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宜學
泰戈爾1924年訪華期間,在喧天的熱鬧中,譚云山第一次被泰戈爾感染:“太先生游中國時,我們老大的華夏,也曾經宣傳殆遍。我當時還在國內讀書,因被其影響,即有‘心向往之之意。”譚云山也像當時的諸多中國青年一樣,十分“關懷他在中國的活動,看過他所發表的所有講話與演講。我也讀過他的作品的翻譯和他寫的英文書”。
可惜他當時并無機會見到泰戈爾。
1924年夏天,譚云山只身來到新加坡,教書、寫文章、辦雜志,并準備赴歐洲勤工儉學。1927年7月,泰戈爾赴東南亞各國講演,在新加坡,譚云山得償夙愿,拜訪了老詩人。
“我一見到泰戈爾就覺得他是印度的代表與象征。”譚云山坦誠地向自己仰慕的詩圣談了對印度文明的向往,對佛教的理解。泰戈爾為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求知精神所感動,就談及自己欲在國際大學開展中國研究的設想,并誠邀譚云山赴印度從事這一工作。
譚云山就此與泰戈爾和印度結下了永恒的緣分。
1928年9月,受到泰戈爾感召的譚云山奔赴印度。他希望能和泰戈爾一道,把中印兩個偉大的國家重新聯合起來,使“當今充滿殘酷敵對、暴虐殘害沖突的世界變得仁慈”,而他眼中的泰戈爾,“正是這種愿望的象征”。他到印度,最初只將國際大學的工作作為在印工作的一部分,但他很快就被泰戈爾這個“思維的聚焦”完全吸引住了,尤其是泰戈爾要通過國際大學實現“世界和平”與“東西匯合”的愿望,使譚云山深深迷醉。所以他一到國際大學,就完全被吸引到國際大學的教學和組織中國研究的工作方面,其他計劃反而都退而居其次了。
泰戈爾1921年創辦國際大學后,就歡迎世界各國的學者和學生到國際大學。1924年訪華期間,泰戈爾就多次邀請中國學者到國際大學去工作和研究。“太戈爾先生本極盼望我們中國多有幾個人來。當他游中國時,聞與梁任公先生曾有商量,想把國際大學學生與清華學生交換,不知怎的沒有實現”。他還表示愿和中國學者一道共同組織中印學會,“共謀發揚東方文化,實最欣禱”。訪華回國后,他一直希望盡快實現這個理想,推動國際大學的中國研究,但苦于無合適的助手。譚云山抵印后,他將這個愿望的實現托付于譚云山。
譚云山深以為榮,并視為使命。
1931年9月,譚云山“懷著師尊的理想與使命”回國。為了這個理想,此時他這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去見了本國的許多要人”,他沒想到的是,這些政要對他組織“中印學會”的“呼吁的應聲,是出乎意外的與非常的順利”。蔡元培、戴季陶、陳立夫、葉楚傖、許世英、葉恭綽、太虛法師等名流都表示大力支持。國民政府主席林森、行政院長汪精衛、司法院院長居正,監察院院長于右任,以及國民黨元老張繼等都予以贊助,并且希望中印學會成立后即可“舉行種種有關兩國文化之事業。如創辦學院,交換教授,交換學生,互派考察團等等”。
經過譚云山的不懈努力,組建中國中印學會一事漸現輪廓。1933年9月,譚云山從南京給泰戈爾寫信,報告了此事的進展情況:
許多知名人士和云山正發起“中印學會”,目的在于把我們兩國的文化聯合起來并恢復親切、古老的歷史情誼。已經有適當組織并在中國得到廣泛同情的中印學會不久將正式成立。……以中印學會為基礎,經過我們共同努力,定能實現您通過發揚東方文明來構造宇宙和平的偉大理想。
1934年初,譚云山返回印度,向泰戈爾詳細介紹了中國“中印學會”的籌備情況以及中國社會各界的支持。泰戈爾聽聞非常高興,立即請譚云山協助組織成立印度“中印學會”,并愿意以國際大學為學會的根據地,以國大黨為中心,并親自擔任學會的領導。因為有泰戈爾親自領導協調,印度“中印學會”的組織非常順利。
1934年4月23日,印度“中印學會”在國際大學舉行成立典禮。泰戈爾親自擔任會長,尼赫魯任名譽會長。
中國官方、民間都很重視印度“中印學會”的成立,并寄予厚望:“中印民族文化復交與復興之期,當不遠也。”處于民族危機中的中國人,還賦予“中印學會”更深的內涵,即中印民族復興:“今日兩國之關系,實更為重要。不論在任何方面言,兩國實有急急攜手與聯絡之必要,即孫總理所謂聯合以平等待我之民族是也。”
印度中國學會一成立,中國“中印學會”的籌備和成立就愈發迫在眉睫了。泰戈爾也一直在關注并推動著此事的進展。他還在印度發起簽名活動,邀請印度各界著名人士聯名致函中國學界,希望在中國盡快成立“中印學會”。1934年4月18日,他“致函考試院院長戴季陶,及各學術團體”,“提議組織中印文化協會,以聯絡兩民族之感情,并闡揚中印固有文化”。他希望中印兩國憑此再度攜手“發起中印學會,以圖恢復中印文化之溝通,與人民之聯合,此實為吾畢生所致力之事業。今得諸位以為溝通奮斗之同志,使余至為慶幸”。戴季陶、梁漱溟等許多社會名流紛紛響應,并請譚云山具體擬定相關章程。
1934年12月,譚云山從印度返國,即以印度“中印學會”“主干”的身份,“向政府方面接洽中印學術合作事項”,得到積極響應。譚云山回印度向泰戈爾說明了進展情況。1935年2月2日,譚云山再次從印回國,“進行正式組織中印學會。因中印學會雖由中國方面發起,但尚未有正式組織。印度方面既已成立,中國方面自應從速組織”。在譚云山的不懈推動和協調下,1935年5月3日上午十點,“籌備甚久之中印學會”假借南京新亞細亞學會舉行發起人大會,出席者有蔡元培、戴季陶、葉楚愴、陳立夫等二十四人。會議推舉蔡元培為會議主席。戴季陶、譚云山首先報告了中國“中印學會”的發起緣由、籌備經過和宗旨,隨后會議討論通過了學會章程。會議推舉蔡元培、吳稚暉、王震、葉楚傖、陳立夫、陳大齊、許崇灝、段錫朋、譚云山九人為理事;戴季陶、許世英、徐悲鴻、辛樹幟、馬鶴天五人為監事。會議隨后舉行第一次理事會和監事會聯席會議,推舉蔡元培為理事會主席,戴季陶為監事會主席。
中印兩國“中印學會”的成立,使中印文化交流有了組織機構的保證。而作為其中最主要的推動者和橋梁,譚云山的努力得到了中印兩國政府和學界的高度評價,被戴季陶譽為“不亞于佛教高僧玄奘、義凈的壯舉”。
按照泰戈爾的設想,“中印學會成立以來,首要計劃,先在印度創設一中國學院”。而這個計劃,沒有中國人的幫助和合作,是絕對不能完成的。泰戈爾迫切希望得到中國各界人士的幫助。他多次給戴季陶寫信,“商陳此事”,并親筆致函中國各文化團體和一些知名學者,希望得到中國的支持:“望貴國國學前輩加以提倡,與以維護,使貴國文學經術得以流傳敝土。”“如有俯賜贊助者,乞函示鄙人。或予以年捐,或贈以書籍,皆學院急需之品。”1934年9月,譚云山在泰戈爾的幫助下,制訂了成立中國學院的詳細計劃。泰戈爾很滿意,并寫下批語,希望中國各界“給予我的友人譚云山教授以慷慨的援助,俾使這個計劃實現,為中印兩國緊密的文化交流創造一個永恒的機構”。
1934年10月,帶著這個計劃,譚云山回國“化緣”。他向各學術、教育機構及政府相關機構表達了泰戈爾建立中國學院、中國圖書館和學生宿舍之事,并說明國際大學已為此辟出“地皮數畝”。他希望國內各界也能捐贈相關書籍。中國政府、學界沒有辜負泰戈爾的希望,譚云山獲得了當時“幾乎所有重要人物的同情與熱心”,包括蔣介石、林森、汪精衛、居正、于右任、蔡元培、戴季陶、葉楚傖、孔祥熙、陳立夫和朱家驊等。譚云山將情況寫信報告給了泰戈爾。12月8日,泰戈爾回信說:我“真摯地希望中國學院的計劃不久將會實現。”
譚云山也希望早日建成中國學院,“以符總理聯合世界弱小民族,共同奮斗,以溝通中印文化,促進中印邦交”。他實際上也已經有了周密的構想,包括:組織中印文化考察團;在中國設立“中印學院”或“印度學院”,在印度設立一“中印學院”或“中國學院”;出刊中印書報;建設中印圖書館及博物館。譚云山對此充滿信心:“只要事有計劃,有辦法,有人才,有精神,有成績,實不難辦到。”只可惜后因中國國內形勢劇變,其中的很多計劃都來不及一一實現。他還曾爭取到新加坡華僑胡文虎的支持,愿意捐贈建設中國學院所需費用,可惜最終落了空。
泰戈爾的誠心感動了中國。為了實現泰戈爾設計的這個中印友誼藍圖,中國社會各界、各文化團體以各種方式積極參與進來,呼吁支持建立中國學院,捐錢捐物捐書。教育部還專為此向“各市縣政府,省立各校場館”發布第779號訓令,征求圖書等。
經過一年多的努力,譚云山終于籌措到了建立中國學院所需資金和書籍,甚至超出了原計劃。其中,中國的中印學會捐贈了建筑“中國大廈”的費用,并購買了十萬卷中文圖書。各文化機關、大學、出版社也都采取了積極行動,如商務印書館也捐贈了約五萬卷圖書。1935年8月4日,泰戈爾寫信告訴譚云山:“中印學會已經寄給我作為建筑中國學院費用的三萬一千七百十二盧比七安那半的支票。……我知道,這件大事只有你那不知疲勞的活動才能辦到。”
1936年6月19日,譚云山從香港乘輪船返印,“古籍萬卷,戴院長贈予印國際大學,將由譚云山攜往”,“第二批亦十萬卷,俟匯齊后,即可運寄”。在香港,譚云山接受了《中央日報》記者的采訪,特別感謝了國內各界在經費和圖書方面對建設中國學院的支持,并說“一俟本人返抵印度,即行開始建筑”。
1937年4月14日,中國學院舉行開幕典禮,泰戈爾請譚云山擔任院長,甘地、尼赫魯致信祝賀。甘地還專給譚云山寫了一封信,特別表示:“我們確很需要中印兩大民族間的文化交誼。你的努力很有價值!”在譚云山的細致策劃下,蔣介石和中印學會蔡元培、戴季陶亦致電泰戈爾祝賀。中國學院成立后,泰戈爾親書戴季陶,請他擔任學院的護持人;譚云山也致信戴季陶表達此意。4月8日,戴季陶復信泰戈爾欣然應允。
在泰戈爾的直接推動下,經譚云山和中印學者的共同努力,中國學院很快成為印度的中國學術和文化中心,對促進中印政治、經濟、文化的交流發揮了重要作用。1940年11月,戴季陶率中國高級友好訪問團訪問印度,1942年蔣介石夫婦訪印,1943年顧毓秀率領的文化教育訪印團,可以說,中國任何訪印團體,官方的或民間的,都把中國學院作為必經的一站。徐悲鴻、葉淺予、巴宙、周祥光、冉云華、周達夫等學者,也都在中國學院留下了自己的足跡。就這樣,通過中國學院,“泰翁的博愛精神,實已與中國的領袖和人民建立起永久的友誼。所以今天,他的肉體雖已逝去,而他的精神卻仍把中印人民聯在一起”。
在中國學院的創立過程中,譚云山是跨越喜馬拉雅山的橋梁、紐帶和彩虹。他用自己的熱情和堅持,匯聚了中印兩國的力量,將中印兩國的理想變成了現實,并開通了中印兩國一條友誼的通道。可以說,如果沒有譚云山,可能就不會有中國學院。
“我對譚云山教授為建立中國學院而籌集基金的富有勇氣的努力”表示敬佩。1936年4月,蔡元培在給泰戈爾的信中說。譚云山受之無愧。
中國人眼中的泰戈爾,有一個從虛到實的轉變,而轉折點,即中國的抗日戰爭。1924年泰戈爾訪華前后,中國人崇敬泰戈爾,主要是因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敬慕的更多是獎章的榮光,是想像中的泰戈爾;這一時期泰戈爾一心要帶給中國的,也多是中國人視為虛幻的愛與和平。中國抗日戰爭爆發后,泰戈爾對中國的支持變得具體而實際,他作為世界著名詩人對中國抗日戰爭的物質和精神支持帶給中國人巨大的信心和信任,他在中國人的印象中,也變得如鄰里老人一樣親切實在。而促成這種轉變的關鍵人物,就是譚云山。因為泰戈爾對中國抗日戰爭的態度和支持,主要是通過譚云山傳達給中國政府和民眾的。
泰戈爾第一次比較具體了解日本在中國的暴行,是1937年秋他重病期間。9月18日,聽聞泰戈爾重病,蔡元培、戴季陶等人聯名以中國中印學會的名義發來慰問電,請譚云山轉告泰戈爾。譚云山將信翻譯給泰戈爾聽,并向詩人說明,這封信可代表全中國人民的敬愛之意,而中國此時正在日本飛機大炮轟炸之下。泰戈爾因病很少看報,對日本侵略中國的情況還不太清楚,聽譚云山講了日軍在中國的種種暴行,他非常吃驚。9月21日,他口授了一封回電,對中國友人“在生死存亡奮斗之際”仍掛念著他的病情,深表感謝。他在信中強烈譴責日本軍國主義者的罪惡,并對中國人民的英勇抵抗“不勝欽敬。”
“盧溝橋事變”后幾個月內,對日本一直抱有敬意的泰戈爾多次公開發表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抨擊,這對中國的抗戰是極大的精神支持。“可以說是在這次的中日戰爭之中,幾件最可寶貴的文獻;并可以說是在人類正義與暴力奮斗之中,幾個最尊嚴有力的檄告與寶筏。除此之外,太戈爾先生在談話之中,在演講之中,對于這一次日本侵略中國的戰事,陸續不斷地所發出的呼聲,所表示的悲憤,更是難以盡述”。日本政客又驚又怕,就千方百計收買他,欺騙他,但都被泰戈爾義正詞嚴地予以拒絕。譚云山耳聞目睹了泰戈爾對中國的深情厚誼,深受感動:“他老對于這一次的日本侵略中國,中國反抗的戰爭,始終是站在他自己的偉大的立場,發出他擁護和平與東方文化的呼聲,伸張他維持人道與正義的主張。不論日本人是如何設計央求鼓吹,他老的立場與主張,總是不為所動,不為所變。”
隨著日本侵華戰爭的加劇,他們在“中國所表演的暴舉獸行愈來愈兇”,“所有這些事情,真使太戈爾先生傷痛到不可言說。他老人家除不斷地大聲疾呼之外,又申請印度人民捐募款項,以為中國學生及被難民眾等作救濟。他老并首先自捐五百盧比,以為倡導。國際大學又特別演過一次歌劇,以為中國難民籌款”。泰戈爾的這些支持活動,譚云山都以各種方式及時向中國政府和民眾予以介紹。
1938年4月底,為了實地了解中國抗戰情況,并向國內通報中國學院的建設情況,譚云山回國。4月12日,譚云山回國之前,泰戈爾親筆致書蔣介石,另外還“寫了一篇很長的‘使音(Message)”交譚云山呈蔣介石“轉致中國人民,以表示他老人家的同情與敬意”。5月9日,譚云山從印返港;20日,譚云山在湖南對記者說:“泰戈爾先生,及印度國民大會領袖尼赫魯先生等,大聲疾呼,為我聲援,并對日本在華慘無人道之舉動,予以揭發與痛斥。……予侵略者之打擊不小。”5月22日下午,他應邀在長沙的青年會演講,贊揚了印度人民及泰戈爾對中國抗戰的支持,引起聽眾共鳴。
泰戈爾多次對譚云山表示:“我這一生總要再到中國去走一趟,心愿才得滿足。”譚云山也一直在設法安排老詩人的第二次中國之行。不料日本侵略中國,計劃受阻。當譚云山表示惋惜的時候,老詩人反而安慰他說:“等你們抗戰勝利之后,我再到中國去慶祝。”譚云山深受鼓舞,對老詩人說:“等到我們抗戰勝利的時候,我們一定要歡迎你老人家到中國去,也替你老做個大壽。一面慶祝中國抗戰的勝利,一面慶祝和平正義的凱旋,同時并為人類前途祝福。”泰戈爾愉快地表示:我們共同祈望這個理想早日實現!
事實上,中國抗日戰爭最艱難的時期,也是泰戈爾的健康每況愈下的時期。1941年8月7日,詩人因病逝世。他再次訪華的愿望,竟未能變成現實。
譚云山代表中國人民,陪伴老詩人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1942年8月6日正午,譚云山得知泰戈爾病危的消息,立刻從國際大學趕往加爾各答。8月7日,醫生告訴他還有希望,他立刻出去給蔣介石和一位中國朋友寄信告知病情。等他回來,詩人已逝。
葬禮上,譚云山貢獻了兩個花圈,一個代表駐華中印協會,一個代表蔣介石及戴季陶、孔祥熙、陳立夫、朱家驊,“因為他們都是大師的好友和欽敬者”。
此時的譚云山,在一次次溝通泰戈爾與中國的努力中,也已完成了從一位普通的中國學者到現代“玄奘”的角色轉換。泰戈爾融合亞洲文化,復興中印文化關系的理想與希望,化成了其內心“同樣的理想”并激勵著他,“愿意協力為此共同目標而奮斗”。泰戈爾的世界大同理想,通過譚云山溫暖了因戰爭和災難而千瘡百孔的中國民族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