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始終相信每一個漢字都是有著相應的質地與光澤的。如果時光老去,漢字卻在時光深處,星星點點,忽明忽滅,如同濃夜里的螢火蟲,當它們映入我的視野的時候,竟然還會散發出一種溫暖來,讓人備感親切。比如“驛”。
它讓我看到了城廓之外的村莊里馬匹奮蹄,借著淡淡的月光,向著遠處黑沉沉的群山狂奔而去。
比如“清”。它讓我看到了一股泉水從樹林背后彎彎曲曲地流過來,漸漸臨近的時候,閃著銀子一樣的波光,甚至還會發出潺潺的微響……
清驛,這便是一個細水長流、人影閃現、草茂樹密、鮮花馥郁、炊煙彌漫的野驛。
當它們被古時的人們用來給一個村莊命名時,清驛這個詞便成為一個具象,把我的目光牽引著,投向云南西北部,永勝縣,期納鎮。這個村莊,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模樣。它在我的眼里顯得異常豐富、飽滿、實在。就連我曾經在地方史書里看到過的那些從這里走出去的宦游四方的從政者,比如劉慥、黃恩錫、黃耀樞、楊嶸等“清驛四進士”,都在這樣的村落里,隨著我在村莊里的游走,漸漸顯得清晰起來了。它的屋群、樹木、門、墻、巷道和人影,在彌漫的陽光和空氣里被賦予了一種強大的生命力,讓我可以看見、聽到、聞著、觸摸。
夏日的陽光照在那些低矮的泥墻上,泛著一種淡淡的光。數十年的風吹雨打之后,那些泥墻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光滑,原本隱藏在墻里的小石粒,如今已經暴露在外面,有的小石粒已經再也抓不住那垂直的墻面,在某個時刻落在地上,墻上布滿了小孔。墻頭上高高地“站著”一堆仙人掌,我只能想象,許多年前的某一天,一坨鳥屎從天上落到墻頭上,一粒仙人掌的種子便在那里開始了它的生命歷程。當它生出芽來,一開始就艱難地在風里成長,初春的時候,只是簡單的一個圓弧形狀,深秋的時候,已經有三四片深綠色的仙人掌跟它做伴了。
泥墻和仙人掌,在村莊里見證了時光曾經與生活擦肩而過。清驛村也不例外。
在清驛村,泥墻和仙人掌引導著人們一步一步往村里走去,偶爾遇到一個人,他略微躲避著陌生人的目光,側身從墻腳下走過,到來與離開,都是那樣悄無聲息。看著那漸漸遠去的背影,他也許就是“清驛四進士”當中的某位進士的后人,如果,古人已經成為歷史,居住在幽暗的典籍里,我們只能從那些紙張上看到關于他們從這個小村落出發,天南地北四方為官的傳說;我們也只能從那些紙張上讀到他們寫下的詩詞章句,感知他們數百年前的風雅與憂愁。而他們的后人們,卻是實實在在地生活在村子里,一代,一代……
這些后人中,還出現了汪養度、黃伯穎、單鏡、劉思善、劉晟基、劉大英、劉裔彥、劉彬、劉秉書、劉健運等學養深厚的文化精英。他們從這些村道里走向五湖四海,騎馬,坐轎,閱讀公文,訪貧問苦,造福一方百姓,用自己在外面的世界里的身影,點綴了這個村莊的精神脈流。也許,他們曾經告老還鄉,也許,他們終老異地,只有這個遠在滇西北的故鄉,始終在他們的心里溫暖地存在。
在村莊的中心地帶,我還看到一個殘破的拱門。在久遠的歷史里,這個拱門曾經作為清驛村的門戶,把村莊與陌路隔斷開來,成為這個龐大的村落與外界相聯系的樞紐。
當我站在拱門口,只能看見陳舊而破敗的青磚上覆蓋著厚厚的苔蘚,苔蘚年復一年地生長出新鮮而耀眼的綠色來,青磚被雨水侵蝕、被陽光暴曬、被風吹拂過后的那種特有的灰黑色,在我的目光里同樣有著濃烈的腐蝕感,讓人眼眶發癢。眾多相同命運的青磚構成了一個拱門,我已經找到拱門兩端的圍墻,現在這個拱門孤零零地矗立在村莊里。它作為門戶的功能早已喪失了,經過幾百年的擴建,隨著清驛村人丁持續增加,村莊的邊沿不斷向著四周漫溢出去,原本作為這個村莊門戶的拱門,已經被清驛村緊緊地圍裹在里面,成為村里人追憶往事和歷史的點綴。它的右邊緊貼著農戶的屋墻,嶄新的屋瓦和墻內的樹枝,演繹出村里人一刻不停的瑣碎生活。它的左邊是一個小小的廣場,從廣場的側沿,踩著長滿了衰草的腐土,可以一步一步地走上拱門頂上去,雜亂無章的植物在那里年復一年地自生自滅。
站在那個殘破的拱門上,我感覺到了一種滲透到內心深處的寂靜,作為遺跡,它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但還是在村落里存在著,無欲無求地等待著垮掉的那一天的到來。拱門的背后是一棵高大的榕樹,榕樹繁雜的根須、粗壯的樹干、茂密的葉子……這些都注釋了它強大的生命力。
與拱門相比,榕樹雖然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雨,但依舊顯得很年輕,如同六十歲的退休老者站在他八十五歲的父親面前一樣。這里的人也同樣有著相同的情境,“清驛四進士”之后,一些人又從這里走出去,涓流匯大海,雄鷹上碧空,只留給這個鄉村一串名字:彭元槐、彭宿、黃榮魁、袁嘉祥、劉國祥等,他們在村莊里的往事還被村里人零零星星地細數著,仿佛昨天剛剛發生過,還沒有在記憶里散去,在方志里剛剛被寫上。隨著時光一天天老去,誰又能想到,還會有多少人從這里走出去,成為村莊里的記憶,成為村莊之外遠遠近近的某個地方備受崇敬的人?
數百年來,清驛村民秉承了江南荊楚之人酷愛詩詞書畫的習俗,窗前桂花飄落,庭院青磚鋪地,堂上翰墨流香。
這個叫作清驛的村莊,依舊人煙稠密,人丁興旺,清晨炊煙四起,傍晚百鳥歸巢,頭枕著漸漸香甜的夢,夢里思念著的人,正在漸行漸遠的路上。
清驛村外面,葉片、枝條、纓須、果實、花瓣、根莖,一切都以植物的形式,把村莊圍繞著,它們收藏了流云地高天上的每一個瞬間的影子,同時也收藏了村莊的歷史。
清驛村的歷史是從六百年前開始的,在史籍里,我看到一些零星的文字,它們把永勝縣的歷史濃縮在里面,讓我們看清了一些關于這一片區域的古老往事
明朝初年,開國皇帝朱元璋派遣大將傅友德、沐英、蘭玉平定云南,為了穩定對云南的統治,中央王朝對云南實施了軍事屯墾,駐守云南的數十萬軍人就地墾田屯守,同時,又從江蘇、湖南、江西等江南諸省遷移數百萬民眾遠徙云南,與駐軍一起,掀開了開墾云南邊地的歷史序幕。
這一史實,便是被后人廣為傳頌的“洪武調衛”。從此之后,在云南,江灘邊、峽谷里、平壩中,水草豐茂的地方便有星星點點的村落,以官、伍、衛、所、場、驛來命名,從江南來的漢軍漢民們,就居住在這些村莊里面,轉眼便是數千年。
永勝縣便是“洪武調衛”時漢民族大量遷居的地方,清驛只是這個歷史潮流中的一個小小的村落。但是,我始終認為,清驛村是永勝最具代表性的一個漢民族村落。它把江南崇尚文化的傳統保留了下來,數百年來,清驛村里書香四溢,村里人通過科舉走入仕途,以朝廷官員的身份,重新回到中原漢地為官。這個村莊的村民秉承了江南荊楚之人酷愛詩詞書畫的習俗,窗前桂花飄落,庭院青磚鋪地,堂上翰墨流香。而此刻的四野,臨水捕魚之族嘯居水濱,游牧狩獵之民縱歌山巖,清驛村里的人們,以他們的峨冠長巾區別于四方。
大自然賦予了這片水土豐富的枝葉、羽毛和蹄痕,清驛村里的人們也沒有辜負這里的水草與陽光,他們在初春時播種,在深秋后收藏,在清明節祭祀,在端午節懷念,在重陽節遠眺,炊煙被稻田圍繞,陽光照耀著屋檐下的玉米,見證了立春、夏至、谷雨、秋分、冬蟄等華夏民族特有的季節轉換,陪伴著村外的植物一天天生長起來,一次次在它們的生命里輪回,一個或耕或讀的村莊在糧食與書卷里慢慢地意氣風發。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十二年、六十年、一百年、兩百年,四百年,六百年,遙遠的清驛村,早已成為村里人的故鄉,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那里已經有書院、宗廟、祠堂,祖祖輩輩、年復一年地廝守著。
這里的書院、宗廟、祠堂我不止一次造訪過。省道穿過清驛村,車輪轉動著,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古老的文廟,那個科舉時代里神圣而莊嚴的地方。穿過一片空地,向著破舊的大門走去,遠遠地聞到了銹跡,從一把銅鎖黑暗的孔隙里彌漫出來,雕梁畫棟、青磚碧瓦、飛檐峭壁,曾經以最精細的結構,懷抱著一個連著一個的院落,幽深的天井上面窄窄的天空,被古柏的枝葉遮住了大半,被低飛的云朵遮住了小半,小小的天井里經常顯得光線詭秘。暗綠色的苔痕順著時間的流向,從鋪滿了青磚的濕地往墻上爬,漸漸地浸蝕了那些水墨繪制而成的壁畫,以及壁畫里的詩句。天井與天井之間是石欄,按照出將入相的方式,分成兩道,你可以在這些文字的背后盡可能地想象古代漢式建筑的雕鑿與縷刻,在這些石頭、木料和泥土之間發揮出了多么廣闊的空間。
如今,這些院落已經老去,塵埃、蛛網、濕氣、腐味不斷出現,在你不經意的時候,充斥著你的視線和嗅覺。而在過去的漫長時光里,清驛村的讀書人,一代接一代地走進來,祭拜孔子,詠詩作賦,揮墨繪畫,打拱作揖,一群文人就這樣在這里胸懷報負,立下修齊治平的鴻愿,然后離去,把背影留給遠山之外的海闊天空。

一個村莊,當它擁有一座寺廟的時候,便具備了精神和物質雙重意義上的功能。在文廟的旁邊,清驛村把村里人的精神寄托存放在瑞光寺里。
人們曾經在這里叩首膜拜,佛陀、菩薩、金剛、天神、比丘從西天遠涉東土,再沿著“洪武調衛”的路線,來到滇西北這個熱氣騰騰的鄉村落腳,他們高高地居住在磚墻處、木板間、匾額中、窗欞里,在青燈經幡之間被祥云、蓮花、麒麟、蝙蝠、竹枝、梅花鹿圍繞著。這里曾經香火旺盛,香客流連,從六百年前的明王朝,一直到上個世紀的某個時候,村莊里始終供奉著與中原漢地一模一樣的神靈,仰望著與江南先民一模一樣的天堂。
瑞光寺的另一側,竟然還有一個院落,以泥塑的形式向世人呈現了煉獄的景象。閻王、判官、無常、厲鬼、刑具、分布成十八道關隘,陰森、恐怖、絕望、猙獰、痛苦,成為每一個生命最直觀的表情。在眾多的寺廟里,我們往往太多地目睹了殿堂里神靈們指引著的人間幸福和極樂世界,卻絕少見到還有幾座廟宇以地獄的形態去警示世人言行與內心里的惡。這個地獄,它在清驛村的一個角落里,時時提醒我們,生命里的陽光,每一縷都是非常珍貴的,即使寂寞,即使失落,即使離喪;它又在時時告訴我們,生命里的真愛,每一刻都是應該堅持的,即使富貴,即使美味,即使金錢。
無論白晝還是黑夜,清驛村外面的田野都是一副生機勃勃的樣子,村里人的生活被植物和毛皮溫暖著襯托著。
對于清驛的敘述,也許應該結束了。但是,這個村莊的存在,卻從來都沒有在陽光里停止它向著歲月深處跋涉而去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