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霞
是時候“停下來動動腦子”了
商周刊: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紛繁復雜,變化日新月異,新生事物層出不窮,有許多新課題需要去研究,而您為什么認為現在最需要的是哲學?
吳曉明:近100年,我們向外部世界學的東西非常多,但是思考的東西很少。我們常常以為把西方的思想拿來用,就能夠解決中國的問題了,但是現在發現,恐怕不行。
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們從西方學習到了很多先進的科學技術,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最近,英國首相來中國,說中國30多年的經濟發展的速度比英國工業革命時期還快了好幾倍,不管這話有沒有恭維的成分,但是至少說明,我們在發展速度上,是十分領先的。
但另一方面,在理論層面上,我們沒有提出自己的思考來回答時代的問題。最近一次我遇到張軍教授,我問他:“中國經濟最近30年的快速發展,得幾個諾貝爾獎合適?”張軍笑而不語,我說:“得3-5個不算多吧?但是我們一個都沒得到。”如果是“諾貝爾經濟獎”,那么中國無疑是最應該獲獎的,但是“諾貝爾經濟學獎”,我們恐怕就缺乏這方面的理論和思想了。
商周刊:那么,這種理論和思想的缺乏,還體現在哪些方面呢?
吳曉明:不僅是經濟上,當前在政治上、法制上,我們都面臨著這樣的思想困境。
以法制為例,現在很多人一談法制,就認為要“法治”,不要“德治”,法治和德治是對立的,要建設法制社會,就不需要道德。而實際上,這是一種誤區。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里面就論述過抽象法、道德法、倫理法,實際上抽象法是最低層次的法,一個好的立法,必須要首先了解這個社會的道德、倫理狀況。
比如現在比較突出的醫患矛盾問題,有些專家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辦法竟然是一個醫生配一個保鏢,醫院加強安保措施等,諸如此類的辦法,完全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可以說,現在社會科學整體狀況水平非常低,這個低不是在于學的東西少,而是在于完全沒有腦子,學來的東西不會思考,不會批判。我們經歷了很長時間的學習,發展到現在的階段,現在是時候我們停下來動動腦子,來思考我們這個時代的問題。
哲學并不遙遠
商周刊:盡管如此,有很多人還是認為哲學只是一種嚴肅的學術研究,是象牙塔里的“精致古董”,沒有什么用處,時代需要哲學,那么哲學應該怎樣去貼近時代呢?
吳曉明:象牙塔里的學問總是要有人做的,這種純學術研究也有其價值,不能摒棄。而哲學與時代的關系在于一個時代產生什么需要,哲學就要回答什么樣的問題,一個民族理論的發展程度取決于這個民族對理論的需要程度。
回顧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新文化運動興起,當時在我國出現了很多次哲學方面的論戰,胡適、魯迅、陳獨秀等人反封建,提倡民主和科學,其論題都是當時時代最緊迫的問題。
從當時引進“賽先生”,到今天“科學”逐漸成了中國人追求的理念。在中國人看來,“科學”一詞的含義是真理、正確的、對的。而在西方人看來,“科學”是與“人文”相對的自然科學。所以,現在我們的“科學發展觀”,這個詞翻譯到國外,外國人聽不懂,也理解不了。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產物,它必須要回答時代提出的問題,才能為時代所接受。
商周刊:那在您看來,我們這個時代有什么特點,提出了什么問題?
吳曉明: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其變局可能是數千年未遇的變局。在二十世紀初,也有思想家們認為當時的中國處于“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而現在的變局,可能比那個時候還要巨大。
舉個例子來說,在當時假如有一個前清遺老,他有四個兒子,分別是國民黨左派、國民黨右派、共產黨和無政府主義者,那么這個老爺子會很痛苦,因為四個兒子,沒有一個人會聽他的。也就是說,那個時代,各種思想、觀念發生了激烈的碰撞。
但是為什么說現在的變局比那時更巨大呢?因為無論是國民黨左派、國民黨右派、共產黨還是無政府主義者,他們都是理想主義者。而現在我們的時代,可能是“動蕩的”、“沒有基底的”、“信仰缺失的”,現在很多人是沒有理想的,很多人的信條是“寧肯做一只快樂的豬,也不做一個痛苦的蘇格拉底”。
所以說,現在的時代提出的問題就是在這個大變局中,尋找思想和信仰的力量。
商周刊:要讓整個社會去思考,去接觸哲學、理解哲學?而不被哲學的深奧嚇倒,有什么辦法?
吳曉明:哲學跟我們時代,跟每一個人都有密切的關系,當然有一些西方的哲學在表述上十分深奧。但是其原理是非常簡單的。還有一些故弄高深的學問,恐怕不是哲學,而是炫耀哲學的外表。哲學我們不能僅僅把它看成一種學術,而是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只是當你的“三觀”成為一種體系的時候,那么你就變成了一個哲學家。
所以1640年左右的英國,1789年左右的法國,幾乎遍地都是哲學家。因為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原來的社會體系、思想體系在崩潰,每個人都在思考自身的命運走向,現實問題。所以,哲學并不是一門晦澀艱深的學問,而是與每個人息息相關的思維方式,與事物打交道的方式。
收拾精神,自作主張
商周刊:當代中國,在思想領域的資源是什么?如何將之形成系統,形成我們自己的哲學話語體系?
吳曉明: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而現在,中國傳統文化、西方現代文明、馬克思主義,是我們在思想領域的三大財富。
很多人認為經過“新文化運動”和后來的“文革”,以及改革開放后西方思想的沖擊,中國傳統文化已經所剩無幾,實際上不是這樣的。文化這種東西是刻在人的骨子里的,中國人有自己的思維方式,上海有一個很出名的“新自由主義者”,他十分推崇西方文明,幾乎就是“全盤西化”。但是,即使這樣的人,他在遇到事情的時候,想到的也會是用“中國式”的處理方式,比如找關系、托人情這種方式。
西方社會人與人之間是“原子式”的,相互獨立,而中國不存在原子式的個人,這是理解中國的鑰匙。中國傳統一定是在某些方面起作用的,中國社會不是原子個人和原子個人的契約關系,而是半倫理半宗法的關系。
而另一方面,我們面臨著現代化的任務,這個任務要求我們必須向西方學習。
至于馬克思主義,則是提供一種現實的但同時是超越的理解,馬克思主義也是在西方發展起來的,中國為了完成現代化所進行的革命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
事實上,這三個方面一直在爭論,一直在斗爭,但是最終一定是在這思想資源中,形成我們新的哲學。
黑格爾講過,古代希臘人就是這樣,在面對東方文明的沖擊時,希臘人牢記了德爾菲神廟的格言:認識你自己。在這個基礎上,整理好這堆雜物,形成了自己的思想體系。對于今天的中國來說,也是如此,我們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熏陶,又面臨著現代化的任務,所以需要向西方學習,但是要“收拾精神、自作主張”。
商周刊:馬克思主義曾經在中國革命時期發揮了指導作用,到今天,馬克思主義對中國的意義應該是什么?它又應該如何完善自身?
吳曉明:在過去,馬克思主義更多的是發揮意識形態的作用,是政治上的作用,而現在,我們面臨著思想體系的建設,馬克思主義應該發揮學術上的作用,在未來開辟思想的道路上,做“帶頭大哥”。
馬克思主義理論本身是關注現實的,歷史唯物主義,可以作為分析社會生活的工具,這個使得馬克思主義有自己的優越性。未來中國的哲學話語體系,其發展可能就是一種新文明類型,不是變成另一個英國、法國。理論和學術的功能,一定是在競爭中發揮作用,在競爭中相互作用。所以,要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結合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現代文明,形成自己的一套體系。
中國原來的學問,分為經史子集,最關鍵的是經和子,“經”主要是儒學,而“子”就是百家,儒學也是百家之一,后來因為他代表了一種普遍的意識形態,成為主導,這是歷史形成的。現在按照官方的說法,馬克思主義是“經”,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都是“子”。這個經的地位也不是自封的,而是歷史形成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