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利

“上升期”和“成熟期”:世界高職教育發展的歷史分期
界定“高職教育”概念
無論其他國家把“高職教育”稱作什么,本文對這個概念可以做一個統一的界定。所謂高職教育,即是在工業化時代,應著企業對生產制造及其管理人才需求而產生的,一種專門用來培養高技能人才的高等教育。這里面有三個關鍵點:第一,高職教育是工業化時代的產物,這個限定把醫學院和音樂學院等“精英大學”排除在外了;第二,高職教育最初是為制造業服務的,隨著后工業時代來臨,高職教育培養目標的內涵逐漸豐富;三是高職教育培育“高層次勞力者”,勞力者被賦予了更多的精神內涵。
高職教育的出現
當教育作為一種精神產品誕生之后,勞力者就失去了教育機會,他們被排除在“自由教育”之外,因為他們被認為“沒有精神(思想)”,無需教育。但是,隨著歐洲文藝復興運動的深入,特別是工業革命開始之后,勞力者的教育權被部分認可,這就是“職業教育”的誕生。然而,這個最初的職業教育只是面向窮人和工人子弟,是初等教育(以裴斯泰洛齊的慈善學校為代表),根本不被高等教育承認。到了19世紀后期,德國工業后來居上,職業教育起到了很大作用,于是,德國學者型官員凱興斯泰納大聲呼吁“提高職業教育地位”,此事在遙遠的美國得到了杜威等實用主義教育哲學家的積極回應。雖然德國哲學家尼采、雅斯貝爾斯等哲學家極力反對“職業教育”侵蝕“自由教育”,但是職業教育仍然不斷成長壯大,并逐漸進入高等教育的領地。
高職教育“上升期”的特點
19世紀后期至20世紀上半葉,歐美資本主義國家加快了工業化進程,職業教育也從試探性介入進而發展到全面介入高等教育領域,這個時期可以稱為高職教育的成長與“上升期”,以德國工科高等學校和美國一些“贈地學院”為代表。“上升期”高職教育可以概括為四個特點:以制造業為主的工業化時代背景;訓練人的崗位技能,培養高技能人才;對于人的“職業幸福感”比較忽視;在高等教育體系中較低,不被精英大學所承認。
高職教育“成熟期”的特點
20世紀后半葉,隨著歐美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逐步向以科技創新驅動的后工業社會邁進,高職教育開始步入“成熟期”,這個時期以高職教育建立比較完備的學位遞升體系為標志。在這個時期,雖然高職教育和普通高等教育仍然是“雙軌”運行,但是可以互通,雙方在學術認知上不再對立。普通高等教育逐漸增強其教學內容的“應用性”,高職教育逐漸增強其教學內容的“通識性”。
關于中國高職教育發展現狀的基本判斷
中國高職教育快速完成了“上升期”的成長過程
在中央集權體制的高效運行下,中國創造了30多年工業化發展奇跡,在短時間內走完了歐美資本主義國家將近百年的工業化之路。在此期間,工業化對人才需求經過了五個階段:一,上世紀80年代,“三來一補”制造業對“打工仔”、“打工妹”產生需求,他們無需教育背景,在工廠里通過“師傅帶徒弟”的方式很快就可以上崗;二,上世紀90年代初,制造業開始向創建自主品牌轉型,企業對有學校教育背景的技能人才的需求量上升,中職學校得到了快速發展,但是“打工仔”、“打工妹”仍然是企業人才的主要供給方式;三,上世紀90年代后期至本世紀伊始,民族制造業進入了大繁榮時期,企業競爭加劇引起企業吸引人才的競爭加劇,沿海發達地區出現了“打工仔”、“打工妹”流出而技能、高技能人才流入的現象,高職教育得到了快速發展;四,本世紀前15年是中國工業化“井噴期”,創新成為企業發展的核心要素,“創新是一個民族進步的靈魂”得到了國家決策層面的高度重視,高職院校規模迅速擴張;五,2006年至今,中國經濟發展成果顯現出來,人民生活水平得到實質性提高,教育投入增加,以國家示范性高職院校建設為標志,高職教育從規模化向質量化發展。
總之,中國高職教育與中國經濟一起得到了飛速發展,這個成果也是與中國高職教育工作者大量汲取發達國家高職教育的發展經驗分不開的。從上面關于“五個階段”的概述可以看出,中國高職教育快速完成了職業教育“上升期”的成長過程,而且正欲邁向“成熟期”。吉林省職業教育研究中心發布的《職業教育國際競爭力報告(2008)》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認為中國高職教育在國際上已經具備了較強競爭力。
中國高職教育正準備從“上升期”進入“成熟期”
“成熟期”的高職教育所依據的社會背景是:整個社會經濟逐步進入后工業化時代,企業用人更看重可持續發展能力和綜合素質,而就業者也更看重職業幸福感。就高職教育發展體系而言,不僅自身具有完備的學制體系,而且和普通高職教育之間建立了互通的橋梁;高職教育完全被傳統大學接納,地位得到顯著提升,和普通高等教育具有同樣的吸引力。
在中國沿海經濟發達地區,高職教育經過了20多年的持續快速發展,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形成了適應以制造業為主的工業化社會需要的人才培養模式。可以說,這些地區的高職教育實際上已經基本完成了“上升期”的歷史使命。因此,這些地區的部分高職院校甚至已經躊躇滿志地發出了向“成熟期”邁進的呼聲,呼聲中最響亮的部分就是提升現有高職教育層次,使其從大專層次的局限性中解放出來。
但是,國家教育決策部門遲遲沒有給“呼聲”以正式的回應。原因是,國家教育決策者必須從全國范圍考慮問題,他們認為,全國高職教育的均衡化發展是非常重要的,而且當下中國的經濟發展還不足以發出邁入“成熟期”的指令,或者因為這種指令的發出而使高職教育偏離了既定軌道。指令是什么?就是制定新的法律法規和頒布新的政策文件。有人認為,我國教育部至今沒有在修訂《職業教育法》方面啟動議程,也沒有頒布關于建立現代教育體系的一系列政策文件,這是政府在職業教育改革方面的不作為,但是我認為,如果高職教育進入一個新的歷史階段的時機沒有成熟,即使有超前的法律文本措施,也難以真正落實。
總之,就當下中國高職教育的發展態勢和教育決策部門的改革信號來看,中國高職教育正處于從“上升期”邁向“成熟期”的準備階段,而目前的“準備”還很不充分,許多高職院校的情緒既浮躁又焦慮。
浮躁與焦慮:當下中國高職教育的情緒分析
中國高職教育渴望步入“成熟期”的浮躁情緒
最近幾年,中國高職教育發展形成了一種萬馬奔騰的局面,不僅沿海地區的高職院校呈現出多彩多姿的繁茂景象,而且內陸地區及邊遠地區的高職院校也迅速壯大起來。特別是,在國家示范性高職院校和骨干高職院校評估的帶動下,地方政府普遍重視高職院校建設,把發展高職教育作為提升地方經濟水平的重要內容。在這種背景中,各個高職院校感到突然間“富裕”起來了。其實,這種“富裕”就是中國高職教育處于“上升期”的具體表現。在有關中國高職教育成果的研究論文中,我們看到所謂“半壁江山”、“高就業率”、“雙師型”教師隊伍、“工學結合”等等正是描述“上升期”特點的概念。但是,“富裕”之后的高職院校渴望變“富貴”,渴望盡快從“上升期”步入“成熟期”,這是可以理解的。問題是,正是在當下這個過渡的節點上,高職教育自身開始涌動浮躁之氣。
浮躁是對現狀不滿意而急于實現前方目標的強烈欲望。當下中國高職教育的浮躁情緒主要從各個高職院校的具體實踐和努力方向上體現出來,它們對目前發展態勢不夠滿意,比如認為“校企合作”缺乏效度、畢業生就業質量不高、高職院校發展層次受限等等,既而,各個高職院校迫切希望改變現狀,向更高一層次邁進,使其對優秀生源更具吸引力。事實上,高職院校的浮躁之氣還是有一些效應的,主要有:高職院校渴望向更高層次上升的第一個目標是高職(應用性)本科,這個呼聲已經引起了決策層的重視;高職院校的人才培養目標已從過分強調“崗位技能”走向“崗位技能”和“人文素質”并重;高職院校面向中職學校的大門越開越大,中高職教育銜接越來越順暢。
雖然浮躁可以是創造的發動機,卻也更是欣賞美景的屏障。浮躁的人坐臥不寧、心緒煩亂、患得患失,進而產生“運動情結”。與此相類似,浮躁的高職教育容易做一些熱鬧的表面文章,或者在政府職能部門的強勢介入下,更加重視“短平快”的崗位技能訓練及其評價,這樣做雖然使得高職教育GDP大幅增長了,卻因為忽視對人的職業幸福感的培養而使畢業生就業質量不高。
一邊是火焰,一邊是海水:當下中國高職教育的焦慮情緒
現在,舉國上下對于大力發展高職教育事業認識一致,政府非常重視高職教育和高技能人才培養工作,全國各地的高職院校在資源獲得上都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從數量上看,2012年全國高職學校數量1288所,占普通高校總數的60%;招生數325萬人,占普通高校招生總數的47.7%。用形象的語言說,中國高職教育的快速發展在當下如同熱烈燃燒的火焰。
可是,如果我們把政府投入和社會認同比作“火焰”的話,那么求學者入讀高職院校的實際行動卻依然如冰涼“海水”:除非迫不得已,老百姓不愿意送子女進高職院校讀書,而高考畢業生本人也把入讀高職院校看作低人一等。另一方面,在高校錄取制度上,高職院校排在“三本”之后,作為“大專類”或“高職類”對待,各個中學在宣傳本校高考升學情況時,一般不好意思把“高職類”統計在內。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什么?在我看來,高職教育“上升期”的熱烈火焰來自于工業化背景下的國家主義教育行為,而“一邊是火焰,一邊是海水”正是這個時期國家主義教育的必然現象。換句話說,目前高職教育步入“成熟期”的文化條件和制度條件都沒有完全成熟,故而“上升期”的高職教育在浮躁當中必然會產生一種焦慮情緒。
高職教育步入“成熟期”,目前還需要在哪些條件上準備成熟呢?無外乎內外部兩個方面的條件。就內部條件來說,目前高職教育的教育模式和教學質量還處于“上升期”,即以“培訓”替代“教育”,還沒有充分體現高職教育的“高等性”和“教育性”,這種教育模式培養的畢業生缺乏可持續發展能力,而社會培訓機構或企業學院在短期內的強化訓練也可以達到這個程度。所以,高職教育要具有不可替代性,必須轉變教育模式和提高教學質量。就外部條件來說,目前高職教育的文化條件和制度條件仍然處于“上升期”。
在文化條件上,人們把高職院校仍然看作“教育大眾化”的代名詞,而把研究型或綜合型大學看作“教育精英化”的代名詞,教育“雙軌制”的文化市場仍然很大。在制度條件上,目前存在兩個明顯缺陷:一是教育“立交橋”沒有搭建好,即高職院校的大門還未完全向中職學校敞開,高職院校和普通本科院校在學制上幾乎沒有任何溝通;二是教育“雙軌制”沒有消除,即高職院校在招生政策方面仍然處于劣勢地位。
高職教育的浮躁與焦慮現象急需消解
當下中國高職教育的浮躁與焦慮情緒急需消解,否則中國高職教育就不可能走向成熟。如何消解?無疑,當“走向成熟”的各項條件具備之后,中國高職教育自然不再浮躁和焦慮。而在各項條件中,關鍵是“修訂法律”和“改革制度”,因為原有法律和制度必須突破,并且在國家主義教育體系中,這是比較容易的路徑。除此之外,還需要在高職教育質量建設和文化建設等方面做好充分準備。
修訂法律和改革制度
修訂法律,主要是指修訂《職業教育法》。這部法律自從1996年頒布以來,對中國高職教育的發展并沒有起到實質性推動作用,許多條文因為過于空泛或者因為缺乏約束而流于形式。現在,隨著中國職業教育(特別是高職教育)快速發展,必須修訂《職業教育法》,并要做到“有法必依”,只有這樣,中國職業教育才可能增強其地位。修訂《職業教育法》,必須正確認識中國職業教育發展的歷史時期,做到不應景、不空泛、不封閉。
改革制度與法律文本相呼應,是推進高職教育轉型的關鍵。首先,高職教育的體系必須完善,包括完善中高職課程互通體系和高職院校學歷學位教育體系,高職院校學生既可直接就業,也可繼續入讀研究生;其次,打通高職院校和普通本科院校之間的界限,在高考錄取批次上,使高職院校和普通本科之間沒有差別;第三,吸引社會力量積極參與辦學,大力扶植與發展民辦高職教育。在各項制度改革中,核心是完善高職教育體系,并使得高職教育體系和普通高等教育體系有通道連接。多年來,這個問題已經從學術研究層面進入到了政策制定層面,然而始終沒有得到實質性推進。這個問題不解決,其他制度改革就難有效果。
提高高職教育質量
中國高職教育的人才培養模式經過了一個關鍵性轉折階段,就是從普通本科“壓縮式教學”過渡到了高職院校的“工學結合式教學”。近年來,隨著高職教育課程論研究的深入,人們對高職教育人才培養模式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認識。在推進“工作過程系統化”、“實踐導向”、“項目驅動”等課程改革的過程中,各個高職院校加強了教師“下企業實踐”的要求,也加強了實踐教學基地建設。總之,在我國高職教育“上升期”的最后階段,人才培養模式已經基本形成了自己的特色,這是一個重要成果。但是,一些高職院校在這個過程中產生了“站隊思維”,特別是從中專或技校升格而來的高職院校,他們對原來那一套“技能訓練法”很熟悉,在人才培養中過分重視崗位技能訓練,學生的知識面過窄,職業遷移能力不強。總體來看,雖然2005年至今高職教育人才培養目標走向豐富,但是仍然比較忽視學生的職業素質養成教育。因此,要提高高職教育質量,就必須要改革現有人才培養模式。
從哪些方面對高職教育現有人才培養模式進行改革呢?根據“成熟期”高職教育的培養要求,我們應在現有“高技能人才”培養目標的基礎上加上“復合能力”和“創新能力”這樣的內涵。不過,培養學生的“復合能力”和“創新能力”在現有教學管理制度中難以實現,因此,我們又必須改革現有教學管理制度,包括建立真正的學分制,并在此基礎上大膽推行彈性學制。與此相應,科學設定復合專業學習平臺和復合課程組合,實現專業課程與通識課程復合互補、專業課程與創新創業課程復合互補、校內課程與企業課程復合互補;明確復合資質證書要求,拓展專業輔修證書、專業技能資質證書,以及“職場英語”證書等普適性技能證書。
改變高職教育文化環境
改變文化環境,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內容,包括制度的改革、質量的提升和待遇的提高等等,也就是說,只有上述制度和質量問題解決了,高職教育的文化環境就會慢慢改變。
過去,人們在分析職業教育吸引力不強時,總是會論述到“中國人傳統觀念”問題,應當說,觀念的改變與勞力者的薪酬待遇密切相關,由于我國人力資源非常豐富,而制造業對勞力者技能要求不高,因而使技能人才的社會稀缺性不足,故而待遇上不去。隨著經濟發展模式轉型升級,企業必須要靠創新求得發展,在這種情況下,綜合素質強的高技能人才就會越來越吃香,待遇自然上去,而人們對高職教育的認識也將隨之改變。
另一方面,我國高職教育發展的哲學基礎沒有形成,這是高職教育步入“成熟期”的一個思想障礙。沒有哲學基礎,高職教育要形成自己的遞升體系,并與普通大學建立溝通渠道等等,都會遇到理論上的阻力。雖然在職業教育學術界,關于“高職教育是一個類型,而不是層次”等說法已經被認同,但是因為沒有形成強大的哲學基礎,所以決策層仍然制約于傳統的思維定勢。
從根本意義上說,改變高職教育的文化環境,需要改變國家主義教育體系,使之逐漸走向民主主義教育體系。我相信,這個時期的中國社會已經從工業化步入了后工業化時代,而中國高職教育也必然會走出工業化時代高職教育人才培養舊模式的窠臼,進入“成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