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魯克街（五首）

老乃

菊花的香味

一朵菊花在霜降的日子辭去官職和俸祿

辭去五斗米對一瓣靈魂的質疑和羞辱

他倚南窗而坐 莖稈直立 披頭散發 形容

清癯

于秋天的寒冷中保持著一叢矜持的溫暖與孤

獨

妻子掃完落葉 開始布撒谷物 喂飼安詳的

鵝群

兒子們 世俗稚嫩的幸福與疼痛

在鵝鳴中緩緩地生長 倘若天氣不錯

大部分陽光則必然被一棵盤根錯節的孤松接

住

遺漏的 則必然會掉落在他的臉上

像極了南山上荷鋤而歸時滿載的月色

接下來的時間里 他飲酒 寫詩 吟嘯

貧病和衰老

每次他忍痛把萼片和蕊打開 香便從身體中

溢出

不說愛

不說愛 愛不能說 決不能說

愛是我們存活的秘密

我們靠秘密生活

秘密 不能說 說出來 她就死了

青絲說出來 頭就白了

燭光說出來 淚就干了

大地說出來 天空就荒了

海水說出來 石頭就爛了

不能說 這些都是秘密

愛是秘密中的秘密 決不能說

把腳步放輕些 把動作放緩些

不要讓她臉上的月光發出聲響

不要打斷她夢中纖細的獨白和黑暗中清澈的

私語

不要觸碰她 不要吻她 不要喚醒她

讓她睡吧 安詳地睡

趁她無知無覺 無怨無悔

把手中的玫瑰放下 輕輕地放下

就放在離她不遠 能被她看到和聞到的地方

然后走開 默默地走開

把窗關好 把門掩上

讓一切纖毫未損 完好如初

不要留下任何痕跡 任何消息

不要讓啟明的星宿 識破你的企圖

不要讓守夜的燈 看到你的臉

不要 真的不要

不要向人間 泄露了你的身份

不要在這濁世啊 遺下了你的姓名

我不明白父親為何要離開

我不明白父親為何要離開

他假裝得了肺病 假裝咳嗽和吐血

還說要我照顧母親和姐姐

他又不是不知道 我是一個多么愛哭鼻子

多么幼稚和軟弱的人

清明我去看他 他沒有和我說一句話

也沒有喝半點我給他倒的酒

只是任由 無聲的細雨把石碑上的青苔打濕

他又不是不知道 我是一個多么愛熱鬧

多么害怕孤獨的人

我更不明白 他為何要讓周身的白茅草

在風中滿不在乎地搖晃

絲毫不理會我的哀傷

他又不是不知道 我是一個多么固執的

多么懷念他的人

我真想先于父親染上肺病 趕在他離開之前

離開 這樣他便會來看我

給我帶來糖果 磁鐵和玩具

帶來烏黑的小錘子和閃光的牛角刀

這樣我便能一下子撲在他懷里

幸福地躲閃 湊近臉頰的胡茬

他就可以把我高高地舉起來 舉過頭頂

讓我發出咯咯的憨笑和愉快的尖叫

他甚至可以把我從泥土中刨出來

使勁揪我的耳朵 戳我的腦袋

這樣 我就可以

睜開眼 重新活過來

在普魯克街

你會碰到一些古怪而有趣的人

譬如六十六號的施特勞斯

五十號的黑格爾

五十五號的本森

你可以像雨果一樣

“走上一整天，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目光盯著地面，腦袋俯向路面，背著雙手

丟下的是時間，拾起的是靈感”

也可以像舒曼一樣

感到“舒適而親切，不那么華麗

不像個大城市

不像萊比錫似的令人眼花繚亂”

你還可以像雅斯貝爾一樣

在書店的小板凳上坐上一整天

你甚至可以像伽達默爾一樣

用旅行包作枕頭 在凳子上睡到天亮

只要你愿意 你可以成為任何人

你可以穿黑色的禮服 戴厚重的眼鏡

可以手持煙斗 吸嗆人的卷煙

你可以一邊沿街乞討 一邊閱讀《哲學》

你可以用鵝毛筆給你心愛的人寫長長的書信

你可以“隨意行走

像一條河在不知疲倦地流淌”

你可以“在黑暗和陰影里安靜地坐著

讓自己發出光”

你可以“讓時間停止下來

任自己飛翔”

荷爾德林紀念碑

九月的清晨 我在海德堡遇到了

荷爾德林 當時

我正沿山上的“哲學家小徑”緩緩行走 徐

徐上升

秋天的薄霧輕籠著晨曦 浮埃 幽秘而神圣

隱約有人在唱《海德堡的頌歌》

“我已經長久地愛你，多想喜悅地叫一聲母親”

那個唱歌人 叫荷爾德林

他的名字睡在巖石之上

他高高浮于自己的名字之上

他的面孔朝上 不能被路人看到

周遭盡是草叢 灌木 樹蔭

盡是天空中垂下的憂柔和大地里長出的聲音

荷爾德林比我想象的

還要孤獨 安靜

這孤獨和安靜

是他在人間所獲的唯一桂冠與殊榮？

還是他“充滿勞績，詩意棲息”的內心？

他長眠于此，面帶沉默與安詳

是一種“神性的矜持”？

還是一種“高貴的偽裝”？

他應該還在失戀 生病

還在無家可歸 懷抱豎琴 四處游蕩

還在用澄澈的詩句

尋找“人類高深莫測的歸宿”和“俄底甫斯內

心溫暖的故鄉”

荷爾德林啊 你能不能睜開眼 醒一醒？

如果你厭倦了人類就不要看他們

你看一看這個九月的清晨吧

這個被薄霧輕籠著的 幽秘而神圣的清晨

這個與人類無關的清晨

還有清晨里我已空無一物的內心

多么孤獨 安靜

它接近神明 放棄所有的修辭和語言

不再發出半點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