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立平
最近幾年來,有不少人產生所謂的焦慮感。窮人有窮人的焦慮,富人有富人的焦慮;老人有老人的焦慮,孩子有孩子的焦慮;群眾有群眾的焦慮,官員有官員的焦慮;當然依靠自身努力成為城市中產階級一員的新移民更有不同的焦慮。
社會素描:城市中產階級的焦慮
剛富裕起來的城市中產階層,產生的焦慮可能更多。他們中的大多數來自底層社會,在改革開放的過程中,依靠個人努力,改變了原來貧困的狀況,過上了比較體面的生活。他們的焦慮主要是兩個:第一,能不能保住已經獲得的社會地位。一方面他們要在市場化過度競爭的環境下,承受巨大的工作壓力和強度;另一方面,國家在上世紀90年代開啟的住房、醫療、教育等領域的市場化改革,使他們面臨新“三座大山”的“壓迫”。因此,城市中產階層難免階層下移的焦慮,即淪落為“下流階層”。第二,即使勉強保住自己已經獲得社會地位,他們的另外一個焦慮是,下一代能不能像他們一樣過上體面的生活,繼續成為中產階級的一員?于是在我們這樣一個“崇尚”教育的社會里,家庭中“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的事情就是子女的教育。雖然很多人都明白,這樣的教育十分不合理,甚至是很殘酷的,但是在“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的理念下,大家都不得不紛紛竭力投入于一件被認為是錯誤的事情中。
未成年人教育的焦慮不僅存在于城市中產階級,實際上已經成為整個城市的焦慮,幾乎所有的家庭只要有未成年孩子,哪怕是剛剛成立的家庭,都會將子女未來的教育作為家庭最重要的決策和大事。
深層分析:社會階層流動的狀態導致地位焦慮
改革開放以后,不同階層的生活水平或多或少都得到了提高或改善,因此這些普遍性焦慮被“美好”地稱為“成長的煩惱”,但是與普遍焦慮相伴隨的就是普遍的不安全感。社會因此變得非常浮躁,就如處在青春期的青年。如何正確認知這些焦慮應該是每個人應該面對的問題。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家在奔向現代化過程中不得不經歷的“青春期”里,如何盡可能將青春期可能發生的“逆反心理”降低到最低程度?
首先,如何看待所謂的“地位焦慮”。每個人都希望能夠保住已經獲得社會地位,并且希望還能更上一層樓,這是人之常情,因為地位越高獲得的資源也越多,生活水平越高。但是高階層社會地位本身就是一種“稀缺資源”,不可能無限供給。因此,地位上升總是有限的,而且階層地位越高,上升越難,會受到各種制度性障礙的約束。有些學者將此稱為“社會固化”或“社會定型”,即因為制度的不合理壓縮了了人們的自由流動空間,最為典型的就是戶籍制度以及附加于戶籍的各種社會保障或福利,比如教育資源等。而另外一種觀點將此現象稱為社會階層的生產與再生產,即社會階層分化更多地呈現出階層的自我復制,只有少數人才有可能從原來的階層中脫穎而出,一步一步慢慢地上升,并且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才有可能上升到更高的階層。
其實,社會階層流動存在兩種模式,即跨階層流動或長距離流動和臺階式(漸進式)流動或短距離流動。當代中國社會流動到底處在哪種狀態,取決于當代中國社會處在哪個階段,即如韋伯所說的,是處在技術革命或制度革命階段,還是處在財富分配模式相對穩定的階段。只有在技術革命或制度革命階段,才有可能產生大規模的跨階層或長距離流動,在財富分配模式相對穩定的階段,社會流動是漸進的或短距離的。從新中國建立之后到上世紀80年代,中國社會一直處在制度革命階段,因此社會流動的主要特征是跨階層或長距離流動。但是,自十六大提出要建立按生產要素分配制度后,雖然我國的分配制度存在很多問題,還存在兩極分化的情況,但總體上已經開始進入財富分配相對穩定的階段,或者說進入常態社會的階段,社會流動自然就進入短距離或臺階式流動,即社會階層的生產與再生產。雖然,社會流動還存在不合理的制度性障礙,但即使得到改變,社會流動已經不可能回復到制度革命時代的跨階層流動。即使如美國這樣的社會,在布迪厄看來還是屬于社會階層的生產與再生產。
其實,地位焦慮引發的不安全感的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我們還需要進一步完善保障社會各階層利益的穩定制度。比如,對于中產階層發育和壯大來說,國有經濟要退出進入門檻比較低的產業領域,使之成為中產階層發育和壯大的重要平臺;對于工人、農民來說,要保障他們的合法收入,要重視勞動在價值創造中重要作用,提高他們的勞動收入;對于富人來說,要保障他們的合法財富,對于“原罪”應該借鑒西方發達國家的歷史經驗,不講法律地一味追究,將會使社會動蕩不安;對于官員來說,要嚴格界定“腐敗”的法律界限,超越底線將嚴懲不貸。
理性探討:風險社會焦慮如何消弭
人人都在承受工業化引發的“非預期性后果”,中國還沒有完成工業化建設,但已經過早地進入貝克等人所說的“風險社會”。中產階層也有著深刻的風險社會焦慮。
在我國,風險社會焦慮既來之工業社會的非預期性后果,又來之制度失控和道德失序。以生態危機為主要特征的風險社會與工業社會是一個悖論,即如貝克等人揭示的那樣,風險社會的因素內存于工業社會的制度之中,只要有工業社會,就必然會有風險社會。只是在我國,風險社會似乎來得早了一些。人類面對工業社會和風險社會的選擇實際上是很無奈的:是要青山綠水的貧困社會,還是為了滿足日益增長的人口生存和發展的需要,用工業社會的“機器”向自然索取更多的資源從而導致生態危機?盡管理論界對于先發展后治理,還是生態原則高于一切的爭論紛紛不休,但幾乎所有的國家都經歷過或正在經歷先發展后治理的輪回。為了滿足日益膨脹的人口生存和工業社會制造出來的欲望,在科學理性的指導下,人類開始向自然開戰,最后導致自然的報復,然后又不得不將工業社會積累的財富用于對環境的治理,從而進入青山綠水的富裕社會。其實,西方發達國家之所以能實現青山綠水的富裕社會,也因為能將高耗能、高污染的產業轉移到發展中國家。問題在于,我們能嗎?
風險社會的焦慮還在于我們的制度不完善甚至制度失控,監管不力,整個民族的道德水平大大下降。相對于生態風險,制度失控風險和道德風險的影響可能更大,一個不遵守制度,不講道德的民族不可能得到其他民族的尊敬,也不可能真正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作者為上海大學社會學系主任、教授)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11BSH028)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責編/張瀟爽 美編/于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