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用間有五:有因間,有內間,有反間,有死間,有生間。五間俱起,莫知其道,是謂神紀,人君之寶也。因間者,因其鄉人而用之。內間者,因其官人而用之。反間者,因其敵間而用之。死間者,為誰事于外,令吾間知之而傳于敵間也。生間者,反報也。故三軍之事,莫親于間,賞莫厚于間,事莫密于間,非圣智不能用間,非仁義不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微哉微哉!無所不用間也。間事未發而先聞者,間與所告者皆死。凡軍之所欲擊,城之所欲攻,人之所欲殺,必先知其守將、左右、渴者、門者、舍人之姓名,令吾間必索知之。(必索)敵間之來間我者,因而利之,導而舍之,故反間可得而用也;因是而知之,故鄉間、內間可得而使也;因是而知之,故死間為誰事,可使告敵;因是而知之,故生間可使如期。五間之事,主必知之,知之必在于反間,故反間不可不厚也。
此章講五種間諜,因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五種間諜各有分工,配合使用。這是個諜報網,主要環節都已具備,已經是相當成熟的諜報網。
他們的分工是:
(一)從敵方收買的間諜。包括三種:
(1)“因間”,原文的解釋是“因其鄉人而用之”。”鄉人”這個詞,古書多見,用法有三種,一種指鄉大夫,即負責管理鄉的官員;一種指鄉里的居民,即一般民眾;一種指自己的同鄉,即出門在外碰見的老鄉。古人說的“鄉”,不是“鄉下”的“鄉”,而是“六鄉”的“鄉”,“州鄉”的“鄉”,他們是住在首都的人或首都郊區的人。這里的“鄉人”,與下文的“官人”相反,它是指住在敵國州鄉的普通居民,或移民該國的老鄉,肯定不是鄉大夫。下文,這種間諜也叫“鄉間”,賈林、張預說,這里的“因間”當作“鄉間”,但曹注以來的古本和古書引文,都已經是這個樣子,銀雀山漢簡本,恰好殘去這個字,無從判斷。這種間諜,是平民百姓,可以搜集敵方下層的情報。
(2)“內間”,是用敵國的官員為間諜。這種間諜可以搜集敵方上層的情報。
(3)“反間”,是收買敵國的間諜,反過來為我所用。這種“反間”,既不是許慎用來解釋“諜”字的“軍中反間”,也不是《三國演義》所說“反間計”的“反間”。“反間計”是挑撥離間,利用矛盾,制造矛盾,讓敵人上下猜疑,自己整自己。《三十六計》的第三十三計就是這個計。
(二)從我方派出的間諜。
(4)“死間”,是我方派出,傳假情報給敵國的間諜。傳假情報,風險很大,事情一旦敗露,往往丟腦袋,所以叫“死間”。
(5)“生間”,是我方派出,傳真情報回國的間諜。他人在情報在,一定要把情報安全送回來,當然得活著,所以叫“生間”。
這五種間諜,反間隱藏最深,知情最多,為第一環節;因間、內間,配合反間使用,為第二環節;死間傳假情報于敵,生間傳真情報于己,為第三環節。第一環節是取得情報,第二環節是傳遞情報,第三環節是傳假情報給敵人,送真情報給自己。
反間是第一步,最關鍵,不可不厚,花錢最多,保密層次最高。
這是古代的諜報網。
現代的諜報機關分工更細。甭管什么事,都有人調查,有人打聽。負責調查、打聽的人,也是五花八門,什么身份都有。他也許是合法的外交官,有外交豁免權,發現了,只能驅逐出境,沒法把他抓起來。收買敵方官員當間諜,也很常見。平民間諜,身份就更多。普通告密者和職業間諜,有時也不好分。他也許是商人,也許是旅游者,甚至可能是學者。比如近現代的西方探險家,斯文·赫定呀,斯坦因呀,伯希和呀,科茲洛夫呀,大谷光瑞呀,那可都是大學者,但很多人也從事間諜活動,不但搜集中國的情報,彼此之間也互相偵察。美國人霍普科克(Peter Hopkirk)寫的《絲綢之路上的洋鬼子》(Foreign Devils on the Silk Road,Amherst:The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1980),大家可以找來看看。學者是間諜,一點不奇怪。美國的漢學,二次大戰以后,分出一個中國學,后來還有北京學,背景也有情報成分。
間諜,內外的劃分很重要,對敵人而言,我們是外,他們是內。他們自己,因間是外,內間是內,反間更是內中之內,核心中的核心。所以反間最重要,不可不厚。自己派出的間諜當然好,自己人,可靠。但他們是從外面打入的人,訓練再好,也不如本國人。其工作,更多是匯攏情報,傳送情報。第一手的工作,還是利用當地人。外國人和本國人就是不一樣。
敵我雙方,互派間諜,本以隱蔽為特點,藏得越深越好。因間是老百姓,暴露在外,不顯眼。內間是官員,藏在里面,反而危險性大。隱蔽最深,要屬反間,更危險。但隱蔽有隱蔽的好處,暴露有暴露的好處。彼此藏得深了,誰都夠不著誰,也是麻煩。有些間諜影片就講了,雙方最怕就是中間有個模糊地帶,彼此都看不清。碰到這類死角,有時還故意賣個破綻,故意打草驚蛇(《三十六計》的第十三計)。因為只有暴露了,對方才會來。來了,明知是敵間,有時還不能抓,欲擒故縱(《三十六計》的第十六計),放長線釣大魚。現在的國際間諜,很多都是雙重間諜或多重間諜,同時給好幾家做事,經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原因就在這里。這種間諜,雙方都需要。
間諜工作很危險。干間諜工作和讀間諜小說,完全是兩碼事,他們玩得越危險,我們看著越好玩。
對于戰爭來說,各種各樣的事都需要刺探。國家機密要刺探,一般敵情也要搜集。所以間諜的使用,范圍甚廣。作者說,“微哉微哉!無所不用間也”。
“間事未發而先聞者,間與所告者皆死。”這點也很重要。情報工作是保密工作,上面說,“事莫密于間”。情報機關都是單線聯系,如果走漏消息,間諜和與間諜接頭的人,都不能留活口,必須殺人滅口,手段很殘忍。
“凡軍之所欲擊,城之所欲攻,人之所欲殺,必先知守將、左右、渴者、門者、舍人之姓名”,“軍之所欲擊”是野戰,“城之所欲攻”是攻城,這是正規的軍事手段。“人之所欲殺”是刺殺。刺殺是恐怖主義。恐怖主義也是軍事手段。“守將”等五詞,《墨子》城守各篇常用,我做過一點考證。“守將”是守城的總指揮,也簡稱為“守”或“將”。守城,是男女老少齊動員,城中有個指揮中心,守將守在那兒。軍隊也一樣,有自己的指揮部。郡縣制的郡守和縣令,他們有一個重要職責,就是把守城池。野戰攻城,首先要刺探守將是誰,叫什么名字;其次,是他的“左右”,即他的貼身保鏢和其他伺候他的人。“渴者”,是管通報的人,或把門的警衛。我國的普通單位都有傳達室,要害部門還有警衛室,里面的人就是這種人。“門者”,是看守城門的人。“舍人”,是看守官舍的人。
五種間諜怎么用?第一步,是從身邊做起,一定要查清敵人打入我方內部的間諜,把他挖出來,收買利用,然后放回去,為我們做事,這是反間;第二步,是啟用鄉間和內間,讓他們配合反間,搜集情報;第三步,是玩真真假假,即派死間把假情報傳給敵人,派生間把真情報傳回國內。這些情報,主要來源是反間,反間最重要。
《孫子》有《用間》,特別重視情報工作,《戰爭論》沒有這樣的章節。克勞塞維茨講戰爭的不確定性,因素很多,其中一條就是情報的不可靠。他說,“任何一個統帥所能確切了解的只是自己一方的情況,對敵人的情況只能根據不確切的情報來了解。因此,他在判斷上可能產生錯誤,從而可能把自己應該行動的時機誤認為是敵人應該行動的時機”。如何鑒別情報的真假,確實很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