經紀人的陪伴下,曾江一上來就:“我先說”,“一……二……三……四……”完了問:“你們還有什么要說的嗎?”因為耳朵不好,跟曾江說話必須聲大—這也是為什么節目中其他爺爺主動跟他搭話的情形,并不多。現居上海的天津人牛犇,則有著截然不同的個性。牛犇沒有經紀人,常年在外拍戲,只要在劇組,隨身帶的手機來了電話,他從來不接。他有一個筆記本,清楚地標示了某段時間在哪,做什么。另外的筆記本出現在節目中,那是他每天早上四五點鐘,雷打不動必須要寫的日記本。
吳葉直接到他家。太普通不過的中國老人穿著,典型的上海公寓?!白詠硎?,親切,給我們剝橘子、倒茶。有導演咳嗽,還關心兩句。”—這種細心延續到了歐洲,早上碰到吳葉,牛犇會問有沒吃早飯,偶爾塞個旅店的蘋果。連拿到鐘愛的冰淇淋,牛犇也不忘給吳葉嘗一口。曾江卻鮮與工作人員溝通,“一般叫我們都是吩咐我們做事情,幫他拿東西或者拍照”。
實際上,牛犇也有不小的牛脾氣。他原名張學景,現在的名字為13歲時導演謝添所取。鏡頭里的牛犇頂多陰著臉,出發前,他還因為因剪襯衣標簽的問題,跟老伴兒吹毛求疵地發起火來。
節目組刻意搭配了來自北方、南方、香港、臺灣的四位爺爺。但他們最擔心的問題,也恰恰是,囿于成長背景和文化差異,港臺爺爺和內陸爺爺的矛盾是否會不可調和。
最起碼,開始幾日的情形如他們所料。初見面時,拒別人于千里之外的曾江明顯對秦漢熟絡,盡管他們只相識于40年前的劇組。赴法的機場上,曾江和秦漢很自然地結伴先吃起了飯。在旅行方案上,牛犇和雷恪生想到眾所周知的景點看看;但曾江、秦漢去法國多次,倆人希望能深入當地,走街串巷跟人聊天。到巴黎第一天,他們在埃菲爾鐵塔前的草坪上聊天,秦漢側臥,曾江坐旁邊—這個姿勢被另外兩位老人調侃為“港臺片善用的角度”。

懷有樸素愛國主義情結的牛犇,出發前反復表示,國內一些地方去去都蠻好的,“國外無所謂”。曾江覺得自己普通話說得不好,表示“不會說中文”。牛犇有點看不慣:“他應該說自己不會講普通話,中國人怎么不會講中文呢?”
除卻這些“文化沖突”外,四個人的生活習慣也迥異:雷恪生每天都得喝酒,不太能接受中餐外的食物;曾江腳不好,不能走太遠的路;牛犇每天要吃冰淇淋,經常犯糊涂,差點找不到車票和護照;秦漢覺一定要睡足,哪怕晚飯不吃。
旅途中,各人的愿望也不一樣。在巴黎的第二天,秦漢心心念念想找一杯“又香又濃的咖啡”;曾江則善意提議,在塞納河邊坐會,是件浪漫的事兒。
處處要做老大的曾江,有句口頭禪:“隨便你?!边@并不是氣話,盡管他在這三個字之前說的話總招來誤解。離開香港前,曾江的老伴一直說“擔心”,編導吳葉本以為她擔心愛人的身體。后來才明白,她怕曾江又得罪人—有話直說讓曾江早年間飽受爭議:比如他曾在媒體面前稱香港沒有專業演員。
曾江心里清楚,雖然自己出發點好,但不知不覺就得罪人了。比如跟雷恪生因不使用公筷鬧別扭的前奏是,他一大早起來為大伙煎蛋;處處搶了挑夫劉燁風頭,是覺得他懂法語,想幫劉燁分擔;在巴黎夜游塞納河時,曾江一直臭臉,他不會假high,雖然覺得沒意思,但為了團隊,他還是愿意陪著。
跟曾江不同,雷恪生眼中的秦漢,喜歡“裝糊涂”。“非常有涵養。他其實會說英語。后來私下里,他跟我說,自己就是有點懶,不愿多事。”
秦漢的父親是國民黨高級軍官,本身就有著極好的家教。從臺灣演員訓練班畢業后,秦漢就出道,不久成為第一代瓊瑤影視作品的重要男主角。
他變成偶像,儒雅的小生形象深入人心。上世紀70年代,臺灣的文藝愛情故事中,“雙林雙秦”的組合最受歡迎。其中,“雙林”指林青霞和林鳳嬌,“雙秦”則是秦祥林和秦漢。至今為人津津樂道的,莫過于秦漢和林青霞那段公開卻沒善終的戀情。
這也是觀眾對他最大的誤解—事實上,秦漢本人跟鶯鶯燕燕壓根沒半點關系。他是個老派的人,家里現在裝的還是一部老式電話機,所有來電都集中時間打開錄音聽一次。他不會主動聯絡朋友,甚至有點社交恐懼。由于平日生活主要由女兒打理,秦漢還提過不能單獨旅行、要住單人房的請求。
也許,一個談吐同樣溫潤的編導才能獲取秦漢的信任。
商輝帶了將近50個問題,坐在秦漢對面的距離,一如他年輕時在電視屏幕上看秦漢的距離。他的第一反應是:時間似乎壓根沒往前走。
秦漢,一點68歲的樣子都沒有—對形象維護如此上心,這給真人秀節目帶來了挑戰。果然,他來到上海的路途中,最在意的一件事,竟是“上次的拍攝,會不會顯得臉太白”。
他帶了超級大的行李箱,里面是他精心搭配的衣服。盡管節目組準備了造型設計,但在秦漢看來,那些衣服遠遠沒有自己的更潮。于是,他成為唯一一名節目全程都穿著自己衣服的爺爺。由于色系相近,秦漢給人沒換過衣服的錯覺。真相剛好相反,他不但注重搭配,還帶了小型的化妝包。
拍攝的前三天,秦漢非常介意房間內的攝像頭,用各種辦法遮蓋。等總導演李文妤哭紅眼睛說:“不好向領導交待”時,他沒再堅持,卻更頻繁地使用起隨身攜帶的墨鏡。他擔心“早上起來有眼屎的鏡頭”會被放進去。
商輝起初一直擔心,秦漢看到簡陋的、要與兩位爺爺合住的房間,會生悶氣,結果卻沒有。住進去第一天,牛犇孩子氣地召集室友雷恪生、秦漢透過天窗看風景,秦漢沒有一點抵觸,反倒雷恪生躺自個兒床上,過了會兒才愿起身。
“原來我們拍戲都是自己一個包房,自己躲在里面,沒有跟大伙在一起。這次是新的體驗,重過學生生活?!比缜貪h所言,他真的實踐了節目的口號:背著青春旅行。作為老幺的他,最初并不愿意表達個人態度,即便建議被忽略,他也不會作聲。
他的想法是:“大家合作一點,讓每個人都開心。”
曾江也抱有同樣念頭。決定出發時,曾江只把這趟旅行當成工作?!霸僭趺礃右矔浜洗蠹??!?/p>
68歲的秦漢,仍然精心維護著自己鏡頭前的形象。他帶了超級大的行李箱,里面都是搭配好的衣服。不過,除此之外,秦漢很從善如流。
除了積極為團隊探路、出謀劃策,曾江跟其他三位不經常在一起,一個人就走開了。他對此解釋:“劉燁多難啊,要伺候我們四個不同性格的人。假如我再進去的話,事情亂了,我走開避開一點。讓他們去吵?!?/p>
自始至終,牛犇可能是最享受旅程的人。他表現出旺盛的精力:早上11片面包,午餐比別人多吃兩盤;在盧浮宮一逛就是兩小時,還流連忘返差點脫隊。他經常興奮地問這問那,為了看地鐵站的雕塑還幾乎被行李箱絆倒。
雷恪生是典型的北京人,愛侃,談什么都能聊到“當年”,但他顯然不如秦漢能滿足牛犇的好奇心。逐漸地,牛犇和秦漢變成了一個提問和回答的組合,更增進倆人感情的是,秦漢總不厭其煩地給牛犇從各種角度拍照片。
秦漢曾告訴編導商輝,雖然生活中更多人稱他“伯伯”,但他不會介意被叫“爺爺”,“到哪個年齡就做哪個年齡該做的事情”。但如果外人覺得他“不行”,比如拍戲時如果有人攙他,他會反感。行程快近尾聲,慢熱的秦漢終于發揮起重要作用,他為團隊開車,和劉燁一起與節目組打籃球取得制勝分。挑剔形象的他甚至忘乎所以地在攝像頭下換褲子。
離開法國的那天,秦漢和商輝坐在夕陽余暉下的蘇黎世湖邊,主動就愛情的話題給了很多忠告—商輝告訴他,很快要跟相戀多年的女友結婚。之前,這是秦漢的經紀人千叮萬囑不能碰的一個禁區。
旅行結束后一周,性情孤僻的秦漢偷偷告訴商輝:開始想念其他爺爺了—那日,在飛往臺灣的機場,墨鏡下的他其實淚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