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就在“知乎”網(wǎng)站上,讀到程浩那個著名的回答:“你覺得自己牛在哪兒?為什么會這樣覺得?”
他平靜地敘述著自己還不到20歲的人生:一出生就沒有下地走過路,醫(yī)生斷言他活不到5歲,家人多次收到病危通知書。
震動我的,是他寫道:“命運嘛,休論公道!”
這句話史鐵生也說過。幾乎所有人都曾經(jīng)抱怨過命運的不公,抱怨過自己承擔的比他人多,獲得的卻比別人少。然而面對史鐵生,面對程浩,我們沒有資格妄論命運。
“這往下,你必須成為世界上最頑強的15歲少年,不管怎么樣。因為除此之外,這世界上沒有你賴以存活之路,為此你自己一定要理解真正的頑強是怎么回事。”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里這樣寫道。
成為世上最強少年,除此之外,程浩沒有選擇。
我曾試圖揣摩和代入程浩的命運,怎樣在病榻上度過童年與青春,怎樣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面對新的疼痛。我發(fā)現(xiàn),能夠想象的,只有肉體崩壞帶來的痛苦,卻沒有辦法真正體會他的心理活動:每天晚上睡去之前對第二天能否醒來的忐忑,每天早上起床看到太陽依舊升起的喜悅,對母親的感激與歉疚,以及敏感地察覺到母親對這種感激與愧疚的反應時,心中涌起的復雜情緒。
這么多微小的漣漪,是他人完全無法想象的,連身邊最親的人——他的母親,都無法感受。
程浩把醫(yī)生預言的死亡時間推后了15年,母親常常稱之為奇跡。程浩卻說:“老媽特別喜歡把這些沒有變成現(xiàn)實的預言掛在嘴上,就好像奇跡說得多了,就會真的發(fā)生奇跡一樣。”
“奇跡”也好,“希望”也罷,都是療效甚微的鎮(zhèn)痛劑,敏感如程浩,怎么可能輕易被這些詞說服?當我們談論死亡、恐懼時,我們是在討論遙遠的時空以外、目光盡頭的一件事物,對程浩而言,那卻是生活里撲面而來的每個細節(jié)。
活著有兩種層面,一種是單純的生命延續(xù),是再多一輪心跳與呼吸,再多吃一口飯,多睡一覺并且醒來;另一種是,像一個活人一樣活下去。前者不過是向命運乞討一個容身之處,而程浩的活著是后者,他每天每分每秒都意識到自己活著。他給自己制定了每天閱讀10萬字的計劃,上午閱讀、下午寫作。他有12小時閱讀21萬字的讀書記錄。
程浩在“知乎”上回答過很多關(guān)于讀書的問題。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嚴厲,他批評生活態(tài)度浮躁的人、讀不進書的人。這種嚴厲,我總覺得超乎教導,有種更深層面的責備。他看待每個人,并不僅僅看到此人的此時,而是生命時鐘走過的每一秒,是生命結(jié)束之前的每一秒。
“為什么不抓緊讓每一秒都有意義?”我仿佛看到程浩在文字背后的詰問。我們的人生或許都比他長,他不敢浪費的每一分每一秒,卻被我們輕易地棄置、荒廢,他是不平的,也是委屈的。
程浩在日記里寫道:“郵箱每天都會收到數(shù)十封郵件,內(nèi)容繁多,花樣百出。有的人要我薦書,有的人問我如何分類,有的人自覺陷入人生低谷,詢問我該如何走出。最初覺著新鮮,每封信都回復得一絲不茍,言辭清晰,結(jié)構(gòu)有序。時間久了,實在是疲憊不堪,同樣的道理要講給不同的人聽,三遍五遍八遍十遍,再多的耐心,也讓車轱轆話給磨沒了。”
之后,程浩再也沒有寫一個字,3個月后,他去世了。
程浩去世之后,很多網(wǎng)友才開始瀏覽他的文章、問答,開始在他的微博評論里留下感慨。
此前,微博上有一個ID叫做“走飯”的網(wǎng)友,一個女大學生,因為抑郁癥自殺了。她的微博可愛、有趣、機智,又隱隱有些悲哀,像是深海發(fā)出的一種渺茫的求救。
“走飯”走了之后,很多人開始一條條翻閱她的微博,懷念、惋惜。對于程浩也是,逝者已逝,生者才開始翻閱他們的人生。
我在想,死亡到底是什么呢?
對于死者,死亡只有終結(jié)的意義。可是也因為死亡,死者的存在才再次被發(fā)現(xiàn),他們的言語顯得如此有重量,他們活過的瞬間顯得如此鮮活,他們的意義變得如此重要,遠遠超過生前。
說到底,死亡只對于生者才有意義。死亡是人生命里少數(shù)必須莊重對待的事物之一,他人的死亡,若是只給自己帶來一截5號電池的能量,那我們便是褻瀆了他。對于程浩,最好的懷念方式,就是代替他充實地活著,活在他不能去經(jīng)歷的每一秒。
(采桑子摘自《新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