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影子

韓思中

宋樹花弓了腰，把兩條大腿緊緊夾著走路，好像是她的懷里隱藏著什么金貴寶貝，一不小心，就會暴露出來讓人看到一樣?，F在是上坡路。要想進入鄉政府大院，這道坡不走是不行的。坡路看起來并不十分陡，也不長，大約二十幾米遠的樣子。走完這二十幾米的坡路，就是鄉政府豁展展的院子了。

坡路走到一半，宋樹花到底站下來，她試探著將兩只手交合在腹部，試圖減輕一點腹內的壓力。但是不行。這會兒，這個憋憋漲漲積存在體內的大泡，碰都不能碰，稍微一觸及，渾身上下猛不丁地就會像針扎錐刺。抬起一時間被弄得虛汗淋漓的臉，眼巴巴望去，宋樹花很快就失望得一塌糊涂，因為她發現，鄉政府大門口居然一個人都沒有。忿忿地想，大中午時分的，門衛老白那樣急巴巴支人把她喊來，就不曉得在門口迎一迎她，照應照應她？要知道，是老白的兒子白木生讓人銬了，又不是別個的兒子，難不成，老白就算準她宋樹花一定會來？

再挪動腳步時，宋樹花馬上就后悔剛才她不該停歇了，這一停歇，肚腹中那顆被晃晃悠悠鼓吹起來的泡，簡直一碰就會炸裂，逼迫得她更加難受，更加邁不動腿腳了。于是小小心心支奓開手，將兩條大腿越發地夾緊，扭著麻花一樣細碎的足步，一路慌慌張張地媽媽呀，我的個媽媽呀呻喚著，扭進鄉政府大院，徑自沖門房斜對面的女廁所奔過去。

宋樹花很快退出來。沒有半點猶豫，她身子一閃就闖人男廁所。

男廁所里有人，一個是門衛老白；一個是鄉人大的任仁主席。男廁所里統共有三個蹲坑，他們倆各自蹲守著一個邊，單單把中間的位置空出來。宋樹花的突然出現，立刻把蹲在靠近女廁那邊的任仁驚嚇到了，他猛然睜大眼睛，脖頸連帶著上身忽地往起探了探，隨即就萎了，身子一點兒一點兒慢慢萎挫下去，埋下頭一聲不吭。倒是蹴在門口方向的門衛老白，見到宋樹花后，神情淡定得實在是可以，他嚴肅著一張臉子，緊鎖眉頭面朝對過的墻壁沉默著，那模樣，像是正在思考什么重要的國家大事。

這邊不說話，并不代表那邊的人也不說話。隔壁的女廁，忽然有人驚訝地哎喲一聲，說老同學，你那邊的聲音怎么這樣大啊，敢情是發下來洪水了？說過這話就忍不住笑，咯咯咯咯地把一連串笑聲傳送過來。雖然，兩邊的人剛才是在聊天。他們占著茅坑不拉屎，倒選在這種地方，聊天？把個宋樹花恨得牙根直癢癢。

那邊又說，你們是不是算準宋樹花一定會來？剛才，有個穿咖啡色套裙的俊女子闖進來，見沒有位置就急慌慌跑走了，不曉得她是不是宋樹花。我剛調到縣婦聯不久，還真就不認識這個人。聽說她年齡不大，名氣倒是不小。老同學你倒說說看，你們鄉當年辦的是些什么事啊，把人家一個大姑娘生生給結扎了，真是缺德缺到了家！

再說，怎么突然想起來考察宋樹花，讓她做鄉政府的婦聯主任，你們怎么想的？

門衛老白是一個五十六歲的瘦高個老頭。十年前，當宋樹花第一次來鄉政府時，老白就把她給認下了，認死了。那個時候的宋樹花，剛剛從省城的師范學院畢業，還是一個嬌嬌弱弱的大姑娘，皮膚倒是白，嫩白嫩白得像剛出籠的豆腐，一掐一把水的那種。而且面相好看，身材長得勻勻稱稱的，怎么看怎么惹人愛憐。所以呢，當宋樹花猶猶豫豫站在鄉政府大門口，眼神兒虛弱著，小心掃向坐在門房門口的老白時，老白一下子就用他的眼睛，把宋樹花給捉住了。

心里嘀咕，這是誰家的閨女啊，讓她做白木生的媳婦，該有多好！

這些天，因為準備開門市部的事，白木生每天都會來和他糾纏一番。幾年前，老白批下一塊宅基地，并且蓋起一溜五孔窯洞，是為他的獨生兒子白木生預備下的，當然是為白木生娶媳婦派用場。料不到，當年這塊不顯山不露水的偏僻地面，隨著鄉鎮人口的增加，各類建筑的不斷擴張，居然成了一條主街道，變成一塊風水寶地。于是，在外面打過幾年零工的白木生，把他所有的錢取出來，又把老白的錢添補了些，最終變換成臨街的一溜平房，也是五間。接下來，就是準備進貨開張的事了。

老白的意思，是先利用三間平房，把煙、酒再加上各色各類小吃食的副食門市部開張，看看情勢，假如好的話再慢慢往大里發展。白木生不樂意，他要把糧、油的生意也同時做起來。

你以為我是地主老財嗎？我沒錢！

被白木生纏磨得實在不耐煩，老白就用這句話搪塞兒子。

白木生于是耐著性子，一五一十地給他爹老白算了筆賬。他說，你在這兒看了兩年大門，每月也就800元，沒什么意思，就當是補貼家用了，咱不說這個。之前，你在趙大保的煤礦上干了十年吧？一個月的工錢就按兩千算，一年下來就是兩萬四。零頭就不說了，十年呢，天爺，十年就是整整二十萬??！蓋那五孔窯洞用不了五萬吧？好吧。咱就按五萬算！我蓋五間平房你給補貼了兩萬，對吧？還有十三萬呢，到什么地方了？平時你不抽煙不喝酒，還不會賭博……

話說到這兒，白木生假模假勢把臉湊過去，看著直愣愣沖他翻白眼的他爹老白，揶揄說，爹啊，你莫不是學會了嫖？

這是軟磨，硬泡的時候，白木生就沒有這樣復雜了，直統統只有兩個字：爹，錢！

經常地。老白被兒子白木生弄得沒有辦法。沒有辦法的辦法，只能是把兒子白木生晾在門房里，他惱悻悻坐在門房門口的石階上，獨個兒生生悶氣。但是這會兒，憋在老白心里的悶氣，已經被忽然出現在他面前的宋樹花，驅趕得干干凈凈。

紅艷艷的太陽光線下，老白認真把眼皮眨巴了幾下，友善地將臉上的笑綻出來，問有事？你這孩子看著就面善，現在跑來鄉政府，肯定是遇到什么難事了。

實際上，宋樹花的眼神兒只是從門衛老白的身上，一滑而過，她的注意力，很快被鄉政府大院內的幾幅標語，給吸引住，進而被徹底震懾住了。對面一長溜窯洞墻壁的間隙處，在淺灰色涂料的背景下，突兀跳出來血一樣殷紅的一長溜大字：“該扎不扎，房倒屋塌?！边@是對過墻壁上的一幅標語。再看側墻上，駭然還有一條：“通不通，三分鐘；再不通，龍卷風！”

看著看著，這些血紅的大字就都活了，一個個搖曳身姿從墻壁上跳躍出來，直搶搶往宋樹花的眼睛里面劈砸。剎時就把她劈砸得快要透不過氣來。

宋樹花打小兒就有暈血的毛病，而且相當嚴重，以至于她尋常都不能夠見到紅的顏色。強自忍過這股翻天覆地的眩暈，宋樹花遲疑把面孔轉向門衛老白，這時候，她越發感覺自己底氣不足了，囁嚅叫了聲大爺，我真有事情需要見鄉政府的領導呢，不知道找哪個領導合適。

門衛老白很好脾氣地笑一笑，主動告訴宋樹花，鄉黨委書記在這兒一呆就是十年，他早就呆煩了呆膩了，想調動一下工作又調動不了，就長年病休在家。至于鄉長，最近總在縣里市里跑關系、跑官。人大主席倒是一個老好人，平時接待上訪群眾啦，實際解決什么矛盾沖突啦，都很在行。可惜人大主席這一段生病住院了。他是真病?，F在鄉政府在家的領導，就只有副鄉長張森了?？磥恚阒荒苋フ艺宜?/p>

接下來，門衛老白無奈地沖宋樹花攤了攤手，不巧啊，今天一大早，張副鄉長就帶人去村里抓計生工作了。你知道的，計劃生育工作是國策，是頭等大事，不抓不行。

說說啊閨女，門衛老白饒有興致把眼皮瞇起來，瞇著，溫溫吞吞含住宋樹花，興許我能幫你分析分析，出出主意呢。

門衛老白說過這句話，馬上就意識到，他該把這個機會，讓給兒子白木生才對。一時站起身，滿臉堆笑把宋樹花往門房里讓，說，我兒子的鬼點子可多了，你把你的難事講給他聽，說不準，他真能幫你出出主意想想辦法呢。

這當兒，白木生繃著臉，他還坐在床上生著悶氣。等到老白推開門，笑吟吟把宋樹花讓進門時，那一刻，他發現兒子白木生的屁股底下，像安裝了彈性十足的彈簧裝置，“霍”一下，就把他的整個兒人彈跳起來。

呀，白木生驚喜地叫道，宋樹花，怎么是你？

宋樹花著急忙慌經過豁展展的大院，再穿過一個門洞，徑自來到鄉政府的后院。然后，宋樹花就站下來，她打算先穩一穩心神，再去見書記張森。暗忖：十年時間過去了，不曉得張森還認不認識她？當年的張副鄉長轉回來做了張書記，這才到任幾天工夫呢，他究竟是為了什么事情，居然就把白木生給銬了？

鄉政府的后院還是一排窯洞，只不過，這排窯洞的上面，又加蓋了一層窯洞，變成了二層樓房。宋樹花清楚，一層的這幾孔窯洞，就是書記、鄉長、人大主席他們辦公的場所；至于二層的七、八孔窯洞派什么用場，宋樹花就不曉得了。管他！她現在關心的，是張森書記把白木生銬回來后，到底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后院的院子里，栽種有一排長勢茂盛的刺松，每株都有碗口般粗細，兩人余高的樣子，從樹干上生出來的枝枝權權間，冒出綠茵茵、水嫩嫩的針刺，密密實實把樹身給包裹起來，看上去，整個兒樹就形成一把毛茸茸的大傘，把太陽的光線一遮一大片，對抗似的。

粗枝大葉地掃過一眼，宋樹花還是發現了白木生。

在一棵樹的背后，緊貼著樹干，白木生像宣誓一樣高高舉起來一只手，腦袋則是有氣無力耷拉下去，他的另外一只手，倒是牢牢抱著樹干，就像經過千難萬苦，好不容易才撈到了一棵救命的稻草。再看，白木生的兩只腳尖吃力往高里踮著，他就是用這兩個腳尖。晃晃蕩蕩支撐著他的整個兒身體。粗看之下，好像是白木生不屈不撓擺出這種姿態，是努力要把他的身體和這棵樹融合在一起，使他身體的零部件，也長成枝枝杈杈的桿，毛茸茸、綠茵茵的針刺。

宋樹花的心驟然一緊。

正是暴烈的三伏天氣，正是大中午時分，毒花花的太陽直端端站在當頭，張森這樣整治白木生，敢情他是想把白木生活活熬煉出來油，活活地熬煉死？來到近前，宋樹花的心就越發揪緊得厲害，呼吸也變得不那么順暢了。眼見隱身在刺松背后的白木生，果真是滿頭滿臉的汗，他的一只手腕被白森森的手銬銬著，手銬的另一端，筆直銬掛在高高的樹權上。透過密密實實的枝權、松刺，上身著一件歪歪扭扭的二股筋背心，下身則是穿一條短褲的白木生，他的臉以及裸露在外面的肌膚，統統被熾亮的太陽光線斑駁出白一塊，青一塊，紫一塊的顏色，看上去，活脫就是得了很嚴重的白癜風病人。這且不算，如今白木生凡是暴露在外面的肌膚，業已被刺松的針刺，刺扎出星星點點的紅斑，就像曾經遭到一群瘋狂的蚊子圍攻過。

樹，哎喲喲樹啊——

白木生一如既往高舉著一只手。腦袋無精打采耷拉著。眼神兒棉軟得簡直就是泡軟了的面條，他就那樣臉色虛白地斜睨著宋樹花，顫顫瑟瑟呻喚一聲，可憐得像一個等待娘前來庇護的娃。

有人把宋樹花的胳臂碰了碰。扭轉頭，宋樹花見是滿臉張皇的門衛老白，他正舉著一瓶礦泉水，眼珠子慌怯怯忽兒定到白木生的身上，忽兒再轉移到張森書記的辦公室方向，嘴巴哆嗦了半天，方才壓低聲音說，天爺，你總算來了啊，我就知道你肯定會來搭救木生的。天爺爺啊，你看讓我娃遭的這個罪……

把礦泉水交到宋樹花手上后，門衛老白就趕緊離開了。

這種情況下，宋樹花也不得不踮起腳，她一只手扶著刺松的樹干，另外一只手小心避開橫七豎八的樹枝、密密實實的針刺，把水一口一口喂給白木生喝。眼睜睜看到，白木生已經渴瘋了，他的嘴巴在咬到礦泉水的瓶口后，就再不舍得放，別別扭扭仰了脖頸，粗大的喉結，直如困在一條橡皮管里的碩大老鼠，進退兩難地急促一上一下亂躥。一時間，就把一瓶礦泉水喝了個精光。

宋樹花繃著臉，看著曾經做過她男人，后來又變成她妹夫的這個男人，重重嘆出一口氣，說因為什么事情啊，你就把張森書記給惹下了，讓他這樣整治你？

剛剛喝進去的水，嘩嚓一下子就全都成了汗。白木生就那樣大汗淋漓地軟著眼睛，很是羞愧地看一眼宋樹花，接著垂下眼皮囁嚅說，還不都是為了你嗎，張森和派出所的所長吃過午飯，路過門市部時想起來買煙抽。一看到他，一想到十年前你的事情，我就忍不住把他給罵了。

你罵張森書記了？你憑什么罵人家？宋樹花吃驚地將眼睛瞪大。

白木生稍稍頓一頓，軟蔫蔫地說，起初是你妹水花先罵他的，我覺得你妹水花罵他罵得不過癮，這才接上口。我以為咱弟現在能耐了，罵了張森也是白罵，他不敢把我怎么樣的。這倒好，派出所所長立馬就把手銬掏出來。

胡鬧，你簡直就是胡鬧。

宋樹花嘴上這樣說，心里倒著實被感動了，白木生雖然看著長的瘦小，但他這個人其實是很拗的，拗起來就什么都不管不顧了。這就是他拗的后果？再想，心里由不得暖融一下，真不枉自己和他做了一年多的夫妻??！

把宋樹花讓進門房后，門衛老白這才曉得，宋樹花原來是宋萬財的大閨女。

宋萬財兩年前就死了，他是在趙大保煤礦的礦井下，被一次塌方奪去性命的。事實上，老白就是受到宋萬財的刺激，才辭工不干，來到鄉政府做了這個賺錢雖然不多，但是卻相對清閑的門衛。看著和兒子白木生熱熱絡絡聊天的宋樹花，門衛老白心里感嘆得一塌糊涂。宋萬財年紀輕輕的真不該死啊，他丟下老婆和三個娃兒，而且其中一個娃兒還是半傻子貨，他說個死，就死了？又想，或許宋樹花就是靠著他爹宋萬財的兩萬元賠償金，才勉勉強強讀完大學的。

原來這個宋樹花，是兒子白木生初中時的同學。

前一段時間，趙大保在兼并了附近的一座煤礦后，馬上就著手運煤車輛出入的路面改道工程。如此一改，好倒是好，往后趙大保的運煤車輛，至少可以少跑四、五里地的冤枉山路。但是，隨之而來的問題也出來了，那就是，除占用村集體的地面不算，最主要的是牽涉到了占用五戶人家的宅基地，也就是如何賠償的問題。五戶人家當中，有牽涉占用人家出入地界的，有需要占用人家半個院子的，還有一戶人家更徹底，需要夷為平地。說起來，宋樹花家的情況倒是最簡單不過，無非是需要占用她家出入的地界，以后改走別的路線就是了。

偏偏是，另外四戶人家的工作全部做通，只剩下宋樹花家這塊難啃的骨頭。

宋樹花蹙緊眉頭輕嘆一聲，她說，我娘平時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啊，這次她倒咬住不放了，她說補償費兩千元太少，至少得兩萬元。趙大保私下派人到我家協商，把兩千元補償費提到五千。我娘硬邦邦地說，兩萬元就是兩萬元，一分錢都不能少，不然的話，就讓你們的車就從我身上軋過去吧。后來，趙大保的人又來了，態度很強硬，把五千元的補償費重新縮回到兩千。眼看擴路工程的進展就到我家門口了，我娘每天飯不吃水也不喝一口，兩只眼睛紅腫著，像一只好斗的雞一樣眼巴巴守在那兒，你們說這可怎么好？

把你家出入的土路，窄憋的小路，變成豁展展的大路不是更好？白木生定定地看著宋樹花。疑惑說。

不是這樣，宋樹花苦兮兮解釋說，我家走了十幾年的路是一道陡坡，修成大路以后，院門距離路面三米多高，還怎么走？就只能改道走了。

停頓一下，宋樹花哀嘆一口接著說。我知道我娘，她心里其實是有氣呢，她就是在賭氣。兩年前，我爹是在趙大保的礦井下把命送了的，現在趙大保又把路逼到我家門口，你說我娘心里能沒氣？不然，她為什么偏偏張口要兩萬的補償費？我來的意思就是想請鄉政府的領導出面說和說和。我娘的工作由我來做，趙大保那一頭，補償費就按趙大保說的五千元吧，彼此都有個下臺的臺階。

話說到這兒，宋樹花眼巴巴把門衛老白看了看，再轉向自木生，老同學啊，你可得聽你爹的話，他把錢留下一些，肯定是準備給你娶媳婦用的，你看看你都多大年紀了，是該說媳婦的時候了吧？隨即埋下頭，自言自語道，我現在倒是想聽我爹的嘮叨呢，可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沉默半晌的門衛老白察覺到，宋樹花的這些話，肯定是把兒子白木生給傷著了。他發現兒子白木生用哀哀怨怨的眼睛咬住宋樹花，苦巴巴咬過半天后，才賭氣說，我不要什么媳婦，我不要！

門衛老白心里苦笑，實則上，他已經把事情看得很透徹，他覺得現在他的兒子白木生就是那只想吃天鵝肉的癩蛤??！

次日下午，宋樹花又來到鄉政府。

事后宋樹花才曉得，她早天說的話，居然在白木生那兒起到作用。門衛老白自然落得高興，一大早就把門衛的差事l臨時托付他人，樂顛顛陪著兒子白木生去縣城進貨了。

那時候，上上下下的計劃生育工作正搞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不獨是鄉政府院內的“該扎不扎，房倒屋塌”、“通不通，三分鐘；再不通，龍卷風！”類似這種暴力的計生宣傳口號多了，遍布在鄉村街道的各堵墻壁上。什么“逮著就扎，跑了就抓，上吊給繩，喝藥給瓶！”、“打出來！墮出來！流出來！就是不能生出來！”、“寧可血流成河，不準超生一個！”、“一人超生，全村結扎”。可是這些，同宋樹花又有什么關系？

在門衛室沒有找到老白，宋樹花一時就心虛了，變得越發沒有底氣。

事情發展得越來越不可收拾，迫在眉睫。就在剛才，趙大保手下的人已經到了，呼啦啦開過來十幾號人，還有一臺挖掘機兩臺推土機，還有一大群看熱鬧的村人，如今都遠遠近近聚攏在家門口，可是娘一步都不讓，直端端坐在坡路中間。想到這些，宋樹花心里怎么可能不焦急？

茫然望去，鄉政府的院子里居然很熱鬧，十多個女人或哭哭啼啼或愁眉不展或面無表情，統統集中坐在院心的板凳上。也有幾個男人，攏在墻根下，抽煙的抽煙，說話的說話，一個個無所事事的模樣。大門口處，還有兩條漢子把守著，面相嚴肅得厲害。宋樹花尋思，莫不是某個村發生過什么大的糾紛，他們這樣成群結隊來到鄉政府，都是反映情況的？

宋樹花鼓起勇氣，湊到門口的一條漢子跟前說，我找張森副鄉長。

壯漢漠然把嘴巴撇一撇，說，你自己看看，來的人哪個不是想找張副鄉長？

可是，可是我有當緊的事情！宋樹花慌失失說，她著急得都快要瘋掉了。

壯漢于是抬起手，沖對面的一孔窯洞戳幾下，說，你如果真有當緊的事情，那就先進去吧。

來到那孔窯洞跟前時，正巧一個女人蔫頭蔫腦從窯洞里面走出來，但是另外一個女人早已擠到門口了。宋樹花簡直快要急躁死，又沒有辦法，只得拉下臉子，死乞白賴去求告那個準備進門的女人，她說大姐，大姐大姐好大姐，我有火燒眉毛的緊要事情，你就讓我先進去吧。那女人沒有說話，結果倒真地讓了。

急巴巴走進窯洞，立刻宋樹花就被眼前的場景給嚇住了。

尋常時候，宋樹花就暈血暈得厲害，以至于她都不能夠見縫衣服用的紅色絲線，不能夠見墻壁上紅顏色的字，當然就更不能見到血了，就連發生在她身上的每個月的月事，雖然盡量避免不看、不想，但每每下來，幾乎都會令她小死一次。而現在呢，血啊，撲面而來的，滿屋子、滿世界都是黏稠黏稠的血腥氣味，都是殷紅殷紅的血色：地上是星星點點、斑斑駁駁的血痕，窯洞正中的木床上，更是一大攤一大攤艷紅的血跡，擺在床邊的垃圾桶，已然溢滿紅跡斑駁的棉紗、衛生紙團。兩個人，兩個戴有白色口罩的人，她們的橡膠手套上，也都是血淋淋的紅……

等到宋樹花再清醒過來，她發現，她居然是躺在門衛室老白的床上。

白木生把政府看成什么了，豆腐？

他在你落難的時候撇開你，去勾搭你妹，他還算個男人？

不是看你和老白的情面，我真想把白木生送進去，讓他吃幾天牢飯！

宋樹花沒有說話，軟著的顏面上掛滿一層淺淺的笑意，她就那樣安靜坐在沙發上，看著情緒激動，不斷地在房間里來回走動，咆哮連天的張森書記。這些年來，宋樹花覺得她已經對男人有了深刻了解。所謂男人，不管他是農民也好工人也罷，又或者是國家公務員、生意人、無業游民，甚或是嚴肅面孔的警察和一本正經的官場中人，只要他是男人，一定程度上講，他們都是一群長不大的孩子。男人遭受了委屈，你總得讓他發泄發泄吧？等到他發泄夠了，發泄完了，事情差不多也就妥了。

所以宋樹花不著急，她要等張森書記發泄完之后，再和他說話。

想不到十年時間過去，張森還是一眼就把她給認出來。

在此之前，實際上張森剛回來擔任鄉鎮書記不久，他就讓門衛老白捎話給宋樹花，讓宋樹花來鄉政府一趟。張森言辭懇切，說別讓宋樹花在省城漂著了，她漂來漂去這么些年了，有什么前途可言？正好鄉政府還有一個婦聯主任的位置，就讓宋樹花來做吧。門衛老白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他曉得宋樹花在省城的不容易，也理解她心里的苦楚，于是幾次打電話給宋樹花，只推說家里有事。等及到宋樹花從省城趕回來，門衛老白才把這件事情對她說了。誰曉得，宋樹花并不領這個情。

發泄過半天，張森終于無可奈何地苦笑說，假如我不把白木生銬了，你會到鄉政府找我？

窯洞里涼津津的濕潤，讓宋樹花一刻都不能夠忘記暴曬在外面的白木生。察覺到張森書記的火氣釋放得差不多了，宋樹花軟著眼睛說，張大書記啊，你把白木生帶回來吧，當著他的面，你狠狠地教訓教訓他！

張森沒好氣地哼一聲，并沒有去接宋樹花的話茬，顧自走到飲水機前沖了一杯茶，弓身放到宋樹花面前的桌幾上后，返身坐回到辦公桌后的座椅上。然后，他認真把宋樹花審視一番，方才說，讓白木生長長記性吧，那樣對他好。

沉吟半晌，張森面色寡寡地說，當年的計劃生育政策抓得緊，那是全國的大形勢大政策。平心而論，把你一個大姑娘做了結扎，那是冤，簡直都冤死了?？墒?，把這件事情記在我個人的頭上，你說我冤不冤？你自己想想看，當時，一不是我把你拉進手術室；二不是我給你做的手術。我后來才清楚你是暈血，是真暈死過去了。但是，當年因為逃避接扎手術，女人們什么歪招邪招不往外使？有裝死賣活的，有裝瘋賣傻的，有裝羊癲瘋渾身抽搐的……這種情況見多以后，做手術的大夫就變得一個比一個心硬，反正做一例手術有做一例手術的獎金。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十年，回想起當年的情形，宋樹花心里還是難受得快要吐出來膽汁，埋頭哀嘆一聲，苦巴巴說我誰都不怨，要怨只怨我這個人的命苦。

不過，那天你去鄉政府，畢竟是指名道姓去找我的。張森看著眼圈兒泛紅的宋樹花，也虛弱嘆出來一口氣，這么些年過去，其實我總覺得對不起你啊，所以一轉回來做了這個書記，又現成有一個婦聯主任的位置空著，我就想到了你。

又說，如果你同意，我現在就和你商量這件事情，假如你不同意呢，我可就不和你商量了啊，直接派人把你的工作關系給辦妥，讓你領一份現成的工資。我知道，你的畢業檔案，如今就寄存在縣人事局的人才中心。

再賠了笑臉說，宋樹花你可不要多心，我這樣做，完全是想彌補彌補你，好讓我的心里安穩一些，和你弟弟宋秉文一點關系都沒有。

門衛老白知道，就這一下，可就把這閨女的一輩子給毀了。

我這是怎么了，我為什么會躺在這兒？

宋樹花悠悠醒來，那時，她看到門衛老白極快地把臉扭到一邊去了。宋樹花有些不自在，就想從床上坐起來。剛一挪動身體，她兀然感覺，右腹部像被什么惡狠狠咬了一口。還是忍著強烈的疼痛坐起來，嘴巴滋兒滋兒接連倒吸著涼氣，急巴巴說，張副鄉長在吧？我得趕緊找到張副鄉長，不然，怕出大事情呢。

門衛老白側著臉，他真不忍心去看宋樹花了，搪塞說，娃啊，張副鄉長有急事走了，你還是先回家去吧，改日再來。

宋樹花怔了怔，擔心娘獨個兒和那幫如狼似虎的人對峙，恐怕會吃眼前虧，只得忍著身上莫名其妙的疼痛，怏怏離開鄉政府。

果然有事情發生了。

剛拐過一道彎，還隔著老遠的距離呢，宋樹花就發現她家院門口的那道陡坡附近，密密麻麻圍聚了一大群的人，熱鬧得如同趕集上會。人叢中，她隱約看到，兩條壯實的大漢一左一右挾持著娘，整個兒挾離地面，倆人說說笑笑著，活脫就像架著一只瘦弱無力的雞，快步朝遠處走去。一臺轟隆轟隆的挖掘機乘機開過去，嘩镲一鏟子下去，半道坡就沒有了，嘩镲再一鏟子，已經看不出昔日坡路的影子。

那一刻，宋樹花竟被眼前的場景駭得定在那兒，她眼睜睜看到，娘在被兩條漢子丟到人群外后，一時間，娘啊，她的個親娘，居然又披頭散發從地上跳起來，嘴里發瘋一樣爹啊、娘啊胡亂嚷叫著，一下子閃人人群，很快又癱坐在挖掘機的大鏟子前面。一時間，宋樹花眼睜睜看到那兩條壯漢上前，再一次把娘挾持出來。

像是被人施了魔咒，宋樹花感覺自己的兩條腿哆嗦得厲害，抬都沒辦法抬起來，更不要說走路了。心里正慌亂得一塌糊涂，眼見遠處駛過來一輛車。那輛小轎車，簡直就和飛一樣快，眨眼工夫就停在人群的后面。從小轎車上撲出一個男人。這個男人二話沒說，三拳兩腳就把挾持娘的兩條漢子打翻在地。這且不算，他又從挖掘機的駕駛室里，把司機凌空拖拽出來，又是一番拳打腳踢。

眼看局面已經被這個男人控制住，到了這會兒，宋樹花沒有出息的兩條腿，才像被人解了咒，一路抹著眼淚跑過去。

這個時候，那男人正蹲在地上勸解娘呢?？瓷先?，娘已經沒有力氣癱坐著了，她的整個身體，就像被人剝過皮抽過筋，軟蔫蔫癱臥在挖掘機前面松活的土坡上。慌慌怯怯間，宋樹花還是著意把這個男人看了幾眼。隱約察覺，她剛一來到娘的跟前，這個男人的眼神兒就亮了，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她看，好像要用他的眼睛把她整個兒人吞咽下去。

宋樹花活了這般大，還是第一次被這么多人圍著看，圍著指指戳戳，她都快要被羞臊死了，頭都不敢往起抬一下。昔日走過十幾年的路，已經沒有了，宋樹花只得費力攙扶起娘，她們繞了好大一個圈，方才返回家。

安頓好娘以后，宋樹花左找右找，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妹妹宋水花。

宋水花只比宋樹花小三歲。別人都說，宋樹花雖然長得好看，俊，但是比起她的妹妹宋水花，明顯還是差了好大一截子。類似這般的話，就連娘以前都說過。誰曉得呢，宋水花腦子打小兒就不靈光，她就連說話都說不利索，勉勉強強讀書讀到小學三年級，讀不動了，就打死都不再去學校。實際上，宋水花小的時候，她爹她娘也帶著她，鄉醫院、縣醫院、省醫院跑過，可是一路的錢撒下來，大夫們都說，如果是后天的病，還可以想這樣那樣的辦法醫治，至于先天的病癥呢，恐怕就沒辦法醫治了。毫無疑問，宋水花屬于先天。如此，只得作罷。

都快把宋樹花給急瘋了，她把三孔窯洞挨著個兒找一遍，沒有。又跑去茅廁看，又站在院子里四處張望，還是沒有。直到最后，宋樹花才在院門口廢棄不用的低矮的豬圈里，發現嚇得嘴唇發紫，渾身哆哆嗦嗦蜷縮在墻腳的宋水花。

當天晚上，宋樹花和娘商量，這件事情一定得瞞住宋根寶，不然，肯定會影響到他的學習。宋根寶是宋樹花的弟弟，他正在上高中二年級，食宿都在縣城的學校，平均一個月才會返家一趟。

三天后中午時分，事情出現了轉機，鄉政府張森副鄉長打發來一個人，說，這件事可以解決了，你們到鄉政府取錢吧。

起先，宋樹花的娘想自個兒去，她認為，這種事情讓一個大姑娘出面，總歸不妥。但是宋樹花堅持要去。實際上，直到那會兒，宋樹花都不曉得，她上次在鄉政府的時候，右腹部位怎么會無緣無故多出來一道刀口。刀口雖然不大，現在已經結了痂，也感覺不怎么疼了，可是，總得讓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吧？旁人不好問，至少她認識白木生的父親，私底下，她完全可以抽空問問門衛老白，把這件事情搞清楚。

宋樹花很快來到鄉政府。

這個平常的日子，宋樹花自然不會知道，就在這天上午，副鄉長張森接到上級部門的正式通知，調他去另外一個鄉擔任鄉長的職務。是榮升。關起門來一個人偷樂了會兒，有人敲響了他的門。來人是趙大保的弟弟趙小保，他是帶著錢，找上門來解決宋樹花家的賠償費問題的。副鄉長張森當然樂得有人陪他。二人因為以前就熟識，自是少了諸般的客套，于是就在鄉政府的食堂里喝酒、吃飯。酒飽飯足之后，張森就把人派去宋樹花家。

關于宋樹花這個人，包括宋樹花家的家庭成員情況，上午閑聊和中午喝酒的那會兒，趙小保就旁敲側擊打聽清楚了。之所以對宋樹花如此上心，是因為趙小保離婚半年多了，雖然他身邊的女子，再加上別人介紹的女子走馬燈似地換，可就是沒有一個能讓他中意。言來語去的，副鄉長張森哪里會不明白趙小保的心思？在此之前，張森也并不知道宋樹花，在誤把宋樹花結扎后，是門衛老白把這件事悄悄告訴了他。當然，門衛老白還順帶把宋樹花家的情況給他講了講，意思再明白不過，是想讓他尋找適當時機，補償補償宋樹花。在即將卸任、榮升的這個緊要關口，張森怎么可能愿意節外生枝？

局促站在副鄉長張森的辦公室門口，宋樹花吃驚地看到，她的出現馬上就讓坐在簡陋沙發上抽煙、聊天的這兩個男人慌亂了。兩個男人，她只認識其中一個，就是三天前暴打強行架開娘、強行開工施路的幾個工人，最后替娘解圍的煤礦二老板趙小保，另外一個，想必就是就是副鄉長張森了。

畢竟是第一次見到鄉領導，畢竟這次到鄉政府是來解決問題的，說白了，就是錢的事情，因此宋樹花局促歸局促，忐忑歸忐忑，心里面更多考慮的，還是補償費究竟是給多給少的問題。這件事，其實來的路上她就想好了，不管是趙家起初所說的兩千，還是后來趙大保曾經許諾的五千，是多是少她就不再爭了，盡快把這件事情處理好，她還得騰出精力來跑縣教育局、人事局等等有關單位，去落實工作的事。這兩件事情相比較，哪頭輕哪頭重，她還掂量得出。

不大的窯洞里面，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煙味、酒臭氣味。眼前的這兩個男人，一個個臉紅脖粗，看上去，都是喝酒喝多了的模樣。宋樹花略微怔一怔，眼見副鄉長張森站起來，熱絡地沖她揮一下手，大著舌頭說，你就是宋樹花吧？來來來，進來坐啊，別在門口站著了。趙小保這時候也站起身，暈暈乎乎沖她傻笑。

當著副鄉長張森的面，趙小保把兩沓百元大鈔交到宋樹花手上，含混說，就照你娘的意見辦吧，這是兩萬元，你收好了。

見宋樹花意外的表情看著他，趙小保睜大眼睛，很氣憤的樣子對她說，你是不曉得，那天都快要把我氣死了。事先我再三向負責施工的工人們講，施工進展該抓得抓緊抓快，但得做通幾戶人家的工作，不能蠻干硬來。他們那樣對待你娘，簡直就是一群土匪嘛！

宋樹花眼眶一熱，立刻被趙小保的話感動了。

這件事情總算解決掉，而且結果要比預料的好得多。宋樹花于是就準備離開了。這當兒，倒見趙小保急巴巴站起身來，大著舌頭說我送你吧，我有車。他又轉向副鄉長張森解釋說，我已經當面向宋樹花賠了不是，這還不算，我得親自去宋樹花家一趟，當面向宋樹花的娘賠個禮道個歉。

再三推辭不過，宋樹花只得上了趙小保的車。

事后，宋樹花曾經無數次思考過同樣的問題：趙小保對她的行為，算不算強奸？說算呢，那天趙小保把車開到村外的一片棗樹林，途中她明明早就感覺不對勁，可是她并沒有及時開口說“不”；趙小保停下車，和她擠坐在后排的座位上，進而艦著臉向她求婚，她當時感念趙小保的種種好處，腦子里亂成一團糨糊；趙小保接下來對她動手動腳，脫她的衣服，她好像也沒有拼命反抗啊。說不算吧，從內心里講，她當時是真不想和趙小保去做那種事。雖然，隨后趙小保就被她的處女紅感動得一塌糊涂，雖然第二天一大早，趙小保就托了人，去到她家提親。

就在這天傍晚，宋樹花苦著臉，她給她娘說，你把我嫁了吧，咱們家現在的情況，是需要有個男人撐起來一片天。

鄉黨委書記張森耷拉著眼皮，將一把鑰匙丟給通訊員后，不耐煩地沖門外擺一擺手說，去吧去吧。

宋樹花跟在通訊員的身后走出門，她站在那兒等過半天，才又把通訊員從隔壁的窯洞里等出來。顯然通訊員剛才正在睡午覺，他讓張森書記兩嗓子粗暴地喊醒后，心里肯定不暢快，但又不敢發作，這會兒，就只能給宋樹花甩臉子看了。

通訊員扛著一個高腳長凳，蔫蔫埋了頭走在前面，一邊走路一邊用手背揉巴眼皮，一邊還在嘟嘟噥噥說話：你這個人，真是多事，像白木生這種人，你搭理他？不給他個厲害，他就不曉得后悔，把他多銬一銬，會死人嗎？

來到銬著白木生的那株刺松跟前，毒花花的太陽光線下，宋樹花看到剛才還流淌在白木生臉上、脖頸上、肩臂上的汗，沒有了，統統變成一層稠密的晶瑩閃爍的人油！眼見白木生費力踮起腳，別扭側轉身子，眼睛軟虛虛探過來，像一只拴在樹上準備挨刀子的羊。嘴巴兀自張翕著呻喚，哎喲，天爺，哎喲喲……

你罵書記？通訊員惡了臉，他把可憐巴巴的白木生看了又看，似要用他很厲害的眼神兒，把白木生生吞活剝。再憤憤地補充一句：假如不是礙著你爹的情面，看我不兩腳踹死你！

通訊員爬上高腳木凳后，身子往后閃了閃，顯然是他怕枝杈上的針刺把他的手給扎了。于是一腳踩定高腳木凳，另外一只腳，探探索索踏在白木生的脊背上。擺出來這個姿勢后，通訊員就不再動了，臉面直端端仰起來迎向天庭，如此好半天，方才打出一連串驚天動地的噴嚏。

不曉得門衛老白剛才在什么地方貓著，見通訊員扛著高腳木凳離開后，這才急急慌慌跑過來。二人沒有多余的話，架起軟蔫蔫的白木生，快步朝門房走去。

把白木生安頓在門房的床上后，宋樹花就準備回去了。老白把她攔下來。老白說，樹啊，張森書記和你說沒說工作的事？婦聯主任好歹是一個職務，是一份工作呢，你應下沒有？

宋樹花木然把腦袋搖一搖，說，張書記提這件事情了，可是我沒有答應。

樹啊，門衛老白一時顯得很著急，樹你這娃，為什么現在變得這樣犟呢，怎么就聽不進別人的勸？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宋樹花苦著臉，扭頭把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的白木生看過一眼，淡淡地笑，說爹，你認為我現在這個樣子，做婦聯主任合適嗎？我自己的情況自己清楚，我倒覺得我還是回到省城，繼續漂在省城的好。

你以前的那些事，都過去猴年馬月了，有誰會計較？門衛老白小心翼翼地看著宋樹花，這樣說。

有人推門走進來。

這個人是鄉政府雇請的廚師，一個面相和善，長得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就在幾個小時前，門衛老白眼睜睜看見兒子白木生被人銬回來，正焦躁得沒辦法，發現她從灶房里探頭出來，于是就把她抓了差。

你剛才找宋樹花，沒有驚動我婆娘吧？門衛老白說。

沒有，中年女人眼睛熱熱地盯了宋樹花，說，我剛進院門，就看到宋樹花從窯洞里面跑出來，她都快要跑進茅廁的門了，讓我給喊住。一聽說這事，宋樹花連茅廁都顧不得上了，就往門外趕。嘴巴感嘆地吧唧幾聲，接著說，老白頭啊，你家幾時修來的好福氣，一下子就霸住人家姐妹倆！

結扎分為兩種，一種是將女人的輸卵管扎起來；另外一種，就沒有那么復雜，直接把女人的輸卵管切除掉一截。假如是單純把輸卵管結扎起來，要想恢復生育其實簡單，無非是一個小手術的事。但宋樹花的結扎手術，屬于后者。屬于后者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婚后，趙小保不同意宋樹花出去找工作。他覺得，即便宋樹花是大學本科畢業，即便她能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一份工作，那又怎么樣？一個月辛辛苦苦下來，能拿到多少工資？實在是不值一提！于是鐵下心來，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勸解宋樹花，他說你有福不會享嗎？我清楚你的想法，你把心放到肚子里面去，咱娘，咱傻妹，還有咱弟弟現在的上學，包括以后找工作、娶媳婦的事，我全都管了！結果，就把宋樹花的畢業檔案，寄存到縣人事局的人才交流中心。

半年后，宋樹花與趙小保協議離婚。

實際上，趙小保早就發現了宋樹花右腹部位的那道傷疤，但他并沒有在意，只以為宋樹花是做了個諸如闌尾炎之類的小手術。而宋樹花自己，仿佛已然把這件事情給忘記了。又或許，宋樹花是想都不敢去往那件事上想。

當時，國內的煤炭行業整體處于低迷狀態，具體到趙大保、趙小保經營的兩座煤礦，也正面臨幾個比較大的問題：一個是，兩座煤礦的生產設備陳舊老化，存在嚴重的安全隱患，急需更新；另外一個問題則更要命，煤炭市場的售價低得離譜，簡直到了入不敷出，賣的越多賠的就越狠的地步。這樣，趙小保起早貪黑就比過去更忙。白天忙完煤礦上的事情，晚上趙小保還會不惜力氣在宋樹花的身上忙活。如此幾個月下來，煤礦上的事漸漸有了些起色，但是宋樹花的肚子，依然扁平如故。

不需要去大的醫院，縣醫院的幾臺醫療器械一路檢查下來，大夫就給出了明確的答復。

你傻嗎？你為什么那樣冒冒失失？趙小保氣急敗壞。

宋樹花傷心欲絕得差點沒背過氣去，哭泣說，當時，當時我有急事。

急嗎？有什么事情把你急成那樣？進去手術室后，你不會解釋嗎？

我暈血，我暈死過去了啊。

我怎么辦，我都奔四十歲的人了，到現在還沒有孩子呢，你說我怎么辦？

咱倆，離婚吧。

同趙小保做了半年多的夫妻，實際情況是，宋樹花幾乎就是凈身進入趙家的門檻，凈身離開趙家的。那時候，宋樹花娘的病情已經很嚴重。怏怏回到娘家后，宋樹花把離婚的事情瞞住娘，自然她更不敢把自己切除掉輸卵管這件事，透露給娘只言片語，每天裝出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逗娘開心，逗妹妹宋水花開心。

娘臨死的那會兒，僵硬的手攥緊宋樹花的胳臂久久不放。娘眼里淌著淚，說樹啊，娘知道你心里苦。人這一輩子什么最重要？是臉，是面子啊，可是樹，我給你丟臉了，因為兩萬元，我把臉和面子都給咱家丟光了。這話宋樹花信服。原先，宋樹花雖然覺得她家的日子過得緊巴、不寬裕，但是娘的性格開朗啊，該種地時種地，該養雞時養雞，該養豬時養豬，該出去打零活賺錢時，就出去打零活賺錢，同左鄰右舍的關系也好，每到飯點，娘經常會樂呵呵端上飯碗，帶著妹妹宋水花張家進李家出，從來就沒見她愁過。自從因為補償費同趙家大鬧過一場之后，宋樹花就沒見娘臉上有過笑，她什么都不做了，平時連院門都不出。娘的病，就是被她自己生生兒給憋悶出來的??！

宋樹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淚眼婆娑看了看憨睡在炕尾的妹妹宋水花，咬著牙關說娘，娘啊，你就不要多想了，我好著呢。

樹啊，你記住，你可是家里的老大。我走以后，不管再苦再累再難，你也得照顧好水，照顧好根，撐起這個家！

話說到這兒，宋樹花吃驚地發現，娘僵直的眼神兒居然閃爍出來亮光，亮著，說樹你是不曉得，我悄悄找人給你弟根算過命。算命的人說了，說你弟根是貴人，將來會做到很大的官呢

得虧了白木生。

娘斷氣的那一刻，宋樹花真是被嚇壞了，她才多大年齡啊，哪里經歷過這種生死的事?；艁y之下，宋樹花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白木生。那是初春的一個黎明。電話打過不久，白木生就夾裹著一身涼氣慌慌張張趕過來。張皇之間，他也不曉得這事究竟該怎么辦。呆愣半晌，白木生屁顛屁顛跑去鄉政府，把他爹老白叫了來。

直到娘下葬的前一天，宋樹花方才讓人把弟弟從縣城叫回來。娘下葬的次日，宋樹花就把弟弟送去縣城。那會兒，弟弟已是高中三年級的學生，他正面臨高考前的最后沖刺。

早先，弟弟的名字叫宋根寶。剛考上縣高中那會兒，他嫌宋根寶這個名字土氣，就自作主張把名字給改了，改稱宋秉文。但在習慣上，宋樹花還是愿意把弟弟稱作根。

擺在面前的現實狀況就是：娘死了，這個家的天也塌下來。經常地，宋樹花愁苦得半宿半宿睡不著覺。娘在世的時候，她還沒覺出娘在這個家里有多重要，而如今，且不說家里的日常過活，且不說弟弟在縣城讀書的一應開銷，單就說妹妹宋水花吧，成天肉尾巴一樣傻傻呵呵跟在身后。過去是跟著娘，現在換成跟著她了。跟著就跟著吧，跟著總比不跟著要強。想想看，妹妹宋水花眼瞅著都這般大年齡了，人又出落得那樣招惹人，假如一時操心不到，在外邊干出什么丑事情，讓她如何對得起娘的托付？

想過來想過去，宋樹花就又把心里發芽一樣蠢蠢欲動，準備出去找工作的念頭，再一次掐滅掉。

這天早上，宋樹花草草梳洗罷，又著意把妹妹宋水花打扮一番，然后取出自己上大學時買的那件淡綠色風衣，試著幫妹妹宋水花套在身上。這件風衣當時在省城很流行，宋樹花自己也只是穿過一次，洗好后放起來就再不舍得穿了。現在是要出門去，現在穿這件風衣，正是季節。出門見人可不比在家里，穿的孬了，穿的破舊了，宋樹花怕被人笑話。

妹妹宋水花腦子雖然不靈光，也是知道美丑的，這件風衣剛一上身，她就驚喜地呀呀大叫起來。跳著腳一溜煙跑去鏡子跟前。

聽著妹妹宋水花快活的傻笑，看著妹妹宋水花站在鏡子跟前，不停歇地扭腰擺胯的模樣，宋樹花心里一震，旋即涌出來無邊無沿的滿足，這股巨大的滿足感，幾乎令她眩暈。宋樹花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是啊，這個家畢竟好久沒有笑聲了，而如今，居然是妹妹宋水花，把這一連串久違了的笑聲釋放出來！

宋樹花套好門板上的鐵環搭扣，而且，她就連那把牛鼻鎖也已經掛了上去，這時，白木生溜溜達達走進來。

柔柔順順的太陽光線下，白木生和宋樹花打個招呼后，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宋水花吸引過去。那時候，宋水花站在院門口的豬圈邊上，她正探著身子，試圖把長在豬圈里的一株鮮艷的喇叭花抓住。白木生直著眼睛，新奇地把宋水花看了再看，說，宋樹花你把你妹妹打扮成這樣？猛一看，我倒以為是仙女下凡了呢。

宋樹花知道，白木生現在的副食門市部經營得很不錯，有模有樣，他后來果然把糧油的生意也做起來。當然了，宋樹花又不傻，她更加清楚，白木生放著忙碌的生意不管，隔三差五往她家跑的用意。也不是全無效果，這些時日跑下來，白木生用他門市部里的各種小吃食，輕而易舉就把妹妹宋水花給收買了。這次，他帶來的是兩袋鍋巴和一袋“恰恰”牌香瓜子。

宋樹花你這是要出門？準備干什么去呢？

今天趕集，我準備買幾頭豬崽回來。

想一想，宋樹花又說，下一步，我還計劃再養一群雞。

發現白木生手中的吃食，宋水花就再顧不上那朵喇叭花了，直了眼睛跑過來，一把將這些吃食從白木生手里奪過去。她也不管剛剛吃過飯，肚子里面還需不需要，嘩嚓撕開一袋鍋巴，旁若無人地坐在門口的一塊石頭上，埋頭吧唧吧唧吃起來，發出很大的聲響。就連不小心掉在地上的一片鍋巴，也被她撿起來直接塞進嘴里。

妹妹宋水花的吃相，真讓宋樹花感到難為情。

宋樹花繃了面孔，她給白木生說，你以后不要往我家跑了，咱倆不會有什么結果的。

顯然，白木生沒有料到宋樹花會這樣開門見山說話，愣怔一下，臉上一時掛不住，故意把話題往外岔，說宋樹花你這是什么意思？你養什么豬養什么雞呢，我早就說了，我門市部一天到晚地忙，實在忙不過來了，想請你過去幫忙就這樣難嗎？見宋樹花干脆扭身不再搭他的腔。白木生呆了呆，忽然臉紅脖粗直嗆嗆說，接下來，我還要娶你，和你一起照顧妹和弟！

最初，白木生提出讓宋樹花去門市部幫忙，宋樹花還真認真考慮過。她沒有往別處想，只是覺得自己有妹妹這樣白天晚上拖拽著，她簡直什么都做不了了。假如她真去白木生的門市部幫忙呢，活兒既不累，還能夠順便照看了妹妹宋水花。至于工資給多給少，宋樹花倒認為白木生肯定不會虧待她。

事情并不像宋樹花想的那樣簡單。直到有一天晚上，白木生的娘找上門來。

一進她家的門，白木生的娘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哭啼啼地央求她，讓她放過白木生。把個宋樹花弄得云里霧里，一愣一愣得不曉得怎么應對。白木生的娘說，宋樹花你什么意思啊，你自己的情況自己不曉得嗎，我可就這么一個兒子。老太太絮絮叨叨說過來說過去，宋樹花總算聽明白，白木生明確和他們老兩口提出來，要娶了她宋樹花！

就在昨天傍晚，白木生的爹和娘相隨著，二人像是尋仇一樣登了她家的門?？梢姡啄旧鷮λ南敕?，已經到了讓他爹讓他娘不得不認真對待的程度。這一回，白木生的娘沒有一把鼻涕一把淚，而是扳著指頭，一五一十耐性地和她講道理，態度堅決，不容置疑。門衛老白則是寡著一張臉，宋樹花從他的顏面上，再搜尋不到一星半點兒初次見面時，他的那種慈祥、熱情、殷勤，甚至帶有某種巴結的神情。

如此，宋樹花方才知曉，白木生現在完全魔怔了，門市部那么大一個攤面丟給他娘，整天癡癡呵呵躺在床上，好像門市部賣出多少貨物，短缺下什么貨物，每天下來的營業額是多是少，統統與他無關。倒好，白木生的娘說著話，拿眼睛惡狠狠剜宋樹花，只要白木生從床上爬起來，只要他洗把臉梳過頭發，再去貨架上取一些小食品，你就看吧，他一準就會來你家。不過話說回來啊，白木生肯定不會娶你，除非是，我先被他氣死！白木生的娘把話說得狠巴巴。

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宋樹花最終都沒能把豬和雞養起來。是因為，白木生在這件事情上太拗，拗得沒有理智沒有道理，拗得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整天窩在宋樹花家里，還經常把門市部里的東西往宋樹花家搬，全不把尋死覓活的娘和暴跳如雷的爹放在眼里。先就把宋樹花的心泡軟。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白木生的爹娘就是再不情愿，也無計可施了，因為他們心里都很清楚，假使兒子白木生再這樣魔怔下去，整個人就有可能徹底廢掉。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一天天滑過去。忽然有一天，宋樹花看到妹妹宋水花的肚子大了。這一發現，差點沒把宋樹花給駭死。

宋樹花前腳剛進家門，后腳，鄉人大主席任仁和他的女同學就跟進來。那時候，白木生的娘正在數落宋樹花，她是看到汗津津的宋樹花闖進門后，就不管不顧地端起一杯涼開水，渴極的魚一樣喘息著，一口氣把這杯水喝下去。于是停下手里的活計，滿心憐惜地哀嘆一聲，說樹啊，出去撒泡尿就撒了這么久？你看看，我都把一覺給睡過去，我都把這么多豆錢錢給搗下了，你才回來？這種三伏天的大熱天氣，能活活把人熬煉出來油呢，你出去？說話間，忽然抿嘴巴一笑，慈和看定宋樹花，說，你肯定又是去看臭臭和肉肉了，是不是？

臭臭和肉肉，是白木生和宋水花的孩子，他倆都六歲，是一對龍鳳雙胞胎。

把這句話說過，眼見宋樹花轉身沖她撒嬌般笑一下，然后打來一盆水，弓了身子嘩啦嘩啦開始洗臉。于是，坐在小板凳上的白木生娘，又把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飯桌上。

飯桌其實并不小，只是東西擺放多了，看起來就顯得擁擠和凌亂。桌幾正中，是一塊黑黝黝的大石頭。這是一塊專用于搗黃豆錢錢的大石頭，平展展的石面上，大約十幾顆經過微火煎炒，又被一把平底鐵錘砸扁的黃豆錢錢，被她順手一撥，就全都落進石頭右側的簸箕里面。探手從石頭左側的小鐵耳鍋里抓出一把黃豆，遲疑擱在大石頭正中，白木生娘再將平底鐵錘舉起來，心心思思地說，樹啊，娘還是得勸勸你，如果鄉政府可以解決你的工作問題，還是回來吧。你說你一個人這么些年了，在省城守著一個土特產門市部，得受多少苦，遭多大的罪？

可是，剛一看到任仁和一個陌生女人走進門，白木生娘的口氣馬上就變了，故意把面孔扭向正在用毛巾擦臉的宋樹花，說樹啊，你在省城做生意多好啊，又自在又能賺大錢，你看看這些年省城的水土把你養得多水靈，咱不回來啊，就算是書記、鄉長親自上門來請，咱也不回來。

在此之前，鄉人大主席任仁和宋樹花并不認識，是因為書記張森讓門衛老自傳話給宋樹花，讓宋樹花去一趟鄉政府，實際上，就是說讓宋樹花做鄉婦聯主任的事。應該說，這樣天大的好事宋樹花沒有理由拒絕，要知道，鄉鎮干部如今都是列入公務員編制的，這種機會，別人就算撕破臉打破頭都未必能夠爭取到。結果，宋樹花卻沒有搭這個茬。張森書記于是就把任仁打發了來，上門做了一次宋樹花的工作。最終，還是沒有起到作用。

宋樹花趕忙給任仁使眼色，怕他不明白，又乘給他倆遞送水杯的時機，俯在任仁耳邊小聲囑咐了幾句，意思是，別把白木生被銬的事情說出來。

任仁會意地點頭。再看白木生娘時，她正警惕地注視著他，一臉漠然。

任仁于是干笑了兩聲，好脾氣地將旁邊的女人拉過來，給宋樹花和白木生娘介紹，說這是我同學劉英，她是咱縣新上任的婦聯主任。

又把劉英往宋樹花的跟前推了推，任仁嬉笑說，我同學在來咱縣婦聯之前，可是市報社出了名的大記者大筆桿子，她老公從市里調到咱縣做了副縣長，沒法子了，她這才跟了來。劉主任說是來看我，其實主要是來看你才對哦，她老早就聽說過你的事，結果呢，一下就把她當記者的癮給勾起來。你知道的，做記者時間久了，對什么事情都想刨根問底。

這樣和你說吧，你要愿意做鄉政府的婦聯主任，我倆就算是考察干部來了，如果你還是不愿意，就當我們是來串門的，和你拉拉家常。

宋樹花含笑看著這個長相文靜，說話卻是潑辣直爽的女人，正準備客套幾句，聽得白木生娘小聲嘀咕：敢情我們縣的官，就是為你們這些人準備的?。?/p>

劉英假裝沒有聽見這話，笑吟吟過來攬住宋樹花的臂膀，親親熱熱地說，快別聽任仁胡吣了，什么記者啊，什么上門考察干部啊，這些都和我沒有關系。宋樹花你說鄉政府用什么人，難道還用得著縣婦聯出面考察嗎？笑話嘛。

這時，白木生的娘又冷不丁插了句，她說樹啊，如果能去縣婦聯工作，我看咱倒可以考慮考慮。

聽到這句話，劉英稍微愣一下，隨即不錯眼珠子看住宋樹花，說對啊，這倒是個很好的主意，你畢竟是咱省師范學院畢業的大學生。我到縣婦聯工作不久，就發現婦聯的工作人員普遍學歷低，工作能力差，說真的啊宋樹花，你好好考慮考慮，如果你愿意到縣婦聯，下一步找縣長簽字，辦理工作手續等等一應事情，都由我來辦。

等到二人離開，白木生娘又把剛才的話頭拾起來?？瓷先?，她滿臉困惑，遲遲疑疑的眼神兒，是一副怎么也不相信的表情，說樹啊，就那么巧？天上掉餡餅果真掉到你腦袋上了？又說，能去鄉政府本來就是天大的好事，你就說剛才吧，我順嘴胡說了一句縣婦聯，縣婦聯主任真就應下了？樹你說說，她是不是用假話糊弄咱們？宋樹花淡淡地一撇嘴，說，不是。白木生娘埋頭想過半天，終究有些明白過來。

事情并不像當初想象的那樣簡單。

同白木生結婚后，宋樹花當然也把妹妹宋水花帶過去。原先，宋樹花覺得站柜臺是一個輕松的活兒，她完全可以一邊站柜臺一邊照看妹妹宋水花，兩不耽誤?？墒牵芸炀椭老脲e了。妹妹宋水花哪里是消消停停、安安靜靜的主兒？比如說，門市部沒有客人來還好說，宋樹花可以哄著妹妹讓她在柜臺外面玩，再不行，宋樹花還可以繃住臉訓一訓、嚇唬嚇唬她，大多數時候還挺管用。但只要是有人來買東西，就不行了，妹妹宋水花會乘她不注意溜進柜臺，存心糟蹋東西一樣見什么搶什么抓什么，然后一塌糊涂往地上丟。有時，妹妹宋水花是為了自個兒吃，更多的時候呢，是惡作劇一般喜歡看她著急、生氣、沒辦法、哭笑不得的表情?；蛟S，在妹妹宋水花看來，就是這些東西捆住了她姐的手腳，使得她姐不能陪她玩。再比如，妹妹宋水花在門市部里呆著呆著，忽然就煩了，直嗆嗆獨個兒跑去街上或者爬上山坡，去瘋去野。怎么辦？

所以，宋樹花后來和白木生商量，讓他管進貨和照看妹妹宋水花，至于門市部的一攤子事，由她來照料。

這一天，弟弟宋根寶蔫塌塌走進門市部，他眼圈兒紅紅的，眼皮則是夸張地腫脹起來老高，顯然，他回來之前，是先躲在什么地方結結實實哭過一場。宋樹花心里猛不丁地一凜。這段時間，正是高考成績即將揭曉的日子，在這個節骨眼上，不要說弟弟宋根寶，就連她，心都是每天七上八下懸吊在半空當中?，F在，結果顯然已經有了。結果，就是弟弟宋根寶哭喪的臉和紅腫的眼皮。

姐啊，我給你丟臉了，我給咱們老宋家丟臉了啊！

果然，弟弟宋根寶嘟噥出這樣一句話，木木的眼睛在她身上虛弱掃過，很快蔫巴巴收回去，蔫巴巴放在地面上，蔫巴得像一攤無筋無骨的稀泥。那一刻，宋樹花分明察覺到，鋪天蓋地、無邊無沿的失意已經像一陣狂風驟雨，徹底將弟弟宋根寶給擊垮了。眼見弟弟宋根寶緩緩蹲下身子，脊背軟蔫蔫靠住墻根，再把腦袋枕放到膝蓋上，他的兩只手呢，投降似的少氣無力搭扣在后腦勺。

這就是她親親的弟弟宋根寶，現在把他的身體折疊成一張無可奈何的，弓。

當下，宋樹花心里酸酸澀澀得沒辦法控制，就在她繞出柜臺往弟弟跟前奔時，她的弟弟，那張立在墻根下的弓，驟然爆裂出一陣驚天動地的號啕，好像是，他準備用這驚天動地的號啕聲音，把門市部的整個屋頂掀翻。

宋樹花頓時也淚兒淚兒地忍不住。打小兒，她的弟弟宋根寶就和別的孩子不同，他除了用功學習外，真的就再不曉得別的了，因此學習成績特別好，從小學到初中，從初中再到高中，什么時候不是老師看好的尖子生？他沒日沒夜地貪學習，都快把他自己給學傻了，但是現在，結果就是這樣！

宋樹花淚水漣漣俯下身子，去拉扯弟弟宋根寶抱住后腦勺的兩只手，拉了幾次，可就是拉不開！哽咽著勸解弟弟宋根寶，根，根，根啊……

我不叫根，我叫宋秉文。

支靠在墻根上的這張弓，猛烈地咆哮。

哦，姐知道你改名字了，你不叫根，你叫宋秉文了，是姐不對是姐不對啊。而今，宋樹花都不曉得該怎樣勸說弟弟才好，語無倫次地站在那兒，磕磕碰碰地說，可是根啊，你聽姐說……就這樣，宋樹花在弟弟宋根寶的號啕聲中，看到掉在地上的一張紙片。

這時候，白木生和宋水花一前一后從后門處跑進來。從門市部的后門出去，就是他家的院子了，門市部里這么大的聲音，白木生哪里會聽不到？慌慌張張跑進來后，于是，白木生目瞪口呆看見這樣一幅場景：宋根寶把頭埋在膝蓋上，看上去，他傷心得渾身顫瑟，像是遭受到天大的委屈天大的打擊，簡直，他娘死去他都沒有這樣哭過；宋樹花捧著一張紙片，她不停地抬手背去抹眼角的淚，臉上，倒是笑成一朵花。

原來是虛驚一場！

原來，隱藏在弟弟宋根寶心目當中的大學目標，只有兩所，一所是北大，另外一所是清華。事實上，他這次高考的分數，距離這兩所學校已經很接近了。但宋根寶自己也清楚，以他家現在的情況，的確不允許他再復讀一年。錄取通知書發自本省的一所綜合大學，正經八百的一本，同樣屬于全國的一流重點大學。同宋樹花當年讀的二本，也就是省師范學院相比較，這樣的結果，已經是意料之外的驚喜了！

其實早在那會兒，宋樹花就已經留意到妹妹宋水花的肚子，但她并沒有往別的地方想。只尋思，自從帶妹妹宋水花嫁過來，平時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等等一應，顯然比以往不知好出多少倍，妹妹宋水花的肚子稍稍大了些，當然再正常不過，她身上別的地方，不也肉嘟嘟地鼓脹起來了嗎？

接下來，一家人全力以赴為弟弟宋根寶去省城上學做準備。首先擺在他們面前的，就是錢的問題。在錢的事情上，白木生一點兒都不惜力氣，把家里所有攢下來的錢拿出來，不夠；準備進貨的錢也全部拿出來了，還是不夠，最后，他又厚著臉皮出去求爺告奶，總算把宋根寶所需的一應學雜費湊齊。于是，一家三口相隨著，把弟弟宋根寶風風光光送去學校。

那一段時間，宋樹花整天笑不合攏嘴，整天都沉浸在弟弟宋根寶上大學的興奮當中，不料，很輕易地，妹妹宋水花一把將她從云端扯下來，一下子把她徹底打蒙。

這個白天。這個尋常的上午時分。

那時候，門市部里還站著一個買東西的白胡子老頭。白木生慢騰騰走進來，他是因為一件小事想問宋樹花，見宋樹花正在忙活，就只能等了。誰曉得呢，白木生在那兒剛站了幾分鐘，妹妹宋水花就面色潮紅地找來了。白花花的太陽光線穿過玻璃窗戶，把妹妹宋水花紅撲撲的臉映襯得白里透紅，看上去，水嫩水嫩的就像是玻璃一樣玲瓏剔透。宋樹花眼睛柔柔軟軟的，心里正自感嘆造化弄人，怎么會將妹妹宋水花這般模樣的人，弄得半癡半傻。但很快她就覺察到不對勁。她的妹妹宋水花，上前一撲就把白木生的臂膀攬住了，進而將身子也偎靠上去，她直勾眼睛，嬌滴滴的聲音讓宋樹花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說，姐夫姐夫姐夫，快，快快快啊，我等不及了！

得虧白胡子老頭的耳朵有點背，沒有聽清楚宋水花和白木生說的話。就算這樣，也讓他開足了眼。買好東西，白胡子老頭還不忘笑瞇瞇和他們開玩笑：小姨子，小姨子，有姐夫的一半呢，呵呵——

等到把白胡子老頭送出門，宋樹花這才重新打量她的傻妹妹宋水花。仔細觀察之下，當即就把宋樹花嚇了一大跳，妹妹宋水花的肚子哪里是尋常的大，這才幾天時間沒有留意呢，她的肚子簡直就像氣球，被莫名其妙弄得鼓鼓脹脹地圓，鼓脹地居然有些夸張，有些不真實。不是出了很糟糕的讓人難以接受的狀況，又是什么？

疑惑轉向旁邊的白木生。只一眼，宋樹花就把白木生給看的心虛了，腿一軟，委頓身子跪倒在她面前。

白木生苦巴巴跪在地上，他揮手用力呱唧呱唧抽打他自己的耳光，一邊抽打一邊哀求宋樹花，說樹，樹啊，我不是人……

事情到了這一步，可以說，已經完全沒有了退路。第三天頭上，宋樹花硬逼著白木生，當然，他們也帶上看起來既顯得懵懂，又因為可以到縣城而高興得手舞足蹈的宋水花，把她和白木生的紅本結婚證，換成了藍本的離婚證。然后，又看著民政局的辦事員，把兩個大紅顏色的結婚證書，分別交到白木生和妹妹宋水花的手上。

返回去的路上，被沮喪徹頭徹尾打蒙的白木生被宋水花挽著，步履艱難而生澀，每向前邁進一步，都像要費很大的力氣，看起來，他的整個兒神態，活脫就是一個風燭殘年的垂暮老人。如此，宋樹花獨個兒直戧戧走出一段路程，就不得不停下足步，去等落在后面的白木生和妹妹宋水花。

蔫頭蔫腦的白木生用澀巴巴的眼睛看住宋樹花，嘴巴開合幾次，終于擠出來一句話：樹，樹啊，我現在除了想死，再沒有別的想法了。

宋樹花心里萬分地不愿意搭理他，但又有些不忍心，木著臉說，你可不能有這種想法，現在，你是宋水花的丈夫，你還是宋水花肚子里孩子的父親！

回到家，安頓好累得齜牙咧嘴的妹妹宋水花，宋樹花馬不停蹄又讓白木生去見他的爹和娘。結婚和離婚都是人生的大事，怎么可以瞞著爹和娘？事實上，當初白木生違拗他爹他娘的意思，硬把婚和宋樹花結了后，老兩口就像商量好了似的，都不和他們這個惟一的兒子走動了。有一回，宋樹花甚至聽到一個長舌婦的閑話，說是白木生的娘親口告訴她，我們現在沒有兒子了，我們連兒子都沒有了，哪里還有不會抱蛋的兒媳婦？宋樹花一直把這句話刻在心里。于是冷著臉對白木生說，你去鄉政府找你爹，你再回家去找你娘，怎么說好話央求他們是你的事，哪怕就是磕頭認罪呢。我已經沒有了爹娘，我可不想因為我自個兒，害你也沒有爹娘！你再告訴你娘，不會抱蛋的媳婦被你休了，你本領大，現在已經有人預備叫她奶奶了，你問你娘認是不認？

不曉得白木生是如何做通他爹他娘工作的，這天傍晚，他娘就夾個大包袱過來了。也就在當天晚上，宋樹花獨個兒住回到娘家。

就這樣把三個月時間熬過去。三個月來，每天一早，宋樹花強打精神來到門市部，她還是一個人管著站柜臺賣貨物的事，白木生還是只管進貨。不同的在于，宋樹花開始記賬，一筆一筆記得很詳細，哪怕就是針頭線腦呢，也會被她工工整整記在紙上。等到傍晚關門后，宋樹花就把這些賬目和現金拿回屋，一五一十交代給白木生，順便再探看探看妹妹宋水花。然后就離開。起初，白木生娘的臉對宋樹花總是寡著，漸漸地，寡著寡著，白木生娘的臉就不寡了。

三個月后，宋水花順利誕下一對雙胞胎，于是男娃起名臭臭，女娃起名肉肉。

臨到省城前，宋樹花平生第一次拋出一句狠話，她咬牙切齒對白木生說，你記著，假如你敢做對不起宋水花的事情，我，殺——了——你——

日頭偏了西，灼熱氣浪的威勢逐漸淡下去。

一覺醒來，宋樹花只覺得渾身虛軟，慵慵懶懶貓一樣蜷曲在炕頭，動都不想動一下。暗自尋思，這么多年在省城闖蕩，她哪里有午休的習慣，敢情，大中午去鄉政府跑過一趟，就把她累著了？又或者，是因為回到家，躺在自家的炕頭上，心里就塌實了，神經就放松了的緣故？

又在炕頭上賴了會兒，最后，宋樹花還是強迫自己爬起來。現在，需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她想她可不能把自己給慣壞了。

耳聽得，隔壁的窯洞隔一陣兒，就隱約傳出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之后，稍稍停頓一下，這種聲音又會響起來。宋樹花心里熱熱地一番感嘆。不消過去看，她也曉得白木生娘是一直坐在小木凳上，她埋著頭，弓曲著腰身，額頭上、臉上掛滿汗珠子，一錘一錘地去搗黃豆錢錢。稍稍停頓的工夫，并不是她在休息，而是把搗扁的黃豆錢錢清除出石面，再把圓滾滾的黃豆抓捏到石面上的過程。

宋樹花在省城經營著一家土特產品專賣店，這種生意做過一段時間，她很快摸出來一些門道。那就是，在這樣一個物質豐富，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的當下社會，大家對各色各類的食品，也就越來越講究，越來越挑剔了。比如說，她過去經營的，全都是禮品盒裝的紅棗、核桃、莜面、豆面、粉皮等等，雖都是正經八百的土特產品，但這樣的店面在省城太多了，多得數不清。偶然一次，宋樹花試著把白木生娘捎給她煮飯吃的黃豆錢錢和綠豆，以及炒得金黃燦燦的炒面，擺出來。想不到，她的店面就因為這些，一下子從眾多的土特產品專賣店里跳出來，生意好到不行。

單說黃豆錢錢。實際上別家的專賣店也有人經銷，但是，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黃豆錢錢的制作過程通常有兩種，一種是可以批量生產的。即用一口大鍋將黃豆煮至半熟，從鍋里撈出鋪在石磨盤上后，接著，石磨盤上的石碾子經人一圈兒推下來，也就成了。接下來，只需經過日頭烘干，就可以拿出去賣錢了。這種方式效率高，對黃豆又沒有什么損失，當然也就成了生產者們的首選。另外一種，是既耗時、費力，中間還有損耗的火上烘炒，然后放到石面上，用平底鐵錘一顆一顆搗扁。因為火上烘炒的黃豆一次不能太多，須得出鍋后乘熱趕緊動手，若等到黃豆身上的熱氣褪去，就不成了，那樣的話，一錘子下去，就不是黃豆錢錢，而是變成一攤黃豆渣子了。

但是，煮飯用這樣的黃豆錢錢，味道就是不一樣。

知道這樣的黃豆錢錢城里人稀罕，知道經銷這種黃豆錢錢，再加上綠豆啦炒面啦等等鄉下尋?？梢姷臇|西，還能帶動別的貨物的銷售，于是，每隔一段時間，白木生娘就會托人把這些東西給她捎上半口袋、幾紙箱。宋樹花不忍心總是勞煩白木生娘，又是打電話又是讓人捎口信，可就是攔不住她。

來到隔壁窯洞。果然，白木生的娘大汗淋漓地還坐在那把小木凳上。宋樹花憐惜叫了聲娘，跑過去就把她已經舉起的鐵錘攔住，嗔怪道，娘啊，你看看你，已經搗下這么一大堆了，還搗？

看來，白木生的娘是真累了，她用袖口抹了把汗后，幾次探著身子想往起站，可是，幾次都顫顫巍巍沒能站起來。宋樹花趕忙丟下鐵錘，騰出一只手托到她濕淋淋的腋下。

在宋樹花的幫襯下，白木生娘一邊齜牙咧嘴艱難地往起站，一邊說，樹啊，這些黃豆錢錢是給你備下了，但是我尋思，能不走你還是別走了吧，在鄉婦聯或者是縣婦聯工作，好歹不用那樣操心。你今年都34歲了吧？個人的婚姻問題，也該好好考慮考慮了……

把白木生娘從凳子上攙起來后，宋樹花這才發現了白木生。之前，白木生是躺在土炕上的，他剛一坐起來，就把宋樹花唬了一大跳，繼而，忍俊不禁地“噗嗤”笑出聲來。

如今，眼見白木生的臉上、脖頸上、胸腔子上以及胳臂上，都間隔地掛著長短不一、寬窄不等的白花花的肉皮，活脫就像一條正在蛻皮的菜花蛇啊，花蓬蓬把他裝扮得如同馬戲團里的小丑。笑過之后，宋樹花暗忖，一準是門衛老白當時慌了手腳，用涼毛巾在白木生身上、臉上敷過的原因。先是在毒日頭底下暴曬，緊接著又用涼毛巾敷，不這樣還能哪樣？

白木生一時被宋樹花笑得不好意思，也陪著干巴巴地笑幾聲，埋頭胡亂用手把腦殼抓撓幾把。

白木生娘沒好氣地白了兒子一眼，沖宋樹花一努嘴，不屑地撇著嘴巴說，這個沒成色的貨，大中午不睡覺，跑到山上逮什么鳥捉什么蛇去了，就把他曬成這樣？

宋樹花抿嘴笑，并不揭破白木生，眼睛軟軟地放在白木生娘身上，眼見她順手端起水杯，仰脖咕咚咕咚喝過幾口水后，忽然像想起什么，側轉臉笑說，剛才臭臭和肉肉過來看你了，見你正睡得香，我就沒讓他們叫醒你。他們倆個，還爬在你跟前把你親了幾口呢。這兩個猴崽子，真是一個比一個鬼，一個比一聰明喲——

臭臭和肉肉呢，走了？

走了，他倆去縣城上培訓班了，臭臭學畫畫，肉肉學舞蹈。

怪不得呢剛才在睡夢當中，她夢到有一群粉嫩嫩、肉嘟嘟的孩子，圍著她抱著她親著，她用手撫弄著她，原來是真的。宋樹花心里一時失意得挖心撓肺。實際上，這樣的夢境，她經常會無緣無故、不知不覺走進去，每每從夢境中醒來，心里往往要隱隱刺痛好幾天。

這當兒，白木生娘站起來，很是難為情地看著宋樹花，猶猶豫豫地說，剛才我和木生商量了，要不，我搬到他那兒去??？

白木生家原先的老宅，是在白木生爺爺的手里修建的，年齡比門衛老白還大出幾歲，自然早就破損不堪了。是在前年的秋季吧，一場三天四夜的連陰雨綿延下來，他家的老宅終于徹底垮掉。所幸的是，沒有傷及到人。一直到現在，白木生居住的五孔窯洞，沒有一孔是空著的：一孔由白木生、宋水花和兩個孩子居住，還有一孔，做了門市部存放一應貨物的庫房。另外的三孔窯洞，全都租出去了。因為這個位置，距離鄉小學、中學都很近，窯洞閑著也是閑著，為什么不租出去變成錢？于是，上一家的租戶還沒有到期，下一家就已經在后面排上隊了。突如其來的房倒屋塌讓白木生沒了主意，急巴巴把電話打給宋樹花。是時，宋樹花都沒有考慮一下，說你傻啊，我家的窯洞在那兒空閑著，鑰匙你也有，趕快把你娘安頓進去啊。

之后，白木生的娘就在宋樹花家的窯洞住下來，一直住到現在。而門衛老白，自然還日夜守在鄉政府。

一聽白木生娘說出這種話，宋樹花馬上就不高興，說娘你是什么意思，白木生那兒哪有你住的地方？敢情，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周全，惹你生氣了？

把個白木生娘一時弄得訕訕的，再不好說什么了。

趁著老太太出去上茅廁的這個工夫，白木生小心給宋樹花說，剛才我從鄉政府出來，你猜我看見誰了？趙大保！哎喲喲，你是不曉得，前幾年國家出臺了煤礦礦產資源整合的政策，趙大?？纱舜蟊阋?，他一口氣吞并了五座煤礦，自己做了董事長，讓他弟趙小保做了總經理，財大氣粗的怕人呢。據說，咱們市里書記、市長的任命，他都可以左右了，更不要說下面的縣委書記、縣長了。

聽得宋樹花嗤鼻冷笑一聲，顯然是不相信的意思，白木生往宋樹花跟前湊了湊，小聲說，你知道你弟宋根寶今年春季上任前，先去拜訪的人是誰？不錯，就是這個趙大保啊。他再急巴巴解釋，你弟原本可以回咱們縣做副書記的，不清楚為什么，倒去了另外一個縣……

宋樹花越聽越不耐煩，生硬地打斷白木生，說你胡扯些什么？

好吧好吧，白木生不想再和宋樹花爭執下去，可是，還是有些不服氣，梗著脖頸說，我一個平頭百姓，哪里會知道這些？是任仁的那個女同學劉英告訴我的。人家以前是市報社的記者，耳朵尖的很，消息靈通的很！又說，我剛從門房里走出來，就看見趙大保的車在鄉政府的門口停著。說實話啊，我沒有看見趙大保本人，只是看到他的司機從車上下來，一晃一晃進了鄉政府的大院。然后呢，我剛剛往前走出去幾步，就發現張森急急慌慌從鄉政府大院里跑出來。你想想看，如果趙大保不在車上，張森書記會是這副屁顛屁顛的樣子？

臨去省城前，宋樹花守在妹妹宋水花床邊，愛憐地把這對粉粉嫩嫩、嬌嬌弱弱的雙胞胎是看了又看，親了再親。自從誕下臭臭和肉肉，妹妹宋水花眼睛里面的野氣沒有了。被一種濃濃的母性的慈和和寬仁所替代，這真是讓她放心不少。窯洞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乳香，飄飄忽忽地四下里游走，無處不在。這種氣息，像一條無邊無沿、浩浩蕩蕩的溫暖河流，很快把積存在宋樹花心里所有怨恨、失意、無奈統統沖刷干凈。

臨了，宋樹花硬著心腸，把那句狠巴巴的話丟給白木生。

她給白木生說，前一段時間因為根上學的事，你已經把所有積蓄花光，不夠，你還出去借了些錢。這一點，我承著你的情呢，以后假如我有了錢，會慢慢還你。至于我弟弟根，從今天開始，他上學的一應花銷你和水花就別操心了，由我管。而白木生自始至終都唯唯諾諾低垂腦袋，有氣無力地委頓在那兒，看上去鋪天蓋地的羞愧和沮喪，早就把他打擊得靈魂出了軀殼。

直到站在省城的大街上，宋樹花方才給弟弟宋根寶打去一個電話，簡短把她、妹妹宋水花和白木生的角色變迭告知弟弟。電話的另一端，弟弟沉默。宋樹花當然不敢告訴弟弟她準備在省城落腳的打算，她怕影響到弟弟，讓弟弟白白地替她擔心，只謊說，她有一個同學在北京開著一家文化公司，早就邀請她過去幫忙了，現在，她人已經到達北京。

宋樹花苦巴巴站在人行道上，茫然望著省城大街上車來人往的繁鬧，她還是放心不下弟弟，結結巴巴地說，根，根啊……只聽得弟弟暴躁地大叫，像是終于找到發泄的出口，對她吼喊：我不叫根，我叫宋秉文！就把電話掛斷了。

最初，宋樹花在省人事廳下設的人才交流中心。謀到一份出版社的校對工作。這份工作，是不需要每天去坐班的。具體的分工是，宋樹花校對初稿、二稿，最后的終審稿，由出版社的資深校對員完成。這是一份既體面，又不需要經受風吹日曬雨淋的工作。剛開始，宋樹花還挺得意，因為這份工作，畢竟是有十多個人在爭取，最終落到她手上的原因，首先是因為她的大學本科文憑，其次，是她在大學期間，曾經在省城幾家報紙的副刊欄目上。發表過一些豆腐塊兒小散文。遂想，關鍵時候，有大學文憑和沒有大學文憑，就是不一樣！

宋樹花接手的第一個活兒，是校對一部六十萬字的歷史長篇小說。在自己租住的廉價出租屋里，她剛看了幾頁，就把自己的腦袋看大了，暗自嘀咕：就這樣的文筆，就這樣的水平，作者居然敢寫六十萬字？錯別字連篇先不說，語法啦技法啦修辭運用啦，更談不上，就連標點符號，十個當中就有五個是用錯的。更要命的是，著名的歷史性人物、歷史上著名的事件張冠李戴，隨意編造的痕跡比比皆是。只好硬著頭皮往下看、改、查閱資料。

如此晨昏顛倒折騰了一個多月，宋樹花把初稿交到出版社。倒把當初交付她書稿的管理員嚇了一跳，驚訝瞪著眼睛看她，說你病了嗎，臉色怎么這樣難看？宋樹花慘然而笑，說我很好。心里卻暗自苦笑，過去一個多月時間，餓了，她就泡包方便面或者啃兩個饅頭；累了，她就躺在床上稍微瞇會兒，然后再接著干，不用照鏡子，她也曉得，此刻的她，肯定和剛從地牢里釋放出來的女鬼。差不了多少！

到了二校稿，就順溜了許多。就算這樣，宋樹花又用了差不多一個月時間，才把校樣交回到出版社。

然后，就是等出版社的消息。此刻，已經到了年末歲尾。

大約一周時間過去，出版社終于給宋樹花打來電話。接到出版社財務人員交到她手上的3000元校對費時，宋樹花心里算了一筆賬：這部書稿的校對，她先后花費了三個月時間，每月除去租住地下室的房費500元，再除去她每月的生活費，大約也需要500元，實際上，她的酬金剛剛夠維持她的日常生計，哪里能擠出錢來供弟弟上學？所以，當出版社的管理員又拿出一部書稿，準備交給她時，宋樹花趕忙一迭聲謝絕了。

臨近春節，白木生打來一個電話，心虛氣短問宋樹花過得怎么樣，過年回不回家？宋樹花說她很好，過年就不回去了。

春節過后，宋樹花像一只無頭蒼蠅，茫然在省城的大街小巷四處奔波，走馬燈似的換工作，她先后做過廣告公司散發傳單的宣傳員；為慶典公司做過門迎小姐；鐘點工、保姆；初中和高中的家教老師；最后才在一家中檔次的飯店，暫時安頓下來。直到有一天，她在這家飯店，遇到了大學的同班同學米蘭。

期間，弟弟宋根寶給她來過一次電話，抱怨說學校的伙食費太高。又說，他的衣服早就破舊到不行，都成了同學們嘲笑的對象。再說，他還需要買一些參考資料?？傊?，都是錢的事。宋樹花于是求到飯店老板那兒，求爺告奶總算預支出兩個月工資，加上自己零星積攢下的，統共湊足3000元，悉數打到弟弟的銀行卡上。弟弟打電話給她，說謝謝姐。說，對了姐，你在北京為什么不換一個電話卡？

哎喲喲，宋樹花？真的是你啊宋樹花，你怎么在這兒？

那天，宋樹花剛把一盤菜端放到桌子上，她的胳臂就被人給拽住。這個人就是米蘭。實際上，上大學那會兒，宋樹花和米蘭并沒有過多交往。印象中，米蘭雖然長得姣好，但是一個貪戀享受。愛慕虛榮的人。畢竟一個人孤孤單單在省城闖蕩了這么久，乍見到昔日的同班同學，宋樹花當下就驚喜跳起來，倆人又是握手又是擁抱，親熱的都不曉得如何是好了。

這桌客人除過米蘭外。還有六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笑靨如花的小姑娘，看上去，她們年齡相仿，稍稍大一點的，至多也就是大學剛剛畢業的模樣。她們一個個都很放得開，旁若無人地唧唧喳喳說話，隔時便會爆出一陣放肆的大笑。但是宋樹花看出來，她們都對米蘭恭恭敬敬，都口口聲聲地米蘭姐米蘭姐叫著。

米蘭把她向六個姑娘做過介紹后，馬上繃住面孑L抱怨，說你來省城為什么不找我？你堂堂一個師范學院畢業的高才生，竟然跑到這種小飯店，做起服務員來了？你是看不起自己呢，還是看不起我這個老同學？

宋樹花心里很著急，因為就在剛才，灶房里的大師傅已經響亮吆喝出一嗓子，意思是提醒她菜已炒好，可以端送給客人了。偷空去看，坐在柜臺里面的老板正唬著臉乜斜她，一副隨時準備發作的架勢。趕忙說，米蘭米蘭，我得去忙了，得空我找你啊。正想抽身走開，米蘭再一次伸手把她拽住。

米蘭拉拽著宋樹花的胳臂，倒沖柜臺后面的老板招一招手。等到老板賠笑臉走過來，米蘭把200元輕輕拍到桌面上，笑瞇瞇地說，老板給個面子吧？宋樹花是我大學的同學，我們吃頓飯敘敘舊。

看著老板若無其事把200元收走，宋樹花既心疼錢，心里又酸酸澀澀地不是滋味，只得挨靠著米蘭坐下去。

飯菜已經上齊，十幾個盤、杯、碗、碟把不大一張桌面擺的滿滿當當。發現宋樹花坐下來后，癡愣著眼神既不說話也不動筷子，米蘭于是也把手上的筷子丟下，俯身過去，她咬著宋樹花的耳朵，說你怎么回事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難事，不然，為什么會跑來這種地方打工？宋樹花滿肚子的苦水憋了半年多，平時哪里有訴說的對象？眼圈兒一下就紅了，遂埋著頭，簡略把這幾年發生在她身上的事，還有她家現在的情況說給米蘭聽。米蘭聽著聽著，就聽不下去了，硬是從隨身的坤包里數出2000元，當下硬逼了宋樹花，還掉她向老板預支的兩月工資。

這個下午，宋樹花隨米蘭來到她經營的娛樂場所，位于省城城鄉接合地帶的“紫羅蘭”歌舞廳。雖然之前，宋樹花只是答應米蘭先過來看看，并不一定會在她這兒干?？删褪沁@個看看，也把宋樹花羞臊得滿面通紅，臉上像驟然燃燒起一堆熊熊火焰，好半天都緩不過勁來。

不料，就在這天下午，弟弟宋根寶火急火燎打來一個電話，告訴她，他們學校挑選出兩名學生，即將去上海復旦大學的土木工程系，進行為期半年的進修。姐，姐啊，我就是其中一個呢，多好的機會！宋樹花木木站在那兒，電話的另一端，她甚至可以看到弟弟興奮得手舞足蹈的快活樣子，他結結巴巴說，再說了，學雜費用也不高，半年下來只需要一萬元。姐，我的好姐啊，你一定得在近期把這一萬元打到我卡上，哪怕就是借！

正是陽春三月，正是衣服該換季的時候，可是，穿在宋樹花身上的那件米黃色羽絨服，還換不下來。又遭到米蘭的好一頓數落。于是，米蘭就把宋樹花帶出去，二人先在一家洗浴中心洗過桑拿，又馬不停蹄跑過幾家大商廈。不由分說，米蘭替宋樹花做主，購置了幾身價格不菲的時髦衣服。

當天晚上，米蘭把宋樹花帶到一家酒店，向她引見了一個煤老板。

飯桌上，那個謝了頂的老男人只把宋樹花瞟一眼，就點了頭，當面問宋樹花的意思如何。他的口吻，就像做一筆尋常生意一樣平和、恬淡。原來，米蘭給宋樹花介紹的，是包月。也就是說，只要宋樹花同意，在一個月的期限內，她就得寸步不離地跟著這個謝了頂的，完全可以做她父親的丑陋老男人，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當然是對方全包，酬金是，兩萬元。中途，宋樹花借故去了一趟洗手間。站在洗手間的洗手池旁，宋樹花對著鏡子里面的自己，發狠抽打了幾記耳光。返回到飯桌上，她就把這樁生意應諾下來。

一月的期限結束后，宋樹花身心俱疲地抽空回了趟家。七個月時間過去，妹妹宋水花的兩個孩子都白白胖胖地很健康，更要緊的是，從他倆的行為舉止、動作反應、活泛的眼睛里面，宋樹花得出一個結論，這兩個孩子既不憨也不傻，一切都很正常。這樣的結果，讓宋樹花一直七上八下懸在半空的心，終究放了下來。

至此，宋樹花就在“紫羅蘭”歌舞廳落下腳來。這一落腳，就是三年多的時間。

忽然有一天，白木生來了。

那個炎熱夏季的傍晚時分，前臺經理匆匆忙忙打電話，把宋樹花和另外幾個長相姣好的姑娘，從各自的包廂傳喚出來。算起來，“紫羅蘭”歌舞廳，一直有二十幾個陪酒陪唱歌的小姐，當然了，長相既好，又能歌善舞的小姐總是比別的小姐生意多。前臺經理喜滋滋告訴她們，說來了一個財大氣粗的土包子啊，一看他的長相，就是煤老板之類的暴發戶，我這兒都派過去三批小姐了，結果沒有一個能讓他滿意。就看你們幾個的了，上——

發現坐在包廂里的人是白木生，宋樹花想要躲開時，已經遲了。她看到，在明晃晃的燈光下，白木生瞪著一雙刀子一樣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牢牢刺向她。呆愣片刻，白木生突兀站起來，怒氣沖沖向她吼道：我不這樣，能在這種地方找到你嗎？說完這句話，他就猛烈把腦袋往墻壁上撞擊，咣、咣、咣幾下就把他的腦袋撞擊得血乎拉碴，嘴里還在胡亂叫嚷，有人早就在這兒看見你，村里人背后早就把你議論得一塌糊涂，我還不相信，結果你真就在這兒啊，天啦，是我害了你喲，我沒用……

好不容易才把白木生勸住。

宋樹花心里滴著血，把白木生血乎拉碴的腦殼擁在懷里，抽抽搭搭說，你不曉得我暈血嗎，敢情，你是想要了我的命？又千叮萬囑，說弟弟宋根寶馬上就要大學畢業，她的情況，一定不能對弟弟透露半句。

次日一早，弟弟宋根寶就打來電話。宋樹花慌失失怯著一顆心，以為白木生已經把她的事情給弟弟說了，弟弟是來向她興師問罪的，卻不是。弟弟宋根寶告訴她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昨天晚上，省水利廳的廳長親自去他們學校，經過校方推薦，又經過廳長的進一步面試，雙方已達成初步協議，畢業后，他和另外三名同學，有望留在省水利廳工作。

和弟弟宋根寶通完電話，宋樹花跳起身，急急忙忙把門關閉嚴實，忍不住喜極而泣。

宋樹花當然不會相信白木生的話，嗤鼻再一次冷笑，乜斜一眼站在墻壁跟前的白木生?，F在，白木生正將臉湊近掛在墻壁上的鏡子，正看一下，側了面孔再看，如此一來，他的兩只手就顯得不夠用了，很忙亂，上一把下一把，左一把右一把去拽扯掛在他臉上的肉皮，薄薄的白花花的一串兒一串兒肉皮，被白木生隨手丟掉，雪花一樣飄飄蕩蕩翻滾著身體落到地上，很快聚集成一大片，看上去，倒像地面上凝結起來一層霜。

市委書記、市長的任命，他趙大保一個煤老板都有資格說話？縣委書記、縣長的任命，對于趙大保來說，就更不在話下了？宋樹花嘲諷地白了白木生一眼，照你的意思，我弟原本可以在咱們縣做副書記，結果他去了另外一個縣，這件事同趙大保也有關系？再有就是，我弟弟今年春季還沒有上任呢，就先去拜訪了趙大保？

白木生總算把臉上掛著的肉皮清除干凈，他又準備清除胳臂上的肉皮。這就不需要照鏡子了，白木生于是坐在宋樹花對面的一把折椅上，接口說，這些話可不是我說的，是縣婦聯主任劉英說的啊。人家以前是市報社的記者，大道消息、小道消息知道的肯定比咱們多，不是？你離開鄉政府后，他倆就相隨著到了門衛室，還是讓我爹和我勸說你到鄉政府工作的事，你好牛氣哦。

這會兒，白木生的胳臂看起來更加疹人了，簡直像極了兩條正在蛻皮的蛇。一邊埋頭拽扯薄薄一層白花花的肉皮，一邊說，你弟弟宋根寶今年剛剛30歲吧？了不得，他這么小年齡就做到縣委副書記，以后還不定能做到多大的官呢！

停頓片刻，白木生眼睛熱熱地掃描宋樹花一眼，接著說，說到底，是你弟出息了，他給省水利廳的廳長做過三年秘書，又做了人家的乘龍快婿。樹你可能還不曉得吧，根的岳丈現在可是省委常委、組織部部長了，他對咱這兒的情況能不了解？聽劉英講，讓你弟提前拜訪趙大保，還是人家岳丈的意思。樹你想想看，根上有他岳丈罩著，下面再有趙大保這樣的財神爺護著，他不想進步都難呢。

話說到這兒，白木生忽然抬頭定定看住宋樹花，說，你和你弟還有沒有聯系，他現在，還是不愿意搭理你？

宋樹花愣一下，神情立刻黯然下來，沮喪地重重嘆出來一口氣，旋即苦笑道，我弟宋根寶可比你有出息，早天你在“紫羅蘭”把我找到，你想想看，你當時就只會把自己的腦袋往墻壁上撞，是不是這樣？第二天晚上，我弟弟帶了一幫同學來“紫羅蘭”，慶賀他們的大學順利畢業。當他發現我后，劈手揪住我的頭發，劈頭蓋臉、噼里啪啦扇了我七、八個巴掌。白木生你自己說說看，我弟宋根寶是不是比你有出息？

說著話，宋樹花就把自己的眼淚給說出來，臉上的苦笑再掛不下去，猛得把頭扎進圈起來的臂彎，軟蔫蔫放置在腿上。很快，一連串顫顫巍巍、曲曲彎彎的啜泣聲音，被她斷斷續續釋放出來，飄飄忽忽一時間裝滿了整個窯洞，好像是，原先空空洞洞的窯洞里面，一時多出來一大群快活飛翔的蠅蚊。

實際上，白木生娘早就從茅廁里轉出來，她之所以不進屋，是想留出一些時間，讓白木生和宋樹花說說話。她沒有聽到里面說話的內容，但是倒把宋樹花的哭泣聲音聽了個真切，立即掀門簾闖進來，惡唬唬用棍子一樣堅硬的目光戳向兒子白木生，怎么了？她大聲嚷道，無來由的，你惹樹不高興？

宋樹花趕忙抹著眼淚抬頭，說娘，是我心里不好受想哭幾聲呢，真的沒有他什么事。

白木生娘黑了臉，看樣子，她還想再教訓白木生幾句的，這時，白木生褲兜里的手機突然嘰里哇啦唱起來：咱們老百姓今兒個要高興，高興，高興，真高興……唱得很起勁，聲嘶力竭。

看著白木生狼狽地掏出手機?？吹桨啄旧鷦偮爩Ψ秸f了幾句話，一下子不耐煩，他大聲說：不去，我不去，宋樹花也不會去。硬邦邦說過這句話，白木生就把手機掛斷。

然后，白木生賠笑臉對宋樹花說，是鄉政府那個通訊員的電話，他說，晚上張森書記想請咱倆吃飯。我說我不去，我也替你做主了啊。好家伙，鄉政府張書記請吃飯呢，我們可吃不起！說完沖宋樹花狡黠一笑，顯然是得意他剛才的分析有道理。

看到白木生站起身準備離開，宋樹花趕忙說，你先不要急著走，你還得去集貿市場幫我買十箱紅棗、十箱紙皮核桃。另外，如果遇到好的綠豆，也買一口袋吧。你記住啊，要揀好的買，現在城里人吃東西越來越講究，嘴巴可刁了。

白木生的一只腳已經跨出門檻，聽到宋樹花這樣講，他又退身回來，奇奇怪怪看著她，說，你真打算繼續留在省城？想好了？婦聯主任這個位置，說實話，不錯！

宋樹花笑一笑，然后搖頭。

知道宋樹花去意已定，白木生娘也就不再說什么了，于是找出來兩個硬殼紙箱，二人湊到飯桌跟前。飯桌上，擺放有三個簸箕，簸箕里面，滿滿當當都是堆砌起來的黃豆錢錢，金金黃黃的煞是好看，空氣中，浮游著濃濃一層烘炒豆香的溫暖氣息。宋樹花蹲下身子，眼見簸箕里的黃豆錢錢因為放的太多、太滿，白木生娘只得先用兩只手，一掬一掬地往紙箱里裝。裝過七、八掬，這才端起簸箕嘩嚓全部倒進去。

開始裝第二簸箕的時候，白木生娘忽然想起什么，把已經掬起來的黃豆錢錢又拋回簸箕，返身走到墻腳邊上的一口老式扣箱前，揭起箱蓋，然后踮著腳，把大半個身子扎進去一番折騰，終究把一個存折本翻騰出來。

疑惑接過存折本，宋樹花茫然看著白木生娘，說，這是什么啊，你為什么要給我？

白木生娘把手指了這個存折本，呵呵笑說，你忘了？這就是你的啊，是木生讓我替你保存著的。

宋樹花把存折本打開來看，發現存額數字是十萬元，存入的時間則在三年前。一時倒想起來，那年弟弟宋根寶在“紫羅蘭”歌舞廳見到她，并且動手打了她后，就斷絕了和她的聯系。之后，即便她把錢打到弟弟的卡上，很快，弟弟也會原封不動給她退回來。當時，弟弟已經大學畢業，再加上他即將參加工作，方方面面正是需要花錢的時候，宋樹花著急得快要瘋掉。沒別的辦法了，只得打電話把白木生叫去省城，一是交給他十萬元，叮嚀他以他自己的名義供弟弟使用，弟弟需要多少就給多少，假如不夠，她再想法子。二是，宋樹花已經在省城租賃下一處臨街店面，她想讓白木生幫她參謀參謀，做什么生意好。誰曉得呢，看存折本上的日期，這個白木生是一掉身，就把這整整十萬元，以她宋樹花的名義存進銀行。

宋樹花心里一時覺得熱熱的，軟著眼睛看住白木生娘，說，我曉得我弟那一段時間花了不少錢，是木生給他的？我弟嫌我的錢臟，敢情，木生也是這樣看待我的？

見宋樹花眼圈兒又紅了，紅著紅著，就把腦袋軟蔫蔫埋下去，白木生娘趕忙上前攬住她，柔言軟語勸說，你這個傻孩子喲，看你把話說得有多難聽，你是宋根寶的姐，宋水花就不是宋根寶的姐了？木生他這個做姐夫的出一點力，不也是應當應分的嗎？

斜斜懸掛在西天的太陽，被一根看不見的絲線拽扯著，一不留神，就被拽扯到了西山頂上?？纯磿r間，宋樹花知道自己該動身走了，她得先去門市部看看妹妹宋水花，和妹妹宋水花說會兒話，然后呢，站在門市部的門口，就可以等到通往省城的最后一趟客車。白木生娘堅持要送，宋樹花拗不過她，二人于是各自搬起一箱黃豆錢錢，溜溜達達向門市部走去。

就這么一會兒工夫，白木生已經把她需要帶走的東西準備好。

還沒有走到門市部跟前，宋樹花遠遠兒發現，門市部門口的臺階上，齊齊整整碼著幾摞硬殼紙箱，紙箱的邊上，還靠放著一條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宋樹花扭頭沖白木生娘笑說，你瞧瞧你兒白木生，他做事情真是麻利。白木生娘卻把眉頭皺起來，嘟囔說，麻利是麻利，他人呢？他不曉得守在門口照看啊，這么多東西，弄丟了咋辦？

來到近前，一清點，果然是十箱紅棗十箱核桃，另外，蛇皮口袋里裝著的，當然是綠豆了。白木生娘嘮嘮叨叨再把白木生埋怨幾句，沖宋樹花說，樹啊，娘在這兒看管著，你快進去和水花說說話吧。

宋樹花推門走進去，她意外地發現，豁展展一溜五間的門市部里，除了她妹妹宋水花、白木生和小翠外，鄉政府的那個通訊員居然也站在那兒。小翠是白木生的一個遠房親戚。最初，白木生是讓小翠照顧宋水花和兩個孩子的，照顧著，白木生覺得這個孩子很能干，很誠實也很能吃苦，就把她留用到現在。平時，家里和門市部有小翠照料著，白木生放心。

那個時候，鄉政府的通訊員正涎著臉皮和白木生說話，看上去，他急得臉紅脖粗，死乞白賴說，好我的白老板白大哥，張書記剛才已經把我訓過了。你是不曉得，張書記罵我就像罵孫子一樣啊，他說，假如我不把你和宋樹花請到，就讓我滾蛋……

又可憐巴巴回頭把宋樹花掃一眼，委屈地小聲嘀咕，誰曉得呢，你們是宋書記的姐，宋書記的姐夫。

宋樹花平靜地打斷他，問道，你說的宋書記，是不是另外一個縣的副書記宋秉文？通訊員趕忙點頭說是。宋樹花淡然一笑，說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我弟弟叫宋根寶，我們只有這么一個弟弟。

一直癡了眼睛站在旁邊的宋水花，這時候也接了口，結結巴巴地認真解釋說，對，對對對，我弟是根，我弟是根。

一時倒把通訊員聽得滿頭霧水，分不清東西南北。

看起來，白木生并不滿意宋樹花對通訊員的這種搪塞，他板著面孔，用很厲害的眼珠子逼住這個暈頭轉向的小伙子，硬邦邦的口氣說，中午那會兒，你不是想兩腳踹死我嗎，你現在踹一個試試？明白告訴你，宋秉文就是宋根寶，宋根寶就是宋秉文，宋秉文和宋根寶，就是一個人！

宋樹花一聽到這話，就曉得壞了。

果然，白木生剛剛把這句話說出口，一直癡愣眼睛站在旁邊的妹妹宋水花有了目標。妹妹宋水花的目標不是別人，是白木生?；蛟S，在妹妹宋水花懵懵懂懂的記憶當中，在這個世界上，現在，她最親最近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樹，一個是根。如果有人把樹或者根說成別的什么，或者試圖用別的名字混淆，她就認為，是有人存心要把她心目中的親人，從她手里生生奪了去。實際情況是：中午張森書記來門市部買煙，他也就是和派出所所長說了句類似的話，這才把宋水花給惹惱。如今，宋水花簡直什么都不管不顧了，她扭曲面孔，把癡愣服睛瞪得特別大，特別圓，也特別地兇狠，弓曲著的身子猛烈往前一沖，再兀然向后一挫，她就這樣原地踏著步，惡唬唬對準白木生，她說：你媽，你媽你媽你媽……

實際上，這樣一句話，就是妹妹宋水花最為惡毒的罵人語言了。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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