桫欏
尚未的中篇小說《似狗尾的草》里的主人公叫高玉峰,他做了三個夢——我并非想做周公或者弗洛伊德,但其實也是在解夢。第一個夢里,他從1988年穿越二十年到了2008年。小說通過一個農村青年從正常到失常的生命歷程,表達著人與現實的緊張關系,以及隱匿在單調的現實經驗下的人生倫理。
小說在一個具有相對寬泛幅度的時間和空間中展開。敘事者指示給讀者的代入步伐與主人公的成長速度是一致的,或許可以將其看作是一個關于畸形成長的小說。高玉峰具有“底層”這個流行身份特征,但他的成長不是《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那樣的道路,雖然他也曾試圖通過奮斗改變人生,但卻沒有后者的運氣。作者著力將主人公塑造成一個外表平庸而內心強大的青年,根據所設定的時間坐標和性格取向,顯然,這個青年是個“70后”。作者從一開始就為這個“70后”青年規定了人生的方向——第一個到處充滿危機和誘惑的夢是人生狀態的暗喻:用叛逆的方式與現實對抗,并建立一個屬于自我的精神世界,這就是主人公的全部使命。
戰略確定,剩下的就是戰術問題了。于是,作者在小說中開始對抗的敘事演練。寫高玉峰與他的父親為敵,父親坐在車上被兩個大水罐擠扁腦袋,父親的突然死亡,對于不滿十歲的他,似乎成了一種解脫,一個十歲的孩子和父親彼此之間的敵對感如此之深。敵對感也不只是與父親,他還與二奎為敵,其實二奎這個人只是任意一個男人的化身,無論他是個什么名字。先是在割麥時與二奎較勁,而后雖然被約去打工但卻又覺得上當受辱跑回了家,最后又擔心二奎會霸占他家的土地。還寫他與那些微小的事物為敵,比如把壁虎攥在手里,把螞蟻行走的路線截斷,比如一連揪掉三十三個蛐蛐的腦袋,比如他用澆開水的方式殺死老鼠。因為內心的叛逆而導致這些像強迫癥一樣的攻擊行為發生,作者賦予了人物強烈的心理暗示性格的動作。
夢或許是人物性格最好的心理暗示。所以作者寫了第二個夢,在夢里欲抱住裸體的楊小苗,但是卻怎么也追不到,當然這個夢建立在對楊小苗的愛情還沒有開始就被扼殺的基礎上。“70后”青年高玉峰是沒有接受過性、愛情這些關于身體和自我意識教育的,因為“70后”的少年期是一個對此不能言說的時代。當一個幾乎站在現實的對立面,無處寄托自我,精力無限旺盛的青年,偶有機會暗戀并試圖接近一個對他表現出邀約態度的女孩時,他的行為非常容易理解。校長的女兒楊小苗差一點將充當他賴以與世界和解的天使,但楊二嬸很現實地讓他的愿望只在夢中出現,現實無情地毀滅了他僅有的愛情。這是他人生中的重大轉折。
從此之后以及在此之前,高玉峰只能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故去,他認為她依然活著,母親被村民們埋葬,他認為被活埋了,從此他走向了常態的反面。楊小苗之后,母親是他唯一與這個世界的聯系,從此他與現實的關系徹底斷裂。所以他更加恐懼現實,害怕自己掉到井里,害怕有人會打死他而斷了高家香火,害怕二奎會霸占他家的地,等等。通過他與母親的關系,我們可以發現,主人公有強烈的戀母情結,這固然是人類久遠的情感母題,但更是那個時代“工農聯盟”家庭中常見的母子關系,是一個時代的畸情。而中國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倫理格局,父親事實上的缺失也助長了這種感情的滋生。于是有了第三個夢,他夢見母親從飛船上下來,打聽他的婚事,這成為維系他后來生活的唯一動力。當楊小苗與他在田間偶遇時,他失控地沖上去一抱,完成了他抵達自我虛構的精神世界的最后一躍。
三個夢只不過是作者展示主人公生命歷程的結點,而非全部。一個精神病人是怎樣練成的?作者的聰明之處在于沒有通過作品簡單回答這樣一個問題。作者使用嚴謹的語言邏輯構造著的一個個封閉的句子,這些句子首尾相接,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圓環,人作為自然物之一種,在這個封閉的循環中展開著偏執的幻想。作者將現實當作一種兇器,時時與堅強的靈魂展開慘烈的對攻,由此造成的緊張關系把持著主人公從幼年到成年的一切時間。生活的可能性因為這種關系的緊張而變得非常值得懷疑,能指與所指之間產生嚴重的不對稱,唯一的出路就是導致精神崩潰。老實說小說的背景鋪墊并非完全到位,時代與人的關系的特殊性沒有充分得到表達。事實上帶有鮮明代際特征的主人公在那個年代里的人生倫理沒有超出普遍的框架,但是卻導致了失常的結局,這不同時也是現實的悲劇嗎?
本雅明在談到普魯斯特時說:“在普魯斯特看來,個體能否形成一種自我形象并把握住自己的經驗要看機遇。但在這種事上絕非不可避免地要仰仗機遇。人的內在關懷并非本質上就有無足輕重的私人性質,這只有在人用經驗的方式越來越多無法同化周圍世界的材料時方才如此。”(《論波德萊爾的幾個母題》)《似狗尾的草》中的高玉峰就遇到了這樣的遭遇。三個夢都是主人公所不能企及的人生目標,他妄圖以此關懷自我的實踐失敗了,而曾經自感強大的內心世界也失控坍塌。與文中人具有同樣身份認同感的“70后”一代人都該為此而有一種哀嘆:既悲且痛。狗尾草的象征意義可圈可點,當然人與現實的關系并非是在媾和與破裂上的二難選擇,更可以有多種可能性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