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憐



第一屆秋狝大典
據《康熙起居注》記載,康熙二十年(1681年)四月初五辰時,康熙皇帝向太皇太后問安后,“遂往狩北界”。皇子宗室、滿漢朝臣、八旗精兵伴駕,一行人浩浩蕩蕩:北出長城要塞喜峰口,會蒙古喀喇沁部迎駕王公并三千騎兵,在遼闊的游牧區經察漢城、烏蘭布爾哈蘇、席爾哈河、拜查……最遠行至巴爾漢附近的溫泉,十六日“駕旋”……沿途一路騎射行圍。
隨駕文臣高士奇在其所著《松亭行紀》中記述下了這趟騎射之行的盛況:
“喀爾沁(即喀喇沁)部落以騎兵三千前驅列圍,分左右翼,持兩白旗,連岡截野,馳二三十里或三四十里,遇有平曠之地,圍乃漸合。高山峻嶺,望而岞崿,類皆土壤,策馬可登;茂林青榛,參天匝地,獵騎紛馳,穿林帶谷,司馬相如所云‘雷動猋至,星流霆擊,庶幾似之。”
時年27歲的康熙帝能騎善射,血氣方剛。圍獵之行剛剛開始,“上(康熙)于圍中射一虎,應弦而斃。蒙古諸部落睹上弧矢之威,無不頌服”。
皇威浩瀚,伴駕隨圍的蒙古喀喇沁、敖漢、翁牛特諸部主動敬獻牧場。他們一面護駕行獵,一面“相度地勢”,初步劃定了木蘭圍場的范圍—“木蘭秋狝”從此拉開帷幕。
這個相當于“射箭錦標賽”的清代頂級賽事“歲頻舉行”。自康熙二十年(1681年)初設圍場,至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為止,140年間木蘭秋狝大典共舉行了105次。康熙年間,除三十五年(1696年)親征噶爾丹、三十七年(1698年)盛京謁陵未能成行,康熙帝幾乎年年都去木蘭行圍。
“木蘭秋狝”是滿漢語混合詞,頗具大清特色。“木蘭”是滿語的音譯,意為“哨鹿”,原指捕鹿時使用的一種哨子,木制,長2至3寸,狀如牛角號,用嘴吹或吸,可發出“呦呦”的鹿鳴之聲,以此誘捕獵物。“秋狝”是古漢語說法,《左傳》有“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之說,《爾雅》釋義:“秋獵為狝。”清代的木蘭秋狝大典則兼有圍捕狩獵、演練騎射、宴賞表演,是一系列以騎射項目為主的綜合賽事。
秋狝大典的主項—騎射圍獵究竟是怎么“圍”的呢?
《清史稿·禮志九》這樣記載:“蓋圍制有二,馳入山林,圍而不合曰行圍。合圍者,則于五鼓前,管圍大臣率從獵各士旅往視山川大小遠近,紆道出場外,或三五十里,或七八十里,齊至看城,是為合圍。”
皇帝是圍獵場上絕對的主角:馳獵行圍,一馬當先;聚殲合圍,身先士卒。康熙禮部侍郎汪灝于《隨鑾記恩》中記錄下了圍獵中皇帝的蓋世英姿:
“連覺移動者為兵為騎,紅白飄揚星光不定者為旗為幟,往來若飛時出時沒者為鹿為麋。須臾,風蕩云卷,圍勢已成,鹿分馳四奔,突圍欲出,則所至揚鞭呵止之。俄而黃纛從中來,皇上自山頂縱轡直穿場中,天威所臨,矢無虛發。有應矢即殪者,有帶箭仍奔者,所獲不計其數。”
康熙獵后到看城觀圍:先是皇子、親王、貝勒、貝子騎射獵殺,而后八旗精兵、蒙古鐵騎大規模圍射,一時間鑼鼓喧天、萬馬奔騰、箭如雨下……如此大規模的騎射活動每次歷時數個小時,直至夜幕降臨。
之后,圍獵隊伍或就地分麾下炙,或回行營夜酒宴賞。慶功期間,還要舉行一系列射箭、賽馬等滿蒙傳統競賽表演活動。
木蘭秋狝期間的射箭項目我們如今已不能盡知,不過,據《中國古代北方民族體育史考》統計,滿族入關后的傳統射箭項目有8種:
一是射香火:暮夜懸香火于空而射之,“皆巧也,非力也”。
二是射綢:懸方寸之綢于空而射之。
三是射月子:在布上繪箭靶而射之。
四是射天球:把鴿子藏于葫蘆狀的瓦器中掛于柳樹上,射中瓦器后,以鴿子飛起的高度定輸贏。
五是射米團:“中者得食,蓋粉團滑膩而難射也”。
六是射柳:柳枝“去地約數寸,削其皮而白之”,“馳馬以無羽橫鏃箭射之,既斷柳,又以手接而馳去者,為上;斷而不能接去者,次之;或斷其青處,及中而不能斷,與不能中者,為負”。
七是吹箭:吹筒發射,或以箭,或以彈丸,依速度定名次,但不能及遠。
八是射鵠:鵠指箭靶的中心,顧名思義,射鵠就是射靶心,也稱射鼓或射侯。
康熙一“箭”三雕:齊家、治國、平天下
1963年,中國科學院考古發現了距今約28000年的山西峙峪遺址,出土了一枚磨制的石箭頭—射箭,堪稱中國古代體育項目的鼻祖。在人類歷史很長一段時間里,弓箭都是最先進的生產工具和作戰武器,幫助人們與自然、與異族抗爭—射箭,絕不僅僅是一項體育運動。
滿族自謂“騎射立國”,所以清代的射箭活動是以“國本”而盛行。康熙舉辦木蘭秋狝大典,更于射箭活動中培養接班人、訓練八旗兵、聯合蒙古各部,可謂“齊家、治國、平天下”,一箭三雕。
清朝皇子都要從小習射。全天課程安排大體如下:首先學蒙古語,然后拉弓箭數次;接下來讀滿文書約半個小時,之后至下午三點半左右學習主課漢語;晚飯后,再上一節“軍事體育課”—騎馬射箭。
據《清實錄》記載,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木蘭秋狝后,66歲的康熙皇帝興致勃勃地告諭御前侍衛:“朕于騎射、哨鹿、行獵等事,皆自幼學習。朕自幼至今,凡用鳥槍弓矢獲虎一百三十五、熊二十、豹二十五、猞猁猻十、麋鹿十四、狼九十六、野豬一百三十二。哨獲之鹿凡數百,其余圍場內隨便射獲諸獸不勝記矣,朕曾于一日內射兔三百一十八。”
康熙皇帝善射,甚至親自給皇子上射箭課。
有一次,康熙皇帝正率領眾皇子在暢春園練習射箭,突然來報:臺灣鄭經叛國造反,已渡過海峽占領了溫州等地。康熙聞之似乎毫不介意,只說了句“知道了”,就繼續教皇子們射箭。之后戰報頻傳:鄭經進攻臺州、臺州失守……皇子們沉不住氣了,放下弓矢跪求父皇降旨卻敵。康熙喚起諸皇子,要他們繼續練習射箭,直等到射箭課后回到宮中,康熙才教導他們說:“福建離京數千里,戰報傳遞需要時間,盲目指揮怎能完全符合當地的戰況呢?”endprint
康熙于射箭活動中傳治國之道,他也在其中暗暗考察這些未來的接班人。每次木蘭秋狝大典,康熙都會擇皇子同行隨圍。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弘歷以皇孫身份隨扈皇祖,康熙幾乎要他寸步不離地隨行騎射圍獵,據說就是為了全面考察這個未來的皇帝。也就是在這一年,康熙皇帝將木蘭秋狝“定為恒制”,傳為家法。
這次木蘭秋狝之行對日后的乾隆影響有多大,我們不得而知。不過,乾隆年間,有大臣以勞民傷財之由要求廢止塞外行圍,乾隆六年(1741年)下旨批駁:“國家武備不可廢弛。朕于本年秋月出口行圍,原以訓練兵丁,仿古狝狩之禮。昔我皇祖每歲舉行,所經由道路及一切事宜,皆有章程。朕今歲踵行,悉遵舊制。”
正如乾隆所說,康熙木蘭秋狝行獵意在練兵,“皆有章程”。康熙自己的說法更加直白:“專為講武,與行兵無異,校獵紀律自當嚴明。”
木蘭秋狝行獵紀律到底有多嚴明?
據《欽定大清會典事例》記載:“畋獵時每護軍三人,令一人負旗,二人射獸,向內射獸沿圍射畢,即回本隊;向外射者護獸取箭畢,即馳至圍場。遷延落后者鞭三十;彼此匿獸鞭八十二;搶奪柴草鞭八十;追還柴草,該管官罰俸一月;盜鞍轡鞦韂等物,鞭八十二,罰銀三兩;箭不書名,罰銀十兩,均給拿獲之人,無銀者鞭三十;失火鞭一百;規避鞭七十……”
康熙于木蘭秋狝行程中,雖治軍嚴格,對于隨圍蒙古各部卻以懷柔為策。除了每日行圍后即論功行賞,木蘭秋狝最后一次盛宴上,伴駕的蒙古各部王公軍士都會得到額外的賞賜。
第一屆秋狝大典后,康熙于二十二日“大設鹵簿”,慶功宴賞。《康熙起居注》記錄如下:
“賜王札錫御用袍帽、弓箭撒袋、佩刀、鞍轡等物;賜公吳特巴喇御用袍帽、弓箭撒袋、佩刀、鞍轡等物;賜一品塔布囊(塔布囊,蒙古語音譯,此指清代蒙古王公封爵名)繆秀、俄莫克圖袍帽、佩刀、鞍轡等物;賜御前引導二品塔布囊阿拉納、四品塔布囊索尼因、奇他特、巴圖爾御用袍帽、弓箭撒袋、佩刀等物;三品塔布囊七人各賜蟒袍、弓箭撒袋等物;四品塔布囊四十六人各賜緞紗一匹……
“又賜都統巴札兒蟒袍、佩刀各一,參領俄爾最,佐領塔爾巴、蒙固齊緞袍、佩刀各一;驍騎校羅洛、驍騎多布等共十七人弓各一張、箭五枝。以上諸人,因前往相度地勢,酌設圍場,具有勤勞,故加賞之。”
康熙皇帝著名詩作《塞上宴諸藩》寫的就是此情此景:
龍沙張宴塞云收,帳外連營散酒籌。
萬里車書皆屬國,一時劍佩列通侯。
天高大漠圍青嶂,日午微風動彩斿。
聲教無私疆域遠,省方隨處示懷柔。
康熙三十年(1691年)四月,康熙出塞行圍至多倫諾爾駐營。以康熙帝大營為中心,喀爾喀蒙古三大部、內蒙古四十九旗王公貴族安營會盟—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多倫會盟”。
“多倫會盟”確立了清王朝對蒙古的管轄。據《清實錄》記載,康熙對射獵行圍以懷柔蒙古有感而發:“秦筑長城以來,漢、唐、宋亦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末,我太祖統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敢當。可見守國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志成城者是也。”
尋常百姓愛運動,愛其內容純粹,勝負分明;帝王將相愛運動,也許從來就沒那么簡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