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尋
悠遠而多彩的中國服飾文化是一部人類服飾發展史,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部感性化了的人類文化發展史。
《左傳·定公十年》疏云:“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意即因中國是禮儀之邦,故稱“夏”,“夏”有高雅的意思;中國人的服飾很美,故作“華”。衣服以人體為基礎進行造型,所以被稱為人類的第二張皮膚。作為一種精神與文明現象,衣飾蘊含和體現著歷史和時代的特質。也就是說,社會政治的變化與社會經濟的發展程度對同一時期人們的著裝心理和方式有著直接的影響,往往能夠演變為一個時代的衣裝特征。透過衣飾的發展歷史,觀察其自身所承載的歷史文化特點,已經成為當今學術界探討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課題。
中華服飾文明的起源
人穿衣服追溯歷史太過久遠,所以成就了人類今天的文明。與其說是穿衣文明,不如說服飾本身就是一種文明。但人類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著裝的,這仍然是一個不解之謎。
衣服的產生,剛開始時主要是出于抵御嚴寒、應對猛獸或戰爭的需要,人類一方面用樹皮、藤條、獸皮等抗拒寒冷,另一方面,為了避免傷害,學會了“孚甲自御”,即向有鱗甲的動物學習,使用骨針縫制胸甲,利用葛藤編成背心式的甲胄和藤帽,由此產生了最初的服裝。《廣雅·釋器》說:“衣者,隱也。”東漢許慎《說文》稱:“衣,所以蔽體者也。上曰衣,下曰裳。”《風俗通義》稱:“衣,所以蔽形也。”這些揭示了衣服的起源,但這個說法也為學術界有些人士所否認,有人認為衣服的產生更多的是出于人的裝飾心理。
舊石器時代,采集和漁獵是人們的衣食之源。1933年,在北京周口店山頂洞人(距今1.9萬年左右)遺址中,發現1枚骨針和141件鉆孔的石、骨、貝、牙裝飾品。骨針長約82mm,通體磨光,針孔窄小,針尖尖銳,證實當時已能利用獸皮一類的自然材料縫制簡單的衣服。小石珠、穿孔獸牙等裝飾品上有長期佩帶的磨蝕痕跡,其中5件出土時呈半圓形排列,可能是成串的項飾。另有25件還用赤鐵礦粉涂染著色,山頂洞下室埋葬的尸骨上也散布有赤鐵礦粉粒,或關系一種飾終儀式,還可能是在衣服上著色所用,反映出了山頂洞人的某種審美感情。
為了捕獵野獸、對付戰爭,防避利爪、矢石的傷害,或出于偽裝與威懾,原始的獸頭帽、皮甲、射、脛衣之類的部件式衣著率先發明,并因此引導出一般衣服。但舊石器時代服飾的萌芽只是蠻荒時代服飾文化的序幕。到了中國文明的起源時代——新石器時代(約公元前10000年~前3500年),先民通過勞動實踐發明了紡織技術,從此進入織物裝時代。從單純依靠獸皮、樹皮等自然資源制造衣服到可以利用植物、動物纖維織造服裝用料,開辟了我國服飾的新紀元。
新石器時代先民最早利用的紡織纖維是麻、葛類纖維。古時所稱的布主要指此類織物,麻在古代文獻中一般指大麻。《詩經》所謂“丘中有麻”“不績其麻,市也婆娑”就是指這種植物。葛是一種蔓生植物,其莖皮經過加工可織為布,在《韓非子·五蠹》篇中有堯“冬日麂裳,夏日葛布”的記載。麻葛織物的出現是農業發展的必然結果,也是紡織手工業進步的最好說明。在大江南北均有發現,黃河、長江流域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陶器上有著大量紡織品印痕。西北地區仰韶時代前期約距今6500年至5500年的元君廟陶器上的麻布紋印痕經線清晰,每平方厘米經緯線各12根,粗細均勻,線徑約0.84毫米。有的資料表明當時紗線細的徑僅0.5毫米,紡織品的織法和紗線的粗細均和現代農業家庭的平紋布差不多。
紡織技術的發明是人類技術史上的一件盛事,為服飾文化的繁榮打下了物質基礎。作為服飾用料的麻、葛、絲織品織造技術水平的不斷提高都進一步促進了社會的分工,加大了貧富懸殊,加快了私有制的產生。從某種意義上講服飾是中華文明產生發展的催化劑。
紡織品出現以后,人類又學會采用天然染料染色,染料取自植物、水果、花朵。中國目前出現最早的染色材料記載是《詩經》,其中有“采菉”“采藍”的記載。
中華服飾文明的更替
服飾是人類文化的顯性表征。在民族識別和民族研究中,服飾也占據著不可或缺的地位。服飾隨著民族文化的延續發展而不斷發展,是民族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的反映。在中國歷史上,有過多次民族大融合,衣冠服飾的變化也成為其中的重要內容。比如戰國時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當時漢人穿上衣下裳,坐著木制的馬車去打仗,和短衣窄袖、騎著戰馬的胡人相比,自然顯得臃腫笨重,屢戰屢敗。趙武靈王因此決定廢除下裳,穿褲子、靴子。史書上說:“趙武靈王北略中山之地,至房子,遂之代,北至無窮,西至河,登黃華之上。與肥義謀胡服騎射以教百姓,曰:‘愚者所笑,賢者察焉。雖驅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遂胡服。”另外,根據中國古代哲學的規范,所謂乾上坤下,中國古代早期服飾因此也具有上衣下裳的基本特征。衣指上衣,裳指下裳,下裳是一種長裙。上衣下裳依然與古人對天地的崇拜有關系。
由此可以看出,服飾制度及禮樂制度的確立對華夏文明時代的到來具有標志性的意義。衣服具倫理政治的物化形態這種特征,就是古代所說的衣冠之治。衣冠之治鮮明地體現了傳統中國身體政治的特點。在衣冠之治之下,衣飾帶有深刻的禮的烙印,從衣飾上映襯出的是特權,等級和道德信念。各個時期森嚴的服制凝固了人的社會結構,泯滅了人的個性,人們很難根據自己的審美情趣或心理喜好去隨意選擇適合自己的服飾,人成為了制服的囚徒。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中國被迫開啟閉鎖的國門,在中西文明不斷發生接觸、碰撞、互相融合的過程中,中西服飾文化也開始相互影響和匯聚。中國人迎來了一場從“頭”到“腳”的革命,男子剪辮易服,女子放足,幾千年的衣冠之治在國民對新興民族國家的熱切希冀中終于解體。
當我們從21世紀回眸祖先的服飾,會感到那是異常遙遠的往事。數千年來,我們與祖先雖然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但文化背景的推移使人類在思想觀念、生活方式方面發生了巨大變化,即使是20世紀初,也像是與今天隔了一世,更不用說對比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了。然而歷史是永恒的存在,歷史又是連續的時空,前天、昨天和今天是在因襲和變革中相繼相承的。中華民族的文化綿延不絕已達萬年之久,如此長的歷史,不但使我們的物質文化內容豐富、內涵深邃,變革也不可避免。
19世紀70年代,在“求富求強”的洋務熱潮中,中國派首批幼童赴美留學,這批孩子的平均年齡只有12歲,腦后都拖著長長的辮子,到美國后,美國孩子常常跟在他們后面喊“中國女孩子”,甚至把辮子侮辱為“豬尾巴”,小孩子適應環境的能力很強,很快,這些小留學生們剪掉辮子,換上洋裝,由于幼童身上體現出越來越多明顯的中西文化沖突,1881年,清政府竟撤回了即將學有所成的這批留學生。1898年,康有為向光緒皇帝上《請斷發易服改元折》,從國家民族危亡的層面提出剪辮易服的必要性,就在光緒皇帝和康有為為是否去辮爭論不已的時候,在海外的孫中山早在兩年前即斷發易服,表示和清政府徹底決裂。1903年,江南的青年學生中,剪辮者已不乏其人,到后來,“你是個辮子”,已經變成罵人的話了。
辮子剪掉后,穿什么成為當時困擾民初社會的一個問題。作為南京臨時政府大總統的孫中山,也非常深刻地認識到改易服裝的政治象征意義,在《復中華國貨維持會函》中,他提出中國人應當制定自己的禮服,“禮服又實與國體攸關,未變輕率從事”。孫中山認為,舊式的服裝拖沓而陳舊,穿西裝價格昂貴而繁瑣,因為好的西裝必須配有好的襯衫、馬甲、和領帶,所以,他創設了中西合璧、符合民國時代氣質的中山裝。中山裝的流行,結束了中國幾千年來袍制服一統天下的局面,也代表著服裝平等化觀念的出現,是中國服裝發展史上一場震撼性的革命。
許地山曾說:“社會生活與政治都與衣服的改變有密切的關系。男子的服裝大體說來不如女子的變得那么快。中國的女裝在近二十年來變得更快,這是指示近年來女子生活的變動。她們從幽閉的繡房跳出來演電影、做手藝、做買賣、當教員、乃至做官吏、當舞女,服裝商自然不能不改變。”從許地山的這段話看來,民國女裝的變化與國家政治、社會生活緊密關連,而旗袍則無疑是民國女裝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種。根據張愛玲的描述:“初興的旗袍是嚴冷方正的,具有清教徒的風格”。雖然女性穿旗袍始于追求男女平等,但是女性天性愛美,加上當時中西方文化的匯聚和融合,因此隨著時代的發展,國民時期的旗袍經歷了一系列的變革和發展。時髦女子走起路來,凹凸分明,再配上高跟鞋,極富誘惑力和挑逗性,當時的東南五省聯軍總司令孫傳芳以“有傷風化”為由,下令禁止婦女穿旗袍和美術界畫人體模特,但是他的姨太太卻背著他穿著旗袍去寺廟進香,氣得孫傳芳跳腳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經歷了廣泛的社會爭議后,旗袍漸漸地成為中國女性的標準服裝,得到國際社會的好評。旗袍簡潔大方、美觀實用,一改以前女子穿衣繁縟、層次厚重的感覺,反映了在西方平等、自由、人本思潮的影響下,人本主義觀念在女性服飾上的體現。1929年南京臨時政府在制定新服飾制度時,把正在流行的旗袍定位女子禮服。
20世紀60到70年代,旗袍遭遇冷落,到80年代之后,隨著改革開放,服裝個性化時代到來,旗袍重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里,只是因為種種原因,旗袍未能再像民國時期那樣流行和普及起來,而是較多的成為賓館、飯店等服務場所禮儀小姐、服務員的工作服,面料及做工參差不齊,人們稱之為“制服旗袍”。隨著國力增強,國學熱的興起,近些年來,不少人呼吁中國應該制定符合中國特色的“國服”,漢服、中山裝、旗袍都在人們的討論范圍之內。對于“國服”和漢服復興運動,支持或反對的觀點到現在依然可謂眾說紛紜,但應該肯定的是,傳統服飾的復興絕不是要重新恢復古代的服制,而是在特定的場合擁有一個具有歷史積淀的符號,傳承中華文明中光輝燦爛的一面。
中華服飾的獨特魅力
法國作家、1921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納托爾·法郎士(Anatole France)有一段形容服飾記載歷史功能的描述:“假如我死后百年還能在書堆里徜徉,你猜我將選什么?我會不假思索地拿起一本時裝雜志,看看我身后一個世紀的婦女的服飾,它顯示給我未來人類的文明,會比一切哲學家、預言家和學者們所能告訴我的要豐富得多。”可見,服飾折射文明與歷史的功能不可小覷。
服飾在中華文明中也有著特殊的地位,服裝乃是古代中國人對文明的體會與思考之基點,穿衣和不穿衣,即是文明與野鄙之分。肉袒示人,象征羞辱他人(如彌衡擊鼓罵曹時要肉袒)或屈辱自己(如廉頗負荊請罪時和勾踐投降時也要肉袒);赤身露體,則是出乖露丑的不禮貌行為。
悠遠而多彩的中國服飾文化是一部人類服飾發展史,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部感性化了的人類文化發展史。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20世紀的中國服飾,旗袍、長衫、中山裝、學生裝、兒童裝、西服、禮帽、遮陽帽、絲襪、高跟鞋、工農服、列寧服、布拉吉、軍便服、夾克衫、喇叭褲、迷你裙、比基尼、職業裝、朋克裝、T恤衫,等等,種種不同時期不同風格的服飾見證了時代的變遷。被視為中國典型服飾的旗袍,是20世紀20年代以后風行起來的,這種脫胎于清代滿族女服的服裝樣式,在吸收了漢族女服工藝特點和西方女子服飾時尚的基礎上演變,已經成為當今國際時裝界不容忽視的時尚元素,被看作是中國服裝民族交融和中西合璧的樣板。
服裝的進化史如同一部人類的解放史。解放的除了肢體的束縛之外,還有心靈和思想。這種從完全封建到與外界少了很多隔閡的過程使中國的服飾文化走上了國際的潮流,充分展現了個性自由的窗口,這也是生活方式趨向國際化的表現之一。西方列強打開中國的“大門”中國經歷了“洋務運動”“辛亥革命”,直到新中國建立,改革開放,中國的服飾一直在探索的道路上前進,由封建到開放,一直走向成熟。
在今天,我們的服飾早已沖破了束縛,朝著多元化的方向發展,個性和自我的著裝風格充斥著服裝店,服裝的浪潮已不再是由人為因素所能擺布和控制的了,我們的服裝開始體現出人性化、社會化、國際化的特點。
作家白先勇說:“20世紀的中國人,心靈上總難免有一種文化的飄零感。這不算我個人的,是整個民族心靈上的,20世紀我們被西方文化壓倒,到現在還沒喘過氣來,我們一個多世紀在文化上的搖擺不定,實際上是因為民族心理的焦慮不安,恨不得三級跳到前面去。”服飾是人類特有的勞動成果,它既是物質文明的結晶,又具有精神文明的含意。人類社會經過蒙昧、野蠻到文明時代,緩緩地行進了幾十萬年。我們的祖先在與猿猴相揖別以后,披著獸皮與樹葉,在風雨中徘徊了難以計數的歲月,終于艱難地跨進了文明時代的門檻,懂得了遮身暖體,創造出又一個物質文明。然而,追求美是人的天性,衣冠于人,如金裝在佛,其作用不僅在遮身暖體,更具有美化的功能。幾乎是從服飾起源的那天起,人們就已將其生活習俗、審美情趣、色彩愛好,以及種種文化心態、宗教觀念,都積淀于服飾之中,構筑成了服飾文化精神文明內涵。
中國與國際的關系越密切,服飾便越國際化。但可喜的是,中國的服飾并非一味地向國際靠攏,而是將中國元素融入服飾的設計中,使中國服飾在國際上獨樹一幟地保留著中華民族服飾的獨特魅力。
(編輯 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