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里那片熱熱的雪

王小刀

接到那個電話的時候，宮雪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幾天在醫院，張阿姨還叫我幫忙找一個會包包子的鐘點工，我還沒找到呢，她怎么就走了呢？”

是的，那個她關心了5年的老人走了。老人臨終前告訴從國外回來的女兒，“一定要替我謝謝小宮雪，你們不在我身邊，她就像我的另一個女兒一樣照顧我，千萬別忘了！”

認識張阿姨是5年前的事，那時，宮雪剛進入燃氣集團沈南公司不久，擔任地區經營管理員，也就是煤氣查表員，張阿姨是她負責的燃氣用戶之一。

第一次去張阿姨家是個晚上，張阿姨已經80歲了。宮雪敲開門，家里只有這個老人，頭頂一盞孤燈，她枯坐在沙發上，望著對面的墻。

宮雪心細，一邊爬上爬下地抄表、檢查設備，一邊提醒她一些安全事項，還囑咐她天轉冷要保暖，別感冒。就是這樣簡單的幾句家常話，竟讓老人對她依依不舍。“我要走了，她拉著我的手說，姑娘啊，再待一會兒唄。”那熱切的眼神讓宮雪無法拒絕，“行，那就再嘮會兒。”

那天，宮雪沒趕上最后一班公交車。她把自己能想起來的趣事都給張阿姨講了一遍，這個獨居老人的家里響起了久違的歡聲笑語。

離開時，宮雪已經下了半層樓梯，張阿姨還在送她，“姑娘，你這就走啊，不再坐會兒了？”宮雪一回頭，滿頭白發的老人扒著門縫，戀戀地看著她，眼里都是不舍，像個孤獨而又無助的孩子。

“當時就覺得心里緊了一下，老人太可憐了。”宮雪重新爬上樓，拉開門，給了張阿姨一個大大的擁抱。張阿姨高興得緊緊抱著她，一邊拍著她的肩膀，一邊不住地說：“好孩子，好孩子……”

后來，宮雪時常想起老人扒著門縫的情景，“空巢老人太需要關愛了。”宮雪負責9000戶居民的燃氣抄表管理，每100戶居民中，總會有三、五戶獨居老人，他們大多物質上豐富，感情上卻極度匱乏，常年孤獨、寂寞，非常渴望能有個人陪他們說說話、聊聊家常。

從此，宮雪就成了這個人。

宮雪有時隨身攜帶一些打印著她手機號的紙，大字號、黑粗體，遇到空巢老人就留一份，放在顯眼的地方；或者用筆在老人的電話本上粗粗地描上一份自己的號碼，一翻就能找到，然后告訴老人，有事給她打電話。她指的不只是關于燃氣的事。

“就是他們需要什么就為他們做點什么。帶點菜、買個藥、交個電費什么的，老人大多腿腳不便，有人幫忙，他們就省事了。”其實，宮雪做的不止這么簡單。

李阿姨常常念叨初見小雪時，小雪做的那頓飯。

那是一個周六的上午，宮雪敲門，過了許久才有人開。原來，李阿姨有嚴重的風濕病，行動困難。宮雪抄了表、檢查了設備，正要叮囑阿姨注意燃氣安全，一低頭，時間已近中午，餐桌上只有半個發硬的干饅頭。

“阿姨，這表沒走多少，是不是不怎么做飯啊？”遇見這樣的老人，宮雪總要多關照幾句。“一個人做啥飯啊，不想吃，也不愛做。”張阿姨的聲音透著無奈和消極，讓宮雪心里一陣難受。“阿姨，您得吃菜，營養跟不上，病也不容易好啊。”

那天中午，宮雪下廚，西紅柿炒雞蛋、土豆片炒肉，熱騰騰端上桌。“阿姨，嘗嘗我的手藝吧。”這時，宮雪才發現，李阿姨的眼圈紅了，“阿姨好久沒吃這么多飯菜了……”

后來宮雪才知道，李阿姨的兒子在國外工作，學歷高、能力強，什么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離父母太遠。自從老伴去世，李阿姨愈發孤苦，總念叨：“你大爺沒了，就剩我自己了。”宮雪看著不忍，時常抽空去探望她，幫她做家務，陪她遛彎兒。

阿姨愛唱歌，宮雪也陪著。去年冬天，一個夕陽紅遍半邊天的黃昏，宮雪挽著李阿姨，慢慢走在小區的園區里，邊走邊低緩地唱著。“我們唱了《兩只蝴蝶》、《小燕子》，還有很多她年輕時流行的歌。李阿姨很高興，我很感動。”宮雪說，被人需要的感覺真好。

其實，查表員的工作量很大。別人下班或休息的時候，正是他們工作的時候。宮雪平均每天要查100余戶的表，小小的個子奔忙在各個小區之間。陪老人花了時間，她就得用休息時間補回來，她的工作時長要比別人多出許多。不過在這點上宮雪很樂觀，她相信“只要你有決心，只要你愿意付出，沒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這是她的人生信條。

宮雪1978年出生在吉林，是個鄉下娃。第一次到沈陽是為了探親，“我大約十二三歲，家里人帶我去逛五愛市場，覺得到處都新鮮，眼睛不夠用，從頭逛到尾仰著頭看，什么都不想落下。我只記得，那天我舉了一天的脖子。”長大之后，又來探親時，她遇到了現在的丈夫。不久，她成了嫁到沈陽的吉林媳婦。

愛人是渾河堡的農民，她嫁來不久就趕上了這里的平房動遷。親歷城市化進程讓她見證了周圍很多人命運的起伏。

“原來沒有地的，動遷之后大多只剩一套房子，他們失去了生計，不得不想方設法出去打工或者做點小生意；有地的，一夜之間成了土豪，可變得每天無所事事，生活失去了目標，不知該干點什么。這時蟻力神就來了，有錢人花錢投資，沒錢人借錢投資，最后的結果，就是很多人一夜暴富，又一夜返貧。”

相對于周遭的迷失氣氛，宮雪說，她當時有自己的想法，“我就是覺得，有錢也好，沒錢也罷，人生在世，總得做點有意義的事。”但什么事有意義呢？她也想不明白。

直到有一天，“我在渾南看見一個中年婦女，她用一根鐵絲彎成鉤，把路邊廢紙、塑料袋串成串兒扔進垃圾箱。她不是環衛工，就是義務在做清潔。我突然覺得，人生的意義不一定要轟轟烈烈，自己覺得有意義，就是有意義。”宮雪說，她理解的城市化，就是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從農民變成廣義的工人，那么，就當個好工人吧。

她做過保險代理人，在五愛檔口賣過服裝，還去內蒙古賣過鍋爐，她很努力地做每一份工作，還學了大專課程。2009年，在一場針對失地農民的招聘會上，宮雪進入了燃氣集團沈南公司最后的面試。

“面試官問我，查表員起早貪晚，是很辛苦的工作，你能堅持嗎？我給他講了我參與奧運的事。”

在宮雪看來，參與北京奧運是最有意義的事。她參加過奧運征文，寫自己對奧運的感受，還獲得了一等獎。她做夢都想當志愿者，“可惜我英語不行，人家不要。正沮喪的時候，聽說一家物業公司將擔任沈陽奧運場館的保潔工作，我馬上就興奮了，在場館里當清潔工不也是參與奧運了嗎？”

宮雪隨即應聘進那家物業公司，以29歲低齡成了場館里最年輕的清潔工。“親友們都勸我別犯傻，覺得我干不了這樣又臟又累的活兒。可事實證明，我可以。”

為了能給外國人指路，她特意跑很遠去上社區給老年人辦的英語學習班，背奧組委發的英文常用語小冊子。她在場館里全身心投入到每一項工作中，哪怕只是在擦桌椅。

“但真的是很累很累，有時比賽午夜才結束，上萬人留下成噸的垃圾，都要靠我們用雙手一點點地清掉。不過，我們做到了。經過那些日子，我成長很多，原來，只要想做，沒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奧運結束后，她因為表現出色，獲得了沈陽賽區辦公室頒發的“先進個人”。這更讓她覺得，“哪怕是當保潔員，只要認真做，也會有收獲。”

面試時，她用這段經歷回答面試官的問題，“我連上萬人的垃圾都能清掉，還怕查表的辛苦嗎？”最終，她在幾十個競爭者中脫穎而出，順利進入沈南公司。

自從開始關心空巢老人，宮雪覺得她找到了更有意義的事，“當你發現那么多老人都面臨獨居困境時，就會覺得這是一種責任。”

她盡量在各種瑣事上讓老人們感受到關愛。“有的老人胃不好，只能吃面食，我就在蒸饅頭時多蒸一鍋給她；有的愛吃小菜，我盡量多做些蒜茄子、小涼菜，有空就送去；老人家里有垃圾，我出門順手就拎走；母親節送支康乃馨，過年送雙新襪子。”

她的手機里存了幾十個老人的號碼，沒空看望，就電話聯絡，“講講查表時遇到的趣事了，一些家庭矛盾請教老人該怎么處理了，囑咐他們天冷要加衣，天熱注意防暑。總之，就是讓老人們覺得，有人在牽掛他們。”

自從張阿姨得了肝腹水，宮雪問候得更勤了，可她的病還是越來越重。2013年9月15日下午4點多，正在檢表的宮雪接到張阿姨的電話，“小雪啊，我疼得厲害，你能送我去醫院嗎？”宮雪趕緊請假過去。幾經周折，在物業、派出所的幫助下，張阿姨終于住院了。

為了照顧張阿姨，宮雪沒少跑醫院，幫她送日用品，給她包餃子、做餡餅、拌小菜，臨床的病友還以為宮雪是老人的孫女。盡管如此，阿姨還是走了。“前幾天查表，又有兩個老人去世了。”提起這些，宮雪既傷感又后悔，“怎么沒再去看一眼呢？”

張阿姨的女兒告訴她，阿姨給她留了一份禮物，“我還不知道是什么禮物，但我一定會很珍惜。”宮雪說，人生無常，她會盡自己所能，多為這些空巢老人做些事，“與其在他們離開后愧緬，不如在他們生前多陪陪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