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佑至

去世十年之后,經濟學家楊小凱留下的問題仍然沒有答案。十多年前,在澳大利亞莫納什大學任教的楊小凱,曾和在北京大學任教的林毅夫就中國經濟、政治和社會發展路徑進行辯論。他們的分歧被總結為“后發劣勢”和“后發優勢”之爭。
后發劣勢的概念來自經濟學家沃森所說的“后來者的詛咒”。2002年,楊小凱在文章中發展了這個概念,他指出,后發國家總是通過模仿先發國家推動經濟增長。模仿有兩個層面,模仿制度或是模仿技術。模仿技術易,模仿制度難。楊小凱認為,如果通過模仿技術可以實現經濟高速增長,后發國家就會采取一種國家機會主義立場,導致發展的路徑被鎖定,為長期發展留下隱患。因為短期經濟成功常常被用作堵塞批評的工具,使一個國家付出長期代價。經濟增長反而成為制度轉型的障礙,這種悲劇在人類歷史上所在多有。
楊小凱的文章一發表,林毅夫就撰文反駁。他提出,技術創新的成本非常高,日本和亞洲四小龍等后發經濟體之所以能實現快速增長,是由于這些國家和地區的政府能夠推出正確的發展戰略,誘導企業善用該地區資源稟賦決定的比較優勢,通過技術模仿,在很短時間內縮小與發達國家的差距。后發地位并不必然成為劣勢,只要政府善于發現和利用比較優勢,與發達國家和地區的差距反而能成為實現經濟增長的優勢。而且,只要發揮后發優勢,經濟增長并不需要以明晰的產權和憲政為前提。
2004年,楊小凱英年早逝,年僅56歲,學林震動。許多經濟學家認為,楊小凱在最富創造力的年齡去世,不但是這門學科的重大損失,也是中國的損失。以楊小凱傳奇的人生經歷、天賦、勤奮和創造力,他的問題意識和視野,對中國的經濟發展和制度轉型都大有啟發。最能佐證這一點的正是他和林毅夫的爭論。隨著時光推移,二人的爭論不但沒有失去針對性,反而不斷被現實發展證明其重要性。如今,增長與制度的關系,已經成為研究中國經濟的核心問題。
在這場思想之爭中,林毅夫一度更像是勝利者。十年來,中國經濟快速增長,GDP排名上升到世界第二;居民收入水平上升;社會基本穩定;政府保持著對經濟的強勢影響力(在很大程度上越來越強勢)。這也讓林毅夫有底氣堅持“后發優勢”的立場,并試圖將中國的經驗上升為一般經濟學理論。他后來出任世界銀行副總裁和首席經濟學家,試圖在不發達國家推行中國的改革經驗,卸任后,推出《新結構經濟學》,全面總結自己的理論。楊小凱曾兩次獲諾貝爾經濟學獎提名,他去世之后,林毅夫是獲獎呼聲最高的華裔經濟學家。
但林毅夫的理論對中國的現實越是有解釋力,楊小凱的論述就越是有預見性。中國經濟的轉型壓力顯然比預計的來得更早。而且,事先很少有人想到,壓力最早來自人口結構轉變。在林毅夫的解釋中,充沛的年輕勞動力是中國最大的比較優勢之一。但這一優勢不但受制于人口結構變化的普遍規律(生育意愿和生育率隨城市化、工業化和人均收入水平上升而遞減),更受限于中國特殊的生育管制政策,因此是一個制度問題。
人口學家特別不解的是,中國政府為什么選擇在1980年代初推行嚴格的生育管制政策,因為那時候中國的人口生育率已經相比高峰期下降了很多,并且持續下降的趨勢非常明顯。他們提出的解釋之一是1980年前后的經濟增長“三步走”計劃,特別是其中第二步計劃,也即到20世紀末人均國民生產總值翻一番,達到1000美元。這不僅需要做大分子,也即GDP,還需要縮小分母,也即人口總數。
楊小凱對這類規劃的長期必要性和合理性深表懷疑,而且歷史正在證實他的洞察。勞動人口減少是一個長期和難以逆轉的趨勢,引起了中國經濟中深遠的變化。本屆政府已經著手放松生育管制,并以前所未有的緊迫感,要求減少政府對經濟事務的審批和干預,并為此成立了上海自由貿易試驗區。這些事情同時出現,并非偶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