蹊蹺的十萬元債務

文__王為相

蹊蹺的十萬元債務

文__王為相

打工，是為了養家糊口。可有這么一個打工妹，打了幾個月的工，不僅沒拿到工錢，還被告上了法庭，要求承擔10萬元的債務。這是連云港市新浦區法院審結的一起民事案件，然而判決后，被告不斷上訴，原告不停追款，雙方至今未消停，一直未能結案。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筆者通過調查發現，此事件背后蹊蹺頗多，法院的判決也值得商榷，許多疑團仍然有待解開。

突然收到法院傳票

夏明，江蘇省贛榆縣城頭鎮潤河村村民，原在連云港市區烙煎餅謀生。2007年10月，經常光顧夏明煎餅攤的許榮賢、朱孔賓二人對她說，他們在新浦區接了一個工程，希望夏明過去幫忙，月工資1700元，每月一結。夏明覺得兩位老板開出的待遇比自己天天賣煎餅劃算，于是欣然接受了他們的邀請。

夏明的工作是每天幫忙買菜、記賬、清點材料等，倒也十分輕松。然而好景不長，2008年4月，新浦區城管突然來襲，將建好的20套房子拆除了一半。后來，許榮賢和朱孔賓也不知去向。夏明幾個月的工資沒拿到，房租也到期了，煎餅攤也賣了，無奈之下只好回了老家贛榆。

2009年12月的一天，夏明沒有等到老板支付的工資，卻收到了新浦區人民法院的傳票。鋼模板租賃站老板馬維法訴稱：2007年11月4日，夏明、鐘昌亮、朱孔賓三被告與其簽訂了一份租賃合同，租了306平米的鋼模板和1600只回形卡。夏明于2008年8月歸還35.3平方米鋼模板和268只回形卡。原告要求三被告支付租金、材料、滯納金等共計104703.64元。

對被起訴這件事，夏明始終認為是馬維法搞錯了，那她是怎么牽扯進去的呢？她講述了事情的經過：朱孔賓帶她和鐘昌亮去的馬維法那里，她不認識馬和鐘。朱給了鐘昌亮400塊錢后就走了，后來鐘昌亮將400塊錢付給了馬維法作租賃押金。夏明負責清點鋼模板的塊數，她之所以在送貨單上簽字，是對數量的確認。馬維法出具的那張押金收據上，經辦人一欄中中寫的那個“夏”字以及租賃合同上的“夏明”等簽名，“絕對不是我寫的。尤其是那份租賃合同，我此前根本就不知道?！?/p>

為此，夏明找到了許榮賢：“鋼模板是你讓租的，你使用的，你必須到法庭給個說法。”夏明告訴筆者，許榮賢因工地出事，錢賠光了，也不愿出庭，就把浦南鎮法律服務所的表兄弟曹士江介紹給了夏明做代理人。曹士江告訴夏明，這個事情很簡單，本人不必出庭，都由他代理就行了，夏明深信不疑。她說：“我一直相信法院是公平公正的，一定會把事情查得水落石出，所以當時也就沒怎么在意?！?/p>

開庭那天，曹士江代夏明向法院遞交了書面答辯狀，稱其與馬維法之間不存在租賃合同關系，其在馬維法處簽名并拉走鋼模板是受鐘昌亮的委托。租賃合同及欠條均是鐘昌亮寫的，馬維法要求其給付租金沒有依據。

鋼模板既然是工地租用的，工地老板又是徐榮賢和朱孔賓，為何答辯狀里卻稱是受鐘昌亮委托的呢？對此，夏明也很懊惱，她說自己文化淺，以為找了代理律師就不用管了，遞交給法院的書面答辯狀是曹士江代寫的。“現在看來，我應該是上了許榮賢和曹士江兩表兄弟的當了?！?/p>

經審理，新浦區人民法院認為：租賃合同沒有朱孔賓的簽字，故被告朱孔賓不應承擔民事責任。鐘昌亮說是代理行為，但沒有提供證據予以證明，而且還在租賃合同上簽字，并向原告出具過結賬單予以認可，故應承擔民事責任。夏明的答辯沒有提供證據予以證明，租賃合同及提貨單均有其簽字，故也應承擔民事責任。

2010年2月1日，新浦區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夏明和鐘昌亮需支付原告104703.64元。

官司一再失利

給工地做事，不僅沒拿到工資，還得替工地承擔鋼模板的租賃費，夏明覺得此事很荒唐，也覺得很委屈，于是又委托曹士江向連云港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要求撤銷一審判決。

連云港中院二審查明：夏明確實沒有在租賃合同書上簽字，上面的“夏明”系鐘昌亮代簽。但中院認為：不承擔承租人共同責任的行為，作為上訴理由不能成立。理由是：租賃合同雖然是馬維法和鐘昌亮所簽，但合同開頭的承租人一欄寫著鐘昌亮、夏明二人，合同尾部承租人及經辦人處也有鐘昌亮代簽的“夏明”字樣。當日，夏明和鐘昌亮還在第一批租單上簽名，并繳納400元押金，在此后的所有租單及歸還租賃物單據上，也均是夏明簽名。因租賃合同只對租金單價作出約定，對租賃物的數量并無約定，因此夏明和鐘昌亮所簽的上述租單上所載明的租賃物數量應成為租賃合同內容的必要補充。

在庭審中，馬維法還向法庭出示了一張欠條，內容是：“夏明欠（租用）馬維法鋼模板300平方米，和租金計價6萬元，以新磷路79-3號二層樓房做押金，不交款以房抵款。”時間是2008年6月5日，且有夏明及證明人鐘昌亮的簽字。夏明當場指證該欠條系偽造，她說：“當初馬維法夫婦到我的租住處好幾趟，要求寫個證明，證明鐘昌亮欠鋼模板租金6萬元，我看到這對老夫妻怪可憐的，而且工地確實欠了人家鋼模板，于是我就用鉛筆幫寫了證明。誰知現在冒出來一張欠條，上面的字都不是我寫的，這是明顯的造假。那間房子是我租的，我怎么可能用它來做抵押呢？再說了我憑什么要抵押給你?。课揖褪窃俦?，也不能這么做啊?！毕拿饕髮@張欠條進行鑒定，但被法官拒絕。

2010年9月2日，連云港中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上訴費3730元由夏明承擔。

兩次審理最終判決結果相同，讓夏明欲哭無淚，“我租這些鋼模板有什么用？300多平方米的鋼模板，我留著它們連存放的地方都沒有?！?/p>

夏明向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申請再審，這次，她聘請了一位叫顧長法的律師代為申訴。但就在這時，鐘昌亮卻突然意外死亡，也就是說，這10萬元的債務將由夏明獨自承擔。

夏明的申訴沒有影響法院判決的執行，2011年2月24日，贛榆縣人民法院向夏明下達了民事裁定書：現查明被執行人夏明在贛榆縣華南鑫村6號樓一單元擁有住房一套?，F依法查封，逾期將依法評估拍賣。

夏明向贛榆縣人民法院執行局提出異議，執行期限得以延長。2012年3月12日，夏明與馬維法在法院執行局簽訂了一份和解協議，協議約定重新鑒定欠條、暫時中止房產拍賣。夏明說，簽了這個協議算是松了一口氣。結果第二天，馬維法又反悔了，不同意對欠條進行鑒定。

2012年5月22日，夏明收到了連云港中級人民法院的釋明函，建議她息訴服判。

隨后的日子里，華南鑫村小區內好幾處墻壁上貼著要夏明還錢的貼文。深感絕望的夏明跑回娘家，偷偷喝下半瓶劇毒農藥，所幸被及時發現并送醫救治。

2012年11月9日，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駁回了夏明的再審申請。

案件背后疑點重重

筆者查閱三級法院的文書，卻發現均未提及以下內容：

租賃合同上，租賃方除了鐘昌亮和夏明的名字，還有一家單位：沈圩養殖廠。既然有單位存在，馬維法為何不連帶起訴？

租賃合同的尾部右下方，出租方、經辦人兩行之間簽的是馬維法，承租方是鐘昌亮， 后面是“代朱孔賓簽”，而下面一行的經辦人是夏明。“鐘昌亮”和“代朱孔賓”的簽名上均有清楚的指紋按在上面。二審已經證明，夏明不僅沒按指紋，簽名也不是其本人所簽。試問，夏明就在現場，既然認定夏明是共同租賃人，為何當時不讓夏明簽字、按指紋？

押 金400元 的 收 據［ 單 號0021262］的第一行，交款單位：“養殖廠”“朱孔賓”；第三行，交款事由：交鋼模板押金款；最下面一行手寫：鐘經手代朱孔賓交鋼模板押金，并再度注明日期。上方的入賬日期和下方的手寫日期系同一天，但不是一人所寫。第一行的交款單位和第三行的交款事由下面一行，所指的應為“朱孔賓”個人及養殖廠。但這兩行字并非一人所寫。但可確定的是，其中一人是鐘昌亮。再者，夏明沒有在這份收據上簽名，結果經手人一欄里出現個“夏”字。這張收據是馬維法對外出具的，試問馬維法當時為何不寫交款單位是夏明？

在證明夏明欠6萬元的欠條上，落款日期是2008年6月5日。夏明雖堅稱此欠條造假，但法官不同意鑒定，這姑且不論，而鐘昌亮與馬維法竟然也有一份單獨的結賬單：“我鐘昌亮受朱孔賓的委托，與馬維法租用鋼模板回形卡弗（費）用進行結賬，確認欠馬維法鋼模板回形卡折款及租金計91369.00元，由朱孔賓給付?！苯Y賬人“鐘昌亮”，時間為2009年7月26日，簽名上附有指紋。如果夏明的欠款屬實，鐘昌亮的這個結賬單如何解釋？是該疊加還是抵充？

證據中，租賃合同、押金收據、結賬單中三次提到了朱孔賓，兩次提到了養殖廠。法官們為何對多次出現在文書中的主要當事人和單位視而不見？鐘昌亮說因為不認識夏明而寫上了朱孔賓的名字，也讓人難以理解。

同樣讓人無法理解的是，法院對鐘昌亮代寫的“夏明”二字，指定等同于夏明本人所簽，卻對鐘代寫的“朱孔賓”不予認可。同一個人代簽的兩個名字，為何“夏明”有效，而“朱孔賓”無效？如果沒有朱孔賓的名字，僅憑鐘昌亮和夏明，僅憑一紙稀里糊涂的合同和400元押金，就可以拉走價值數萬元的鋼模板嗎？“不可能給拉走?！瘪R維法的兒子在與筆者的一次通話中也闡明了這一點。

筆者后來又了解到，鐘昌亮和馬維法不僅是老鄉，還帶點親戚關系，一審判決后，鐘昌亮自稱是被冤枉的，但他卻沒有提出上訴，這顯然有悖常理。

還有一個重要事實是，當時的鋼模板市場價在每平方米80元左右，馬維法卻是按每平方米170元折算的，也就是說，馬維法只要拿到夏明和鐘昌亮兩者間的一份賠償，就夠本了。

到底是誰用了鋼模板

2013年4月12日，夏明與筆者一行來到一處已經停工很久的建筑工地，這就是新浦區養殖廠，也叫沈圩養殖廠，位于沈圩福利路28號，夏明說當初自己就是在這里上班。

居住在此的業主韓先生一家講述了這里曾經發生的故事：“我們在房子還沒建好時都已經全款付清了。后來房子被城管拆了，我們先占領入住的，所以才沒有被拆。很多人通過法院起訴，既拿不回錢也拿不到房。賣房子的人找不到了，聽說還有一個死掉了……”死掉的這個人正是許榮賢，2011年10月1日，許榮賢在山東臨沭縣遭遇車禍死亡。

韓先生隨后聯系了多位買房者，他們紛紛拿出了購房合同及付款收條，還有幾家拿出了當年在法院的訴狀與判決書等。當筆者向大家求證夏明當年負責哪些業務時，大部分人都不認識她，有認識的人稱，她就是個打工妹。

之后，筆者又從新浦區人民法院審理的另外幾起案件的卷宗里得到了非常重要的信息：2007年1月1日，新浦養殖公司與連云港中瑞水產苗種開發有限公司的劉乃賓簽訂承包建育苗場合作協議。這里首先就有兩處疑點：劉乃賓公司的營業執照顯示，該公司于2007年11月30日才通過工商局注冊許可，為何11個月前就能簽協議？其次，新浦養殖公司是先簽約后申報，如此做法是否涉嫌違規呢？這些暫且不論，關鍵是，建育苗場的這塊地最后竟然建了商品房！

在新浦區法院的一份判決書中有這樣一段記錄：“2007年9月1日，劉乃賓與許榮賢簽訂施工合同，將施工工程承包給許榮賢……許榮賢負責包工包料……”“合同”還約定，房子建好以后每人一半，許榮賢所得到的售房款就等同于劉乃賓支付的工程款。簽完合同，許榮賢立即拉來建筑隊伍破土動工，同時開始向外兜售正在建設中的“商品房”。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夏明被請來打工。

2008年4月1日，新浦區城管局向劉乃賓發出停止違法行為的通知書。隨后，城管將第二排的10套房屋全部拆除。這一拆，眾買家紛紛前往工地吵鬧，要求交房或退款，許榮賢、朱孔賓、劉乃賓紛紛回避。

由此可見，新浦區法院顯然清楚該工地是誰在負責，鋼模板究竟是何人在用。人民法院是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如此只看表面文章，不關心事實真相，是否有失草率？

夏明家的房子是2009年購買的，但因為這件事，房產證一直沒辦下來，“周圍的人都辦好了，就我們家沒辦好，為這個老公和我沒少吵架。”而如今，鐘昌亮死了，許榮賢也死了，朱孔賓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法院什么時候會來查封房子，夏明顯得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