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
近日朋友寄來一冊漂亮的小書《中國裝束》,副題是“中國裝束復原團隊作品集”,由“中國裝束復原團隊編著”。還沒翻開書之前,我先被“復原團隊”這個自我定義迷翻了,其中透露出的那種自信,那種發自內心的使命感,讓人實在喜歡。
我對這個團隊并不熟悉,也沒有刻意關注他們的活動。只是2012年在上海見到了“團隊發起人”劉帥和成員之一李華。聽說劉帥的興趣是復原魏晉南北朝服飾,我心里暗暗吃驚,一方面沒想到一位小伙子會對一千五百年前人們穿什么感興趣,另一方面,則是無法想象如何把古代美術、出土文物呈現的服裝現象用今天的面料加以復制。結果,不到兩年之后,劉帥和他的朋友們就用一本作品集展示了努力的成果。
這本全彩的小畫冊擷取自戰國到明末的一些引人注目的服裝案例加以復原展示,所表現出的嚴謹與嚴格,也許是個最明確的跡象,證明中國已經步入現代社會。無論是涉及哪個時代,制作者或盡最大可能原樣復制珍貴的出土服裝實物,如戰國楚墓出土袍服、西漢馬王堆出土繡袍、南宋黃升墓出土上衣等,或者依照出土陪葬俑、傳世繪畫中的寫實形象裁制衣裳。為了制作這個畫冊,他們還為“友情參與”的“模特”們做好相配套的奇妙發髻,再化上屬于同一時代的臉妝,然后穿上團隊成員精心制作的復古衣袍,擺出與偶俑、繪畫形象一樣的姿態,在照相機的鏡頭中成影。
因為嚴格遵循文物的原貌,我看到其中一些作品便能立刻猜到它們的出處。要做到這一點絕不容易,據我所知,他們為了得到與文物在色澤上一致的面料,一直在利用草木染等方式自己動手進行織物染色實驗。坦白說,冊子中,服裝面料上出現了戰國龍鳳虎彩紋、西漢茱萸紋、唐代的纈染印花等等,僅僅這一成績就足以驕人。其中“唐時期印花紗羅裙衫”一例,長裙的套色夾纈花紋與敦煌出土的唐代染絹實物驚人相像,更妙的是上衣真的采用了《簪花仕女圖》中精心呈現過的菱形田字紋羅料,其上加印取自敦煌壁畫的織物印花。復制中呈現出的這種準確,說明創作者們不是簡單的照貓畫虎,相反,是對歷史上各朝代的科技水平與文化風貌把握深刻,并且,通過服飾這一側面,他們是在向今天的時代解釋中國過去各個時代的科技水平與文化風貌。
因此,這個精美的圖冊實在值得進一步擴充,在展示每一例作品的同時,也附上作為依據的文物圖片,無論是整體形象,還是具體細節,都提供史料的出處,以便于讀者理解。創作者還應闡釋一下,在眾多的文物中,為何偏偏選定出現在書中的這些例子?更重要的是,至少應簡單介紹每一例時尚現象流行時的大致政治文化背景。這樣,圖中的形象便不是隔離在真空中,讀者可以約略想象它們在歷史中活躍的狀態。
我本人從來不參與類似的復古實踐,不過,因為今年3月與李華一起去葡萄牙游玩,于是啟程前興致很高地提議帶上兩套她的工坊出品的復古服裝,整一出“唐女穿越里斯本”。到里斯本的第四天,她穿上一套唐裝,我穿上一套宋裝,然后兩人披了同一樣式的雪青色輕羅長帔,各處去姿態搖擺地拍照。阿爾蒂斯大酒店的樓頂露天咖啡座,自由大道,植物園,阿爾坎塔拉觀景臺……處處留下了一位“唐女”和一位“宋女”的定格影像。其間,一位說英語的素不相識的歐美女游客忍不住上前要求給我們拍個照片帶回家,說我們的服裝真的很好看,問我們是哪個國家的?我自豪地說,中國!她啊的一聲,大概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中國裝束”。
近幾十年,日本、韓國在保存和宣傳傳統文化上非常成功,所以全世界一提到東亞,想到的都是日韓藝術中的古代形象。亞洲文化當然應該多姿多姿,不存在由誰來代表的問題。不過,讓我們自己、也讓世人認知到中國古代服裝的豐富絢麗,乃是理所應當的努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