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訝于一樹的鳥鳴

張牧笛

聯考

五一放假。吃完早飯把書桌收拾得干干凈凈，照爸爸的話說，“總算看見桌面是什么顏色了”。坐定之后，隨手拿起一本輔導書攤在桌上，窗戶是敞開的，從窗口望去，對面墻上掛滿爬山虎的葉子。墻下是大片的金銀花和薔薇，冒冒失失地拱出它們的枝，密密匝匝的花朵有如香檳酒的泡沫，濺得到處都是。窗前那幾棵巨大的白蠟，不知何時竟變得如此茂盛，一陣風刮來，樹葉紛紛朝天上飛去。

一整天埋頭于單詞本、地圖冊和成堆的試卷，一抬眼就是黃昏了。傍晚到街上散步。河邊的公園新種了好些樹，識得的只有楊樹、梧桐和銀杏，有的已經長得很高，枝葉時作細碎的聲響，疑是雨下，也有的剛剛發芽，新葉稚氣地卷著，無比嬌羞。林蔭路上鋪滿落蕊，腳踏上去細細軟軟的，陣陣的鳴蟲奏樂，在這靜境之內，又添幾分詩意。想人的來生做一棵樹多好，一棵獨樂樂的樹，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又是連續兩天的六校聯考。或許是前幾科發揮得不錯，精神有點松懈，最后的英語考試中間竟把時間看錯了，搞得方寸大亂，好些題沒來得及答，兩篇閱讀理解也空著。晴野替我算了算分數，我該是座中泣下最多的一個。

但到底是考完了，剛剛還很折磨人的那些題立刻就變虛了，整間教室都虛了，只有亂糟糟的人影長得滿地都是，東一下西一下地晃。

晚飯回來途經音樂教室，聽見里面在排練，莫扎特的《渴望春天》：“來吧，親愛的五月，給樹林換上綠裝，讓我們在小河旁，看紫羅蘭開放。我們是多么愿意，重見那紫羅蘭，啊，來吧，親愛的五月，讓我們去游玩……”歌聲宛如從云朵中穿出的云雀，騰翼一飛，消失在不知名的天空，滿園的風吹草長，讓我覺得青春的一些時光，一些良辰，是應該用來虛度的！然而一想到迫在眉睫的高考，突然就清醒過來，疾步向教室走去。

畢業照

日子過得飛快，總是來不及數，也不敢數。

今天拍畢業照。高三學生集中在操場上，按照平素的交情，自然地聚成許多小堆，這一下的印象真是深，簡直是高一剛入學時的樣子。風把天空刮得很干凈，藍得有些抽象。這個原本平常的早上，連空氣都不一樣了，架在線桿上的高音喇叭炯炯閃亮，曾播過無數次通知和訓導的它，整個上午只悠悠蕩蕩地唱著《人間》，“但愿你的眼睛，只看得到笑容，但愿你流下每一滴淚，都讓人感動……”林夕的詞讓我們咂出離別的味道，但也沒有多傷心，心里想的依然是逃離和終結。

先是集體合影，隨后自由拍照，一堆人推推搡搡，笑聲漫無邊際。往事整整齊齊地碼在一張張照片里，整個世界像一個循環的夢，像每年都在重復的樹葉，等著我們從另外的年月中一次次回來。原來，沒有誰比誰走得更遠。

中午的地理補習又拖長了一個小時。李老師像是比我還要著急，他說：“你現在處在一個平臺上。想要更上個臺階，就必須多練，多記，多積累。”課后他送我一疊整理出來的復習資料，囑我抽空看看。我朝他說謝謝，他只微微笑著，再三叮囑我要記得看完，好像他對我負了很大責任似的。

回學校上了兩節自習，然后坐車去上猛哥的數學課。他也給我多講了一小時。猛哥問我現在做題感覺如何，我說還好。他叫我對自己要有信心：“憑你的悟性，應當學好的。”于是我就抱著這個信念往前走，從而擺脫聽天由命的消極情緒。一來二去倒真的有了起色，看來拔苗助長也并非全不可取。

回家時已是華燈初照，路邊一排槐樹，不覺間已變得枝葉橫生，茂密繁榮。

熱浪與驪歌

炎炎的太陽在天際歡快地燃著，到正午時分砰的一下炸開了，刺目的星芒金翻銀閃，一時間，整個校園都是雪亮。操場上闃無人影，樓間的小道也空蕩蕩，沒有一樣東西在動彈，連小鳥的聲音也聽不到。

走廊里靜靜的，整個五層樓都是靜靜的，隱隱地有上下樓梯的聲音，凝神一聽，又沒了。高三的尾聲，管理上松了，時間基本上由自己掌握，身心覺得輕了，也覺得空了。

教室里熱得不可開交，氧氣好像給抽掉了，全班人歪在座位上無精打采，像是快要燒成灰燼的木柴，光剩下一顆枯焦的心。周圍的書桌上永遠堆滿課本、參考書、筆記本，這般的凌亂倒反而能讓人定靜下來。葉痕的頭發給夾得高高的，在腦后綰了一個發髻，很有股民國味。此刻她正靠在椅背上打盹，身子斜得那么厲害，整個人像要栽倒在地上一樣。一整天的數學模擬訓練，丟棄的草稿紙簍裝不下，遍地縱橫交疊著，讓人覺得三年的時光像是從春秋戰國一程程挨過來的，壯懷激烈，滄海桑田，所有人都疲憊不堪，沒有人再想出什么念頭，也沒有人再做什么傻事，大家僅僅是依著慣性往前走，好像一停下來就再也走不動了似的。

天蒙蒙黑的時候，池見來了。我和晴野陪他去天臺上聊天。月亮出來了一會兒，又下去了，蝴蝶和麻雀也不飛了，就連墻根下的花都閉上了花瓣，整個校園像是空的。什么都和從前一樣，我們卻已經老了，很難有什么事還能叫我們大驚小怪。我們想要向這里的一切告別，卻不知前路在何方，池見笑道：“在哪都一樣，四海之內皆兄弟嘛。”氣氛突然間冷下來，彼此打量了一會，心里倒有八九分的空虛。不知是誰起頭，我們唱起了弘一法師填詞的驪歌：“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離別的歌總不免哀愁，但唯有這一首，每每唱起，我都會難過得想哭。

90后天蝎座女生，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學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有《夢里有誰的夢》《如煙》《走走停停》《像南瓜，默默成長》《夏日終年》等。本文根據作者的高三日記整理而成，謹以此獻給所有青春路上的男孩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