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桁君 (首都師范大學 100048)
2013年香港“蘇富比四十周年晚間拍賣”中,當代藝術家曾梵志的作品《最后的晚餐》拍出了1.8044億港元的“天價”,不僅刷新了2011年以來張曉剛創的最高單價當代藝術品紀錄,也創出了亞洲當代藝術品拍賣的新高。該作品為曾梵志“面具”系列的晚期作品,題材取自達·芬奇《最后的晚餐》。作品中,達·芬奇原作里的圣經人物被教室內戴著面具和紅領巾的少年們取代,“猶大”這一形象則被設計為系著金色領帶的面具少年形象,寓意西方經濟理念和拜金主義已出賣了最高政治權威。桌上鮮紅的瓜瓤給人血與肉的感覺,背景墻壁上懸掛著傳統教室中常見的書法條幅。整幅作品意在捕捉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國社會經濟改革時期的面貌,是當代中國藝術中極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這不禁令我聯想到18世紀法國藝術家布歇曾創作的一系列以中國為題材的作品。這些作品于1742年巴黎沙龍展覽上一經展出便獲得極大反響,以此為藍本所設計的掛毯也很快流行于法國及其他歐洲國家。其中一幅《中國皇帝上朝》極具代表性,其新奇的題材以及畫面上呈現的大量中國物品引得歐洲貴族爭相購買。中國藝術曾經是歐洲藝術家以及宮廷上下爭相追逐的對象,極大地影響甚至左右了18世紀歐洲洛可可藝術風格的發展,中國文化則通過當時入華傳教士所撰寫的各種著述被介紹至西方,孔子的哲學理性思想觀甚至啟發了啟蒙哲學運動。
中國文化藝術以其獨特的魅力征服了西方,以至于“中國風”(Chinoiserie)席卷了18世紀的歐洲大地。反觀今時今日中國的當代藝術,卻在“全球化”的浪潮與“普世價值”“國際風格”的觀念中亦步亦趨,始終無法脫離西方文化影響的歷史循環圈。中國藝術的根脈深扎于五千年中國文化,中國藝術精神的基底在于莊學、玄學。然而現今很多當代藝術家在處理作品時,往往將能否在西方文化的屋檐下覓到容身之所放在首位。一如讓·克萊爾所言:“現代的標準是它吸收外國樣式的能力。”1藝術的標準已由排斥性轉變為包容性,甚至過度“包容”了。中國當代藝術的“跟風”和對傳統藝術的反叛與漠視,與中國自身文化價值系統的缺失不無關系。
鴉片戰爭以后,中國人向西方學習的態度已然發生改變。甲午戰敗,嚴復將《天演論》引譯至中國。這種“社會達爾文主義”將衡量社會的標準歸結至物質基礎及生產力。在這種衡量標準下,一個社會的物質經濟水平越高,其文化就相應地越先進。物質經濟水平低,其文化也落后。2中國人的文化自卑感由此而來。隨著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相繼爆發……西方現代主義引入中國,中國隨之掀起“全盤西化”浪潮。在西方的“現代”文化面前,中國文化成為了“保守”“迂腐”的“舊”文化,西優中劣的文化觀念被國人普遍接受,這也直接體現在藝術領域。20世紀80年代起,“星星美展”“85思潮”等美術新潮的興起,使得中國當代藝術開始由地下轉為地上,并于90年代起逐漸獲得西方學術性展覽機構的接受。不可否認的是,當代藝術美學的觀念與表現手法源于西方當代文化的支撐。中國當代藝術所表現出的對傳統文化的否定及反叛、對社會的批判與反思,以及作品中所傳達出的哀傷與悲涼,恰好迎合了西方對中國的關注點。歐美國家從自身的政治觀念與需求出發,對中國當代藝術作品進行收藏、展覽以及藝術評價。中國當代藝術便在如此特定的歷史環境與社會背景中形成。以張曉剛的《血緣系列——大家庭》為例,作品所表達的是中國政治歷史運動給人們造成的“傷害”。1994年該作即被選入第二十二屆圣保羅雙年展,此后張曉剛的作品便得到當代藝術界的普遍認可。2011年蘇富比春季拍賣上,其《生生息息之愛》創出了7906萬港元的拍賣紀錄。時隔兩年,曾梵志便以一幅《最后的晚餐》再次刷新中國當代藝術品拍賣紀錄。透過這幅達·芬奇同名作品,也可隱隱看出中國當代藝術作品的“模式”,即以西方現當代藝術的語言來表現中國特征的內容,將中國政治符號與形象植入到西方觀念藝術、波普藝術以及新媒體藝術等的現當代藝術形式中。
18世紀以前,中國文化藝術一度被歐洲所推崇。20世紀以來,國人卻越來越“西化”。“西化”并不是件壞事,科技、工業等領域向西方學習的確為國人在物質上帶來很大改觀。然有得必有失,“西化”也使得中國文化的本根遭到失落。3在西方的文化價值標準下,諸多當代藝術家認為只有否定傳統、破舊立新才能謂之“當代藝術”,將西方當代“主流”藝術作為“國際風格”。事實上,“新”并不能將“舊”完全取代,“現代”也無法完全代替“傳統”,文化與藝術的演變,并不是“歷史”時間直線上的以新汰舊的曇花一現。4而是空間上的新舊共存,是現代與傳統的兼容。
讓·克萊爾在論及美術的現代性時曾引用過埃貢·席勒的一句話:“藝術不可能現代,藝術永恒地回歸起源。”5而對于中國藝術來說,這個“起源”則應追溯至中華民族的文化本根。藝術應當是復數而非單數的,藝術本身具有屬于自己國家和民族的地域特色與文化個性。中國藝術應當堅守自身的民族精神,當代藝術的宿命也絕非對傳統的否定,而是從這個“起源”中汲取新的靈感,不斷生發與積蓄。藝術帶給人們的應當是美的感受而非視覺的扭曲與形式的復制,更非對文化的褻瀆。中國藝術根植于中國的民族文化,然而許多藝術家在尋找藝術的當代性時,看中的卻是西方當代藝術的語言形式。中國當代藝術在中國這一特定的社會文化環境中,應根植于中國自身的文化之川。藝術無法“普世”,藝術永恒地回歸“起源”。
注釋:
1.引自讓·克萊爾:《論美術的現狀——現代性之批判》,河清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桂林,2012.9,第66頁。
2.引自河清《破解進步論——為中國文化正名》,中央編譯出版社,北京,2012.9,第3頁.
3.引自河清《現代與后現代——西方藝術小史》,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杭州,1997,第446頁.
4.引自讓·克萊爾《論美術的現狀——現代性之批判》,河清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桂林,2012.9.
5.引自讓·克萊爾《論美術的現狀——現代性之批判》,河清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桂林,2012.9,第209頁.
[1]河清.現代與后現代,西方藝術文化小史[M].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7.
[2][法]亨利·柯蒂埃著,唐玉清譯.18世紀法國視野里的中國[M].上海:上海出版社,2006.
[3]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4][法]讓·克萊爾著,河清譯.論美術的現狀[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5]河清.破解進步論:為中國文化正名[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