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南京外交部大樓的建筑文化

張 娟

（南京市城市建設檔案館，江蘇南京，210004）

南京，一座飽經滄桑而又神采飛揚的古城，融山水城林為一體，匯江河湖泉于治下。時間的影子鐫刻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空氣中似乎都洇透著那曠古的味道，懷古惜今，感受時光的流逝、歷史的沉淀。南朝的石刻、南唐的二陵、明代的城墻……它們像珍珠一樣串起了各個時代，給人們留下無限遐想的空間。當然，留下最多、保存最為完整的莫過于民國時期的建筑。20 世紀二三十年代，南京迎來了近代城市建設史上最為鼎盛的發展時期，留下的近代優秀民國建筑超過200 余處，帶有濃厚的人文史韻，用建筑藝術為后人詮釋那個滄桑久遠、精品薈萃的年代。俄國戲劇家果戈里說過，當歌曲和傳說都沉默的時候，還有建筑在說話。近百年后的今天，即使我們不能感同身受，但每當走近這些建筑，還是會對那段歷史心生敬畏。

從下關中山碼頭出發，穿過市中心，再向東到中山門，你會發現這條全長12 公里的迎陵大道兩旁民國建筑類型較為齊全，既涉及大型軍政類建筑、公共建筑、紀念性建筑，也有科教類建筑、商業建筑、教會建筑和名宅建筑等，大多出自民國第一代建筑大師之手，是近代建筑的典范，也是近代史學研究者競相尋古探幽之處。曾幾何時，原本生活在這些建筑里創造那段歷史的人正慢慢遠去，就如同因城市化發展而不斷被推倒的建筑本身一樣，令人心痛與惋惜。面對一座座承載著百年歷史的建筑，在景仰、感嘆之余，我們似乎還肩負著更多的責任。

值得欣慰的是，南京市城建檔案館目前珍藏著這些民國建筑的檔案，為后人留存著那份記憶。目前，城建檔案館已經整理完畢的民國建筑工程檔案共有141 項、207 卷、2674 張。盡管其中的部分早已邊角破損、疊痕嚴重，但不影響它對設計者原始設計思想的清晰記載。1982年中山陵藏經樓的修葺，2005年民國外交部大樓的修繕……多少次就是城建檔案館留存的這些建造設計圖紙檔案為不堪重負的危舊物質文化遺產提供了維護、修繕的原始依據。當然，這些建筑檔案值得后人挖掘的不僅僅是它記錄的建筑設計風格與技術，還有它背后隱藏著的那些鮮為人知的故事。在此筆者以國民政府外交部大樓為例細說一二。

一、國民政府外交部大樓建筑圖紙的解讀

現存國民政府外交部大樓，位于中山北路32 號，曾被譽為中國新民族主義建筑形式的典范。1931年 開 始 籌 建，1934年3月 動工，次年6月建成。現為江蘇省人大常委會所在地。2001年，被列為第五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圖簽顯示外交大樓的設計單位是趙深建筑師事務所，時間是民國二十一年，事實上趙深建筑師事務所就是華蓋的前身

1931年，隨著外交部國際事務的陡增，原鼓樓獅子橋小樓無論是空間需求還是辦公條件都難以為繼，于是不得不重提擱置了數年的蓋樓計劃，開始對外招標。現存這座外交部大樓在當年被《中國建筑》雜志評為：“首都之最合現代化建筑物之一；將吾國固有之建筑美術發揮無遺，且能使其切于實際，而于時代所要各點，無不處處具備，毫無各種不必需要之文飾等，致遜該大樓特具之簡潔莊嚴”。它出自當時的華蓋建筑師事務所。

外交部大樓建筑面積5050 平方米，整座建筑為鋼筋混凝土結構，平屋頂，入口處有一個寬敞的門廊。主體四層，兩翼三層，另有半地下室一層，水泥基座，褐色面磚飾面,設計平面呈“T”字形。南京市城市建設檔案館現存有民國外交部大樓圖紙共2 卷25 張，既有涉及大樓平、立、剖、局部大樣等中英文對照的建筑圖，也有標注具體結構構件尺寸、位置及材料的全英文結構圖。其中辦公樓一層平面圖右上角還有設計師代表趙深的簽名蓋章、江裕記營造廠負責人江長庚的簽名及外交部常務次長劉崇杰的簽名蓋章。也正是這張罕見的建造簽字圖直接推翻了此前對于外交部大樓施工方為姚新記營造廠的說法（至今仍有部分書籍和論述中提及此說法）。辦公樓一至四層平面圖上清晰地記載了每一樓層各室的功能用途，其中大樓的一至三層為辦公室、會客廳、會議室和儲藏室，四層為檔案室、條約委員會和情報室。辦公樓將部次長室和會客室、秘書室、盥洗室成套布置的設計思想，不僅大大提高了辦公效率，而且保證了各科室之間的相對獨立性。

整座建筑平面設計與立面構圖基本采用西方現代建筑手法，但從大樓的立面圖細部還是可以清楚地發現一些頗具中國傳統建筑特點的斗拱、磚雕和門窗裝飾元素。這座巧妙融合西方現代建筑的簡約和中國傳統建筑的精美的新民族建筑經過了80年的歲月洗禮，如今風采依舊、卓爾不群。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外交部大樓的中西合璧并非純建筑形式發展使然，有著些許的無奈與妥協，夾雜著歷史與現實因素。

二、國民政府外交部大樓設計方案的中選及新民族建筑形式的崛起

首先，設計單位“華蓋”的取勝不是出于正規的“方案競標”過程。

據相關文獻記載［1］，外交部大樓籌建于1931年，原先的計劃包括外交賓館和臨時辦公樓兩部分，其中外交賓館委托“基泰”設計，臨時辦公大樓委托“華蓋”設計，并分別就兩家［2］承擔的設計項目簽訂了合同。但緊接著“九·一八”和“一·二八”事變的爆發，工程無奈被擱置，直到1932年8月才重新提上日程。隨著時局的變化，外交事務的陡增和經費的緊縮，外交部對原先的建筑任務及要求發生了改變，從原來的以外交賓館為主、輔以各司辦公室，改為以辦公處為主、輔以各部次長官舍及職員宿舍。［3］于是四位同樣從清華走出、畢業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筑系的建筑師楊廷寶和趙深、陳植、童寯展開了新一輪的角逐。供職于基泰的楊廷寶設計了一套中國古典宮殿式風格的“土”字型方案，“重檐歇山頂，琉璃瓦屋面”、“細部采用清式斗拱彩畫，天花藻井”，較為傳統地道。而趙深、陳植、童寯則引進了如上所述的西式平屋頂鋼筋混凝土結構式樣，較為現代時尚。

外交部最終在兩種方案中選擇了華蓋。但為何選擇華蓋，未有史料顯示當時經過了方案圖紙的競選程序，相關原因也是眾說紛紜：一說“因經費緊縮，此方案未能實施”［4］的造價原因，一說“因經濟、實用加民族形式的特點，擊敗基泰工程司較早設計的中國宮殿式大屋頂方案”［5］的建筑形式原因，一說“與設計收費密切相關”［6］的純粹經濟糾葛，甚至還有人認為是時任外交部常務次長劉崇杰與華蓋之間的微妙人脈關系所致。還原當時的歷史背景，筆者認為面臨各種戰爭賠款和不平等條約的國民政府在經濟上的羞澀和民族尊嚴上的捍衛心理的確有選擇“經濟、實用加民族形式”的華蓋方案的極大可能，因此上述因素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這也只是推測，對于此間真正導致最終決策的關鍵原因目前已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肯定的誠如李海清曾經在《歷史的誤會》一文中分析的那樣：“基泰失利的原因并非建筑師們描述的那么‘專業’”。據李海清敘述，他曾從臺北國史館的“外交部南京辦公處興建”檔案中查找到外交部興建時的往來原始公函，其中記載，戰爭結束后的1932年8月，外交部主管建設的總務司司長應尚德曾就此項目的設計單位向本部長官呈文請示，而后長官指示“仍請基泰設計外交部辦公處”。可見在當時方案選擇中基泰方案仍得到了較多認可。2012年南京市鼓樓區政府牽頭錄制的《民國屋檐下·外交街區》紀錄片中，東南大學建筑歷史與理論研究所所長周琦講述：“當時的政府官員原本屬意的是楊廷寶的古典式樣，但大樓最終方案的選定卻與工程的造價與進度有關”。這也間接證明了華蓋新民族主義嘗試險勝一籌有多方面的復雜因素。

其次，華蓋設計“中式體量+西式裝飾”的新民族建筑形式，是一個不斷修改與完善的過程，或者說是一個逐步迎合各方權利與利益主體的過程。

“新民族建筑形式”這一“兼顧新建筑功能需要與現代技術特點，又帶有民族風格”的新興專業詞匯，在今天看來似乎有著清晰的普遍認知，但在民國時期它是一個誰都無法預估的嘗試，就如同橡皮泥在被塑造之前誰都無法預想它的成品一樣。它最終的命運完全被主宰在塑造人的手里，很多人以為這個塑造者就是建筑的設計者，實則不全然，它的塑造者更多是當時的各方權利與利益主體。

楊廷寶設計外交大樓立面圖

楊廷寶設計外交大樓平面圖

1930年代，時值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復蘇期，各國經濟狀況轉好，建筑市場活躍，新式的建筑理論與技術應運而生，鋼筋混凝土結構、電梯、冷暖氣設備及其它的新型材料與施工技術，都是在這一時期內產生并迅速得以推廣，世界建筑市場正發生著一場巨大變革。近代中國自開埠以來就被動地受到世界建筑變化的影響，建筑面貌隨世界潮流而動，這一點在外國建筑師占主導的上海建筑市場表現得尤為明顯。但在當時的民國首都南京，狀況并不全完一樣。20 世紀初民族主義思潮席卷全球，世界各國紛紛向民族國家轉變。“首都，作為一個國家政權統治的基礎和國家存在的體現，在社會達爾文主義和民族主義甚囂塵上的背景下，城市設計被置于一種異乎尋常的突出地位。統治者透過一種有意識的設計，通常將首都裝扮成一個用來展示自我民族風貌的舞臺，喚醒社會的共同歷史記憶，以達到強化社會認同、加強權力和整合社會的目的。”［7］如果說歐美城市的產生與發展是由經濟因素推動的話，那么中國城市化的發展更多的是由政治意識主宰的。作為民國首都，南京的城市規劃與建筑設計更是統治者權利角逐的競技場。1929年底“浸滿統治者主觀意識考量、經過精心設計而產生的政治產品”《首都計劃》正式呈送“首都建設委員會”，它明確提出了采用“歐美科學之原則”、“吾國美術之優點”的建筑方針，并提倡將“本國固有之文化”通過建筑（特別是官署建筑）藝術發揚光大。與此同時，一批從歐美留學歸國的建筑師云集南京，形成了我國第一代建筑師群體。他們既受到歐美風雨的沐浴，又經受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客觀上為中西建筑文化的融合奠定了技術保障。綜上所述，在民國時期包括外交部大樓在內的一批新民族建筑形式不得不說是受歐美現代建筑思想與本國民族意識碰撞與交融的結果。

另一方面，從方案設計者自己對這一設計方案的認同來看，我們同樣可以對方案的實際命運主宰者窺探一二。據相關史料記載，華蓋雖然是趙深、陳植和童寯三人共同經營，但三者角色各有分工，其中趙深和陳植負責對外擴展業務，童寯主管繪圖房，負責具體建筑設計。這一點童寯之子童林夙已在鳳凰衛視錄制的《首都計劃——國民政府南京建都志》記錄片中證實。那么童寯對于自己的外交部大樓設計是否滿意呢。據童寯在華蓋的助手劉致平敘述，在外交部大樓建成后童寯對外交部大樓的設計并不太滿意，童寯認為“民族形式的建筑應更為豐富多彩，這種在西式建筑上加些中式裝飾的做法很不足取”。［8］此外，從童寯的一貫建筑理論來看，他受過學院派嚴格古典技法訓練，對中國傳統文化又有深厚的感情，但在理論研究上，始終堅持科學的立場與判斷，歌頌進步、革新、創造，批判保守、落后、復舊，他對建筑發展的方向和舊傳統必然會被拋棄有著極其明確的判斷。［9］正因為此，他在曾經參與的上海中國銀行設計中提交了一個毫無裝飾的摩天樓方案，但最終未被采納。其后他在評價該建筑被采納的新民族方案時說：“盡管有種種類同中國裝飾的完美潤色之處，也不能歸類中國建筑。理由很簡單，這類裝飾毫無結構意義”。很顯然，童寯本人并不贊同這種中西合璧的新民族形式。那么，這種處理方式很可能與趙深、陳植有關，因為他們的設計理念是借鑒傳統遺產的精華，吸收和發揚建筑的民族風格或地方特性，適當運用和強調傳統符號，以示意的方式表達中國建筑文化的特點。深層次分析，負責對外招攬業務的趙深、陳植，他們的建筑理念恰恰可以反映業主的某種需求。

綜上所述，在20 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建筑界內出現的包括外交部大樓在內的一批新民族形式建筑高潮，有其滋養的特殊政治、經濟與文化土壤，與其說是建筑技術發展使然，還不如說是對西方建筑思潮沖擊的一種無奈和對當時倡導中國固有形式的一種妥協。

故事永遠比建筑本身來得更鮮活，更有靈氣，也更能引起共鳴。當我們將贊許和敬意投向一座座民國建筑的時候，我們更應關注的是它們背后的故事與文化，不曾虛構、未曾夸大。它們曾是民國首都最有力的歷史見證，也是幾代人真實的生命軌跡。如今的南京進入了新的快速發展時期，城市更新步伐的加快使很多近代建筑陸續退出了歷史舞臺，也有一些歷史建筑失去了其本來面目。或許我們未有能力挽救逝去的建筑，但我們有責任留存那段即將消逝的記憶，而這就是我們檔案人永恒的使命。

［1］中國建筑師學會.外交大樓［J］.中國建筑，（民國）1935，3（3）.

［2］基泰與華蓋是民國時期較為著名的兩家建筑師事務所。其中基泰全名基泰工程司，1921年由關頌聲在天津創辦。后將業務擴展至北平、南京、上海、重慶等地，主要成員有關頌聲、朱彬、楊廷寶、楊寬麟、關頌堅、梁衍和張镈等，設計負責人為楊廷寶。基泰在寧作品有中央體育場、中央醫院、國際聯歡社、紫金山天文臺、中央研究院、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會、大華大戲院等。華蓋全名華蓋建筑師事務所。1930年，趙深在上海自設建筑師事務所，次年陳植從東北來滬加入，名為趙深陳植建筑師事務所。1933年1月童寯加入，改名華蓋建筑師事務所。華蓋的業務也遍布上海、南京、重慶和昆明各地。在寧代表作有民國外交部、鐵道部、行政院建筑，福昌飯店、勵志社、美軍顧問團AB宿舍等。

［3］龍瀟.原國民政府外交部建筑研究［D］.南京：東南大學建筑學院，2007．

［4］南京工學院建筑研究所．楊廷寶建筑設計作品集［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3．

［5］方擁.建筑師童寯［J］.華中建筑，1987（2）．

［6］李海清.歷史的誤會——南京原外交部辦公處建筑設計引發的思考［J］.見：建筑史論文集（第14輯）［C］.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

［7］董佳.國民政府時期的南京《首都計劃》［J］.城市規劃，2012，36（8）.

［8］劉致平.紀念朱啟鈐、梁思成、劉敦楨三位先師［J］.華中建筑，1992（1）．

［9］楊永生，王莉慧編.建筑史解碼人［M］.北京：北京建筑工業出版社，2006．